12
“見家長感覺怎樣?”
元燦霓回到翠屏苑,姜婧開門見山地問。
尹朝恢複上班,還在回程路上。她們分別打包了奶茶和炒粉,尹朝名言“這麽冷的天不吃吃點暖和的宵夜怎麽睡得着”,上次“爆鍋”意外後,他對廚房有陰影,再也沒下廚。
“還算順利。”
元燦霓籠統道,就是跟元家人同桌進餐稍顯別扭,誰能想到這竟是她第一次坐到那張轉盤餐桌邊吃飯,以前她都是跟芳姨一樣待遇,在地下一層保姆工作間解決三餐,很少上一樓。
她對姜婧有所隐瞞也是迫不得已,元生忠畢竟是她多年的外公。所以大學剛熟悉那會,她幾乎不提家裏的事,久而久之便習慣遮掩,最多吐槽一下同齡人元進凱。
姜婧吸着奶茶,挨着她坐沙發:“什麽時候辦婚禮,趕年前還是夏天?”
“還不确定……”
商宇不願辦婚禮卻會給彩禮,決定如此矛盾,令人無法置信。元燦霓便懶得費口舌解釋。
思及婚禮上還得公開喊元傳捷作爸爸,甚至要叫鄒小黛作媽,再聽司儀安排表白一番對父母養育之恩的銘記與感動,最後同席用餐,逐桌向那些未曾謀面的元氏親戚敬酒——
元燦霓暴起一身雞皮疙瘩,甚至有一絲絲感激商宇快刀斬亂麻,替她删去虛僞的繁文缛節。
姜婧自顧自地說:“我覺得夏天穿婚紗好一點,不是熱出汗的七八月,春夏之交天氣最舒服。”
當然,不能穿婚紗,注定成為沒有婚禮的遺憾。
“我也不太喜歡冬天。”元燦霓晃着奶茶幽幽道,宜市一年最冷就在年後那幾天,幾乎沒留下太好的記憶。
她又說:“哎,你還記得我們高中附近街頭轉角有一家婚紗店,櫥窗展出過一件抹胸大拖尾的婚紗,拖尾鋪了三分之二的地板?”
姜婧輕拍膝頭,“怎麽不記得,模特還是坐着的!那是路标來着,我們班好多同學也喜歡那件婚紗,說等成年禮到店裏租禮服,誰敢試一下那套婚紗誰就是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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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元燦霓搓着奶茶杯,想起一個不跟姜婧同班的學姐也喜歡。
姜婧暧昧地擡肘搗了搗她,“讓商宇給你定制一件,對他來說,小意思。”
奶茶跟随肢體輕晃,元燦霓抿着嘴,跟小豬一樣哼哼兩聲,狡黠與嬌憨交雜,看得出沉浸其中。
以前商宇倒真帶她買過衣服。
才上初二,小白兔越來越跳,小吊帶攔不住,該換過渡款小背心兜一下,元燦霓卻不知道上哪裏買,畢竟平常都穿現成的舊衣服。
芳姨自己的都是在批發市場拿貨,一次性囤足一年的量,又沒養過女兒,幫她買衛生巾還可以,哪裏留意過小女孩的內衣店,更不知道現在還有過渡款小背心,她和同齡姐妹當年都是直接跳到小號的成人版。
元燦霓便問同班女同學,給無心誠意的一句話噎住:
“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媽幫我買的。”
她去試吃救急的那家兩層超市看過,沒有找到相應貨架。
只能病急亂投醫,求助唯一認識的地頭蛇,口吻羞恥而勇莽:“商宇哥哥,你知道哪裏有賣小內衣的店嗎?”
那張俊臉浮現一絲錯愕,彌漫跟平日聰慧相悖的傻氣。
元燦霓以為他沒聽懂,重複:“小內衣。”
“哦。”商宇雙頰給冬陽曬紅,說等他想想。
然後,商宇把她帶到一條陌生而熱鬧的街道,店面就開在路邊。
櫥窗的全身模特軀體成熟豐滿,衣料清涼,并沒因為冬天而多穿一件。
元燦霓猶疑,“裏面真的有賣學生的嗎?”
