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一棵十分碩大的參天古木立于眼前, 根部遍布十裏,盤亘虬結,深深紮進土壤中, 樹幹更是千人也不足環抱, 巨大得看不到邊際。

那古樹枝葉交錯, 通碧生輝,舒展着的枝葉将天幕都遮了去, 唯有陽光穿枝透葉,照射下一束束聖潔的光柱。

肖傾沒事人般從地上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碎屑, 仰頭望去,層層疊疊的雲端都只能漂浮在古樹的枝葉間。

“這裏便是三千階?”

陸謹之自他身後走出, 眺目望向參天古木道:“不錯, 眼前這棵應該就是扶桑若木的本體。”

兩人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總算看到盤旋古木而上的石階。那石階被藤根覆在其下, 生着青苔,且很窄,并不好走,且強制必須一步步走上去。

若是一個不慎摔下去, 就是粉身碎骨。

陸謹之率先邁步走上石階, 他穿着的這一身勁裝倒是十分合适, 長靴裹着兩條筆直的長腿,手臂纏着紅色的護身帶,黑色衣擺垂至膝蓋, 中間被一圈腰帶裹住勁瘦腰身,墨發還束着利落的高馬尾,黑金流雲邊的發帶被風吹得飛揚,賞心悅目,少年意氣風發。

而肖傾就很慘了,他穿着白衣廣袍,長袖垂地,及腰墨發披散在背後,走一步就得提一下衣擺,否則不慎拐腳,小命就沒了。

陸謹之偏過俊美的側臉回頭看他,伸手拉了他一把,皺眉道:“以你這龜速,要爬上去豈不得三天三夜?”

肖傾白眼朝青天,嘟着嘴吐了個并沒有的泡泡,假裝聽不見他話裏的嫌棄。

他腦海裏炮灰功能的倒計時已經所剩無多,要說着急,只會他更甚,肖傾甚至有想過,直接将陸謹之打暈了,自己趕緊跑路。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忽覺身體一空,陸謹之居然直接蹲下來将他背了起來......

由于陸謹之站在高一層的階上,是以一彎腰就很輕易将他背在背上,甚至沒去詢問肖傾,但也能從他眼中的神色辨認出他這完全是無奈之舉。

肖傾當然是本能得要反抗,他推着陸謹之的肩,怒道:“你放我下來,我們各走各的,不要你背!”

陸謹之手臂禁锢着他踢打的長腿,冷冷道:“出去後我還得問問你,那些事可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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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傾微愣,握成拳的手頓在半空,問道:“你說哪些事?”

陸謹之背着他穩步走上石階,光束清清淺淺灑在兩人身上,分明是十分美好的景象,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生生讓這份美好成了碎末。

“幾次偷襲,食物下毒,防不勝防的陷阱,你說呢?”

肖傾眸光微動,難以想到這段時間陸謹之經歷了這麽多艱險,他并不是會輕易給別人下定奪的人,是以肖傾問道:“你為何覺得是我,要是我,早在國都之前就對你們下死手了。”

陸謹之道:“有很多證據都指向你,且有位師弟曾親眼見過那名黑衣人的樣貌。”

肖傾:“......”

“你那位師弟說什麽你就信?!”不知為什麽,肖傾心裏很不痛快,他将這一切歸根于被人誤會。

深吸一口氣,肖傾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沒必要為個馬甲背鍋而生氣,被誤會就誤會,反正等他開了大號來,這個馬甲也就廢了,是以懶得解釋太多。

過了會,陸謹之才道:“那位師弟也只說看着那人的面容很像你,并不确定,所以我得帶你回去,跟他當面對質。”

肖傾偏過頭悶哼了一聲,實則也知道,這南疆國都內各方勢力交錯,而陸謹之無疑是其中的一塊肉饽饽。前有不知為何原因養了他十幾年的陸明豪,後有羽裳公主推波助瀾。

甚至之前在雲錦碎玉村,那個想要陸謹之性命的昭司也在其中渾水摸魚,波雲詭谲,暗箭防不勝防,除了這群人,肖傾覺得還有一股藏得很深的勢力,暗中盯着他們,只等這群人鬥得個兩敗俱傷才露面收網。

肖傾靠着陸謹之寬闊堅實的後背,被有力的手臂托着,突然覺得在這樣複雜的背景下,這個男人的背脊讓人那麽安心,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酴醾花香,很幹淨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依靠。

漫漫三千青石階被抛至身後,陸謹之就這樣背着他一步步穩健得向上走,連大氣都沒喘一聲,時間從指尖悠然而逝,漸漸得,肖傾伸手就能碰到浮在最頂端的雲層,那一刻,他覺得臉上有點熱,空氣好像随着高度也在升溫。

層層疊疊的雲絮遮攔在眼前,狹窄的青石階梯讓人看不太清,走到這個高度越發大意不得,肖傾讓陸謹之把他放了下來,兩人的速度又慢了些。

透過枝葉的光束照在雲絮上,邊緣鍍了一層銀金色的光,穿梭在雲端中,肖傾沒給自己施護身法決,身處萬裏高空,雲絮纏繞在周身,就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心中難免有些沒底。他幹脆将衣擺提起來紮進腰帶裏,盡量走得穩健些。

忽然察覺到衣袖被什麽東西拉扯着,他原以為是給橫生出來的枝節挂住了,拂袖想要扯回來,卻聽陸謹之在他前方道:“別亂動。”

肖傾:“......”

