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翌日清晨時, 大雨終于停止,雷聲漸隐,守得雲開, 金輝灑落在大地, 佯裝作一切無常。
胭兒抱着哭啼一陣後便睡着的孩子, 頭發散亂跌落在地上,就這樣坐了一整夜, 眼眶紅彤彤的,目光渙散, 不曉得把焦距放在哪。
蠟燭也在晨光爬進洞穴的時候垂落最後一滴燭淚, 燭光顫着了下,終于滅了。
肖傾睡夢中無意識翻了個身, 昏沉沉的腦袋歪在一個堅硬的寬肩上, 爾後像只小貓一樣往對方肩窩裏靠了靠,親昵得像是貓咪露出柔軟的爪墊向主人撒嬌。
陸謹之臉色很冷, 目光陰沉,毫不猶豫把人推到地上,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起身,冷眼看向揉着眼睛迷糊睜開眼的某人:“醒了?”
剛睡醒的肖傾, 眸子煙霧般朦胧, 眼尾描紅, 十分好看,但當他從迷糊中清醒,發現自己被推在地上, 那雙美目裏立刻竄起了火花。
本來就有起床氣的人,此時更加□□味十足,他騰得站了起來,還未放聲大罵,卻看到了陸謹之眼底那深藏着的,隐痛。
驀然想起,昨日,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
肖傾不再往下想,也不知道陸謹之究竟知道多少,是否知道楚秋萍是他的母親,對于陸謹之,肖傾所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無論是看書的時候,還是現在,他都看不透這個人。
肖傾心裏那串□□線引上的火星子立刻熄滅了,冒起一縷缥缈的灰煙,他別扭地壓下眼中的怒意,大概是火熄得太快,蒸騰出的霧水便渲染了眼眸,顯得有些委屈。
陸謹之卻沒看他,揮手破了這道主人已逝的結界,率先走了出去。
山路很崎岖,剛下了雨,泥土滑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摔着,陸謹之走得很快,肖傾走得很慢,眼見陸謹之就要消失在眼前,肖傾只好悄悄給自己施了個小法術,快步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人,而且現在這個身份也沒立場安慰陸謹之,只好轉頭說起了正事:“我們先去找破開幻境的節點吧。”
很明顯,陸謹之不想再繼續沉湎于過去這段沉痛的時光,聞言點了下頭,這一點頭,肖傾總算看到,他眼尾的那一點紅。
陸謹之長得很快,剛見面時只有他下巴高,而現在卻已經與他齊平,恐怕再過不久,就要超過他了。肖傾如是想着,才發現時間真的過得很快,從他穿書進來,系統的任務便應接不暇,原身座下的萬花樓也各種事務,他還要時刻想着去哪裏搞點事維持人設,都沒發覺陸謹之居然跟他一樣高了。
在忙忙碌碌的時間裏,他忽略的又何止是身邊人,他連自己都忽略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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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人各懷心事的時候,終于到了山腳下的古城。經過一日屠戮,古城除了變得很冷清很孤寂外,并沒有太大改變。昨日那場大雨已經将街面上的血跡清洗了幹淨。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的悲傷那麽渺小,是以在陽光露出雲層後,大家只能默默收殓親人的屍骨,将之埋葬。
這樣的情況在修□□裏時常發生,一些喪心病狂的修仙者,總愛欺淩底層裏的蝼蟻,看到鮮血,看到火光,制造毀滅,聽那歇斯底裏的哭喊,他們扭曲地覺得,很痛快。
就像雲錦城,爆發的那場屍變。
所以被欺壓的人雖然憤怒,雖然悲傷,卻也毫無辦法,甚至麻木,只能默默收拾瘡痍的土地,整個古城都透露着那種無能為力的悲傷。
肖傾帶着陸謹之去了街尾的一間私塾,他沒有說為什麽自己知道這裏,陸謹之也沒問,沉默的氣氛醞釀在兩人之間,直到踏入私塾才被打破。
大約是被銀珠裏的內容改造,如今私塾的場景也同原劇情相去甚遠,少了原劇情中在私塾裏玩鬧的孩童,房門前原該怒放的酴醾花也被一夜暴雨零落得滿地緋霞。
但唯一不變的,是私塾內先生低沉和緩的教書聲,郎朗如玉,隔着門窗,隔着漫長的時光傳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聲音停頓了一會,仿佛是在等座下的學生們跟着念一遍,爾後先生才接着往下念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肖傾眸光微動,看向身側的陸謹之,就連自己都沒發覺,那一刻他眼底湧出的溫柔,只不過溫柔很短暫,很快就消弭無聲,仿佛從未存在。
肖傾道:“這裏原本有一個故事的,站在門口,能看到院裏玩耍的小孩慢慢長大,小孩之間有的生出情愫,有的反目成仇,最後恩怨愛恨都止在老先生的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裏。”
但是現在沒有了,可能是因為在這個幻境裏,那些講故事的NPC被昨日來的那個喪心病狂的人殺掉了。
陸謹之側眼看了他一眼,肖傾站在金燦燦的晨曦下,嘴角習慣性勾着淺淺的,酥酥懶懶的笑。他濃密卷翹的眼睫被金光照射得瑩瑩生輝,有光華在顏色淺淡的瞳孔裏流轉,居然有些古韻的禪意。
随後陸謹之同肖傾一起邁進教書先生授業的課堂,那老先生傳道授業授到一半,突然被打斷顯得十分惱怒,當即重重放下書,手背在身後,憤怒道:“你們是哪來的,緣何打斷我授課!”