商宇用礦泉水瓶輕扶她後背,趕她:“你自己進去問問。”
她扭頭瞥他一眼。
他眼中拉起警報,“難道還要我陪你進去?!”
元燦霓嘟囔:“你怎麽知道店在這裏?”
“對面就是電玩城,以前經常路過,”商宇往對面伸指,“我過去轉轉,半個小時後回來找你。別亂跑啊!”
接着,一溜煙兒跑沒影。
元燦霓進店看了一圈标價便出來,十分鐘不到。那些衣物布料薄透,關鍵處甚至只有一朵蕾絲花點綴,她異常好奇又不敢多瞄一眼。兩只耳朵火辣辣,比本命年系列還要鮮豔。
她在開賽車的機子前找到商宇,等車到終點才叫人。
“買完了?”周圍嘈雜,商宇特別大聲,垂眸掃了眼她雙手空空,“怎麽沒買?”
“太貴了。”她如實叫道。
若是描述蛋糕零食,商宇一定會幫她付錢,但面對貼身衣物,象征意義不同,難免微妙。
她也是。
商宇把她帶到安靜的街角,說打個電話問問。
她以為打給他母親,沒想對方是許卓泓。
“有空嗎,幫個忙。”
當時用的還是電話手表,許卓泓的聲音直接外放:“兒子,你求一下爸爸。”
商宇笑罵一句:“滾,你姐今天上班嗎,能不能讓她帶霓霓去買幾件衣服,她比較懂貨。”
許卓泓嚷嚷:“說你保姆還真的保姆,連買衣服都管上了。她是你親閨女吧。”
車潮流動,胎噪喧鬧,透過電流的交談聲依舊分外清晰。
商宇不躲不避,滿眼默認的縱容:“別鬧,趕緊來救急。”
電話挂斷。
元燦霓字斟句酌,“卓泓哥,也有姐嗎?我還以為他家就他一個。”
商宇熄了電話手表的屏幕,乜斜她一眼:“我不也有妹嗎?”
元燦霓似懂非懂,沒再深究,總歸有同性幫忙,頓時踏實許多。
托許卓泓“姐姐”的福,元燦霓買到性價比高的小背心。
那之後許卓泓認過許多新姐姐,她再沒見過幫她砍價的這一位。
許卓泓某次跟商宇自嘲:“流水的姐姐,鐵打的妹妹,我是不是該像你學習才能留得住姐姐?”
打那天開始,商宇的礦泉水瓶有了新描點,專門盯着她的蝴蝶骨扶。
“挺直,別含胸。”
“……”
她半年來一直骺背,故意藏着成長期的小白兔,不知不覺養成陋習。後來給商宇“逼”出條件反射,一看到他就擡頭挺胸。若是反應慢一拍,隔着老遠,商宇就會比劃一個爆栗。
如今商宇舉起手,也不知能否夠到她的蝴蝶骨。
也許可以,但姿勢未免別扭。
周天元燦霓賴床到大中午,沒有任何準新娘的精神壓力,除了戶口本,沒有需要單獨準備的東西。
尹朝已上班,元燦霓洗漱完畢,便收到商宇消息。
「起床了?」
聊天頁面氣泡寡淡,翻不到兩頁。
以前他們天天見面,幾乎不用文字聊天,無法感受語氣,怪生疏的。
她回:「你怎麽知道?」
哥哥:「步數動了。」
Dying in the Sun:「!」
「一會下樓。」
「啊?」
她已經吃上早餐,以前商宇喊她下樓,除了投喂小吃,通常并無大事。
多虧周日出游的鄰居多,車位有空,不出半小時,元燦霓從陽臺瞥見那輛雙色邁巴赫。
沒着急上車,她彎腰扒着窗口,天光朗朗,垂落肩旁的薄發染成金絲。
“哥,要不要上去看看我現在住的地方?”
商宇扭頭觑一眼,紋絲不動,像個被陌生人扒錯窗的乘客。
樓房沒有電梯,無障礙化堪憂。
元燦霓抿了下唇,“可以讓文叔、幫忙。”
“我這不夠你坐嗎?”商宇輕拍扶手箱,愣是拍出龍椅扶手的氣場。
元燦霓黯然輕嘆,拉開門坐進去。
座椅開啓加熱功能,不得不說,舒适感挺“夠坐”的。
商宇從前座椅背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從裏倒出一張銀行卡,雙指夾着,跟撲克牌一樣準備飛給她。
“裏面有150萬,拿去還元進凱,剩下給你零用,密碼是你生日加手機後兩位。”
元燦霓噌地坐直,跟班主任突然來教室巡視似的。
只不過,班主任還給她送來獎金。
眼睛瞪圓,雀斑小徑似跟着浮動,面部表情瀕臨失控。
“哥……”
商宇扯過她的袖口,拉近自然攤開的掌心,刷卡似的将別在中指和無名指的縫隙。
“拿着。”
元燦霓如坐針氈,收攏五指,握住陌生的卡片。
“我只要25萬。”
商宇将文件袋別回去,默然靠進椅背,舒适而自在。
“你有筆和紙嗎?”元燦霓開口,“我給你寫欠條,像上次說的,每個月還五千,年底還兩萬,大概三年還完……嗯,還不夠30歲。”
商宇扭頭,下颌線繃緊,面容冷靜,修長的五指似要攀住岩石,使勁壓了壓扶手箱。
“還完你想幹什麽?”
她雙目怔怔,離婚二字湧到唇邊,複又咽下。
口吻幹巴巴,“存錢買套小房子,萬一吵架離家出走還能有個去處。”
心底盤桓的是,萬一離婚還不至于無家可歸。
商宇生硬道:“婚後共同財産,不用你還。”
暫沒領證,又無婚禮,元燦霓的“有伴”感稀薄,這一刻被他開頭的兩個字強調,終于獲得一點實感。
商宇又補充:“就當換個清淨,省得以後天天被催婚。”
元燦霓暗忖,她可不清淨,以後說不定還要催生,催完一胎催二胎,催完女寶催男寶。
“你等我一會,”元燦霓推開門,“十分鐘,最多不超過十五分鐘,我上樓一下。”
“……”
跑得比兔子還快,商宇大概再也追不上她,每次都是欠身想留人,但發絲沒落下一根。
片刻後,元燦霓握着一卷紙筒坐回來,座椅暖和如溫泉,驅走奔波的寒涼,她暗暗緩了一口氣。
“給。”
紙筒遞過去。
商宇展開。
正兒八經的手寫欠條,手印周全地捺上。
“瞎折騰。”
紙筒跳回她的膝頭,廢紙似的。
元燦霓捉住,幫他別到文件袋的旁邊,“商宇哥哥,我能不能要25萬的、現金?”
商宇一頓,旋即手指輕快跳舞,谑笑道:“想砸元進凱臉上?”
元燦霓摸摸鼻尖,“哪有那麽粗魯……就是想要一點轉賬沒法體會的實感。”
商宇往扶手箱最後輕擊,雙腿無法動彈,十指成為他最後靈活的快樂。
“行,我幫你準備,你跟他下午約個時間。”
欠債清零的假象幾乎沖沒她的理智,元燦霓撿回一絲鎮定:“下午就可以嗎?好像櫃臺取現每日有上限?是不是還要提前一天預約?”
商宇嗤一聲,“我只有一個銀行的卡嗎?”
“哦……”
反而是她,只有一張工資卡,信用卡都沒有辦。
元進凱滿口答應,大概想看她刷什麽花招。
商宇帶元燦霓去了幾個銀行,鞋不沾地,一切讓文叔代勞。
“我就不陪你進去了。”
商宇把她送到元生忠的別墅門口,畢竟是她的家事,頂着外人身份不宜摻和。
元燦霓點點頭,抱狗一樣抱着六七斤重的皮箱。
“哥……謝謝你。”
商宇陪跑大半天,眼皮漸重,起了個提神話頭:“怎麽謝?”