課堂內,分明沒有一位學子。
陽光透過窗棱照進空無一人的課堂,塵埃在光下旋轉起伏,顯得寧靜而祥和,在這片空間中,沒了昨日的古城風雨,沒了昨日的烈火女子,就這般普普通通的,卻又難能可貴。
肖傾嬉皮笑臉地找了個位置坐下,一臉并不實意地真誠道:“我與同伴慕名前來,是來聽夫子授課的。”
說罷,他拉了拉陸謹之的衣擺,在陸謹之低頭看他的時候擠眉弄眼,示意他也找個位置坐下。
等陸謹之也落座後,老先生的臉色這才好了些,手握着卷成一筒的書,繼續慢悠悠,拖長調子念道:“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肖傾眨巴着眼,跟着念:“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寂寞如雪的老先生十分滿意,又接着誦經:“宛在水中央。”
一首詩經念完,老先生總算發現了至始至終陸謹之都沒有開過口,十分氣惱,吹胡子瞪眼了好一會,走過去反手指節敲了敲陸謹之面前的桌子,将他從神游裏喚醒:“這位後生,你為何來了我這裏卻不聽我授課?”
肖傾也好整以暇地撐着頭看他,眸子裏的戲谑明顯。
陸謹之嘆了口氣,實話實說:“因為這首詩,我倒背如流。”
老先生被哽了一下,氣得臉紅脖子粗:“好,真是後生可畏,那我便考你幾個問題,如若你答對了,我就放你去三千階,如若你沒答對,你就得留在這裏聽我念一輩子的書!”
這個劇情,終于來了。
陸謹之垂斂長睫,站起身,面上恭敬道:“請夫子指教。”
老先生存心要刁難他,第一個問題就問得十分含糊不清:“虎兕出于柙,龜玉毀椟中,是誰之過與?”
若是正經的答案,必然是“典守者不得辭其過”,且原文中陸謹之也是如此作答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陸謹之沒按套路來。
他垂目答道:“無人有過,錯在時運。”
老先生又問:“雞生蛋,蛋生雞,那我問你,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肖傾眸子微顫,恍然間似乎明白這老先生暗喻的是什麽,但又不是特別确定,他微皺着眉宇打量面前這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手指緊握成拳。
陸謹之挑起個若有若無的笑,細看又不像笑,他道:“先有造物者,才有萬物。”
老先生捋着胡須,面上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陸謹之,好一會才問了下一個問題:“小生慧極,但往往慧極必傷,那我最後就問你一個十分粗笨的問題好了。”
他轉身從案牍後拿出一盤亂糟糟的沙子,那砂礫堆得東一塊西一塊,有的地方還是空白的,他将穿着沙的盤子放到陸謹之面前,做了個請的動作,對他道:“請你在上面回答我的問題吧。”
肖傾:“???”
他是不是聽漏了,這老先生已經問了嗎?
陸謹之卻十分淡定,一手攏着袖子,微微傾身,伸手将亂成一盤的散沙撫平,指尖點在砂礫上剛要寫字,那老先生卻深深嘆了一口氣,制止了他:“不必了,你已經将答案告之我了。”
陸謹之微愕,眼中有些茫然。
老先生搖頭道:“小生戾氣頗重,傷身傷心,傷身邊人。”他捋着胡子說完,若有若無睹了肖傾一眼。
肖傾回之一笑,詢問道:“那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可讓夫子滿意?”
老先生道:“不滿意。”
肖傾嘴角抽了抽,無奈道:“我們就要留在這裏聽你念一輩子書?”
老先生将陸謹之矮桌前的沙盤收了回去,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拂過青石臺,爾後坐于案牍後,擺手道:“留也留不住,你們且去吧。”
一道白光至他手中閃過,周遭的景象頓時成虛無之态,老先生盤腿而坐,眼中哪還有最初的暴躁,分明慈祥柔軟。
那眼神,對于肖傾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
周圍景象猶如斑駁的色塊開始脫落,色塊融化在空中,變成美麗的酴醾花紛紛揚揚,肖傾卻顧不得,大步朝老先生跨去,嘴唇微啓,有個問題迫不及待想要問出口,他想問清楚,這個世界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他是誰,是肖傾,亦或是肖辰?
然而手指即将觸碰到老先生的時候,萬物歸于虛妄,他失重地跌落在地,白衣翩跹,如同墜落的蝶。
酴醾花在空中曼舞,化成星塵消散。
作者有話要說: 老夫子的第三個問題,亂成一遭的沙子代表如今沒有秩序與公道的亂世,陸謹之做出撫平沙子的動作,從側面表示他若為上位者,将蕩平天下不平事的意思。
所以老夫子說他戾氣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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