然而,回答更為催眠。
“努力工作,早日還錢。”
元燦霓情不自禁攥緊小拳頭,表情堅韌,跟高三誓師大會似的。
“……”
哈欠差點撐破他的表情,商宇揮揮手,示意快去快回。
看着護包如犢的身影消失在別墅大門,他尋到一個提神小活動。
欠身抽出那卷欠條,看也不看,一條一條撕開,紙屑飛舞,優美的雙手成了紙張粉碎機。
除了元家婆媳,三代男人均在現場,一如當初借錢的場面。
元進凱壓抑不住探究,先發制人:“你哪來的錢?”
“不偷不搶,”元燦霓彎腰将皮箱擱桌上,開箱讓他們驗貨,“數不過來我可以回去搬一臺驗鈔機。”
回的是何處,在場人心知肚明。
元進凱的淡影晃來,手指眼看觸及紙幣,皮箱一退一扣,蓋子合上,恢複如初。
“欠條。”元燦霓義正辭嚴護牢。
元傳捷虛攔住元進凱,斥責中含着嚴父威望,“瞧你這樣,準備嫁人就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了嗎?什麽欠條不欠條,從來沒有這東西。”
父親的潛臺詞,這筆賬竟然是要不了了之?
元進凱大驚失色,25萬雖然幹不成大事,還是足夠讓他在聲色場合小小出一陣風頭,天知道他已經“隐形逃單”太多回,再蹭別人的東風,富二代的标簽可要褪色。
“是嗎,”元燦霓護箱姿态過于緊繃,多少滑稽,但比當初借錢的狼狽不知舒暢幾倍,“我想要交學費那會你可沒這麽說,剛工作每個月給弟弟打錢,也不見他拒收。”
元傳捷浸淫商場多年,對付這種初出社會的小女孩游刃有餘。
“你當初一開口就要25萬,出去打聽一下,國內哪所大學研究生學費要這個天文數字,家裏的錢不是大風刮開,能說給就給嗎。跟你說打欠條,是讓你體會一下壓力,意識到家裏掙錢不易,不能大手大腳。至于弟弟沒拒收,這更不是事,他幫你存着,防止你亂花錢,有些人家的姐姐還要包攬弟弟的學雜費,你比她們輕松多了。這點錢,還怕等你結婚那天,不會當紅包給回去嗎?”
父親這座大山凝聚權威,一時無法攻破,便只能尋找其他薄弱點。
先前得商宇指導,元燦霓讓元進凱拍過欠條的照片,确認是當年那一張。
而元進凱盯着皮箱如狼似虎的眼神,明明白白洩底他的抉擇。
“我要的東西你帶了嗎?”元燦霓的目光直白地射向他。
元進凱如提線木偶,手掌插進外套口袋,掏出一張對折兩次的紙展開——
倏然一只手順走了紙張。
A4紙面積是100塊的好幾倍,元燦霓當年既能奪回,如今更不在話下。
只是,對方沒像當年還擊。
25萬像個6斤秤砣,壓制元進凱的嚣張。
“爸爸,借個火。”
沒等人反應,元燦霓俯身撈過茶幾上一支待客用的打火機,嚓地點燃紙張的一角。
“你幹什麽!”元生忠以杖敲地,腐朽的聲音像灰燼般脆弱。
火舌迅速舔舐紙張,灰煙撲眼,元燦霓皺了皺眉頭,小徑雀斑也憤怒堆擠到一起。
然後,手一松,所剩無幾的紙張飄落大理石茶幾,熏黑了一小塊。
她将皮箱擱置灰燼旁,木着一張臉,聲線冰冷:“25萬我放這裏,你們當欠的錢也好,彩禮也好,以後我再也不欠你們一分一毫。”
不待三人反應,元燦霓扭身離開不甚熟悉的客廳,像以往每次一樣帶着一股茫然。
如今又多了幾分不真實的輕盈。
她情不自禁張臂,間隔式跳過一溜花園板磚,宛如獨獨踩在鋼琴的黑鍵上。
大門外,燕尾服紳士般的邁巴赫依舊泊在路邊,車窗降下,人影隐約。
小草扛了太久的重壓,搬開石板磚那一刻,身子稍有舒展,身形依舊扭曲。
元燦霓竟然滿面帶笑,跑向她的新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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