又走了一會,肖傾忍不住倨傲道:“我允許你牽我的手。”

層層疊疊的雲絮後,陸謹之仿佛白了他一眼:“不牽。”

“為什麽?我又沒手汗!”

陸謹之道:“我不喜與人肉.體接觸。”

肖傾再次:“.......”

那以前還真是難為你了,不僅強迫你親我,還強迫你給我暖手,難怪你的黑化值漲得那麽快。

系統無力扶額,這屆的宿主讓系統操碎了心。

又不知走了多久,肖傾走得腳肚子都開始抽筋,最後再堅持不住,他扶着樹幹擺手道:“歇一歇,走不動了。”

陸謹之停下腳步,回頭嫌棄地看他:“你怎麽這麽嬌弱。”

肖傾氣得不行:“你有法術傍身,我又沒有!”

“你确定你沒有,這個時候還要裝?”

肖傾嘴硬:“沒有沒有,說了沒有就沒有!”

正吵着,忽聽前方傳來動靜,争吵中的兩人立刻停下了聲音,互視一眼,朝前方快步走去。

一個人影出現在雲絮中,隐約得看不太清,陸謹之沒有猶豫,手心幻化出一柄長弓,金光流溢的弓身繃着一根極細的冰弦,他一手拉弦,指尖立刻凝出一根金色光箭,流光熠熠,冰冷又華麗。

弓弦繃到極致,尖端對準那人,卻突聽一聲驚愕的嗓音響起:“陸師兄?”

“......”

羽箭在指尖化作金色光粒消散,陸謹之收了弓,那雲端裏的人也露出了真容,正是周惟。

陸謹之問道:“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周惟面露欣喜大步走了過來,目光越過肖傾,微愣後朝他點頭致意,而後對陸謹之道:“我出來很早了,你們呢,有沒有遇到危險,過程還順利嗎?”

“一切順妥。”

于是之後三人同行,周惟一路上講了自己遇到的幻境是什麽樣,總體跟他們遇到的古城也差不多,只不過少了影珠的介于,而顯得平凡許多。

“我之後也是進入了一個書苑裏,遇到荷塘裏的一只鯉魚精,滿足了她三個要求,便放我出來了。”周惟于是又講了是哪三個要求,正說得興起,目光不經意掃見陸謹之拉着肖傾衣袖的手上,短暫怔愣後又毫無痕跡地轉頭繼續接着講,只是誰都沒注意他原本上揚的尾音逐漸趨于平淡。

“對了,你們怎麽是一路的,莫不是你們進得同一個幻境?”

肖傾道:“碰巧碰巧,大概是因為一起進去的緣故。”

周惟微微笑了下:“也是緣分。”

再上一段階梯約摸就能出了這礙眼的雲層到最上端的地方了。三千階中的三千指的一個泛數,實則恐怕沒人能知曉到底有多高,也不知道過了雲層,還得走多久才能找到水鏡。肖傾看着腦海裏炮灰系統結束的倒計時,又開始尋找脫身壞點子。

走在前方的周惟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肖傾道:“越往高處走石階就越滑,公子且要當心腳下。”

“嗯嗯,好。”

過了一會,周惟又道:“不如我牽着公子走,穩妥一些。”

未等肖傾作答,便走到他面前,伸手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牽你?”

肖傾看了眼腳下被雲層遮掩的虛空,有些拿不準主意,但他的衣袖被陸謹之緊緊牽着,如若要脫身,得先甩脫陸謹之“牽”着他衣袖的手,如此想着,肖傾便颔首謝道:“那便勞煩了。”

陸謹之如願松開了他,而肖傾也同時将蔥段般秀美的手放在了周惟的掌心,此後便由周惟拉着,又走了一段路。

中途肖傾借口說腿疼,讓周惟松手讓他捏了下小腿肚子,一邊揉一邊道:“你先走着,我等會就來追上你們。”

周惟笑看了他一眼,道:“那好,不急,我慢慢走。”

肖傾揉得很慢,等兩人差不多即将消失在雲絮中,才猛地轉身想跑。

他并沒打算跳下去,因為他不敢保證自己一定會萬無一失,所以最後選擇往回跑穩妥,陸謹之必然不會為了他而往回追。

可大概老天爺會錯了他的意,剛邁步,腳下突然一滑,那階梯本就狹窄,這一滑堪堪呼聲響起,整個人便往外側高空摔了出去。

當時雲絮稀薄得很,那地面上明明沒有青苔......

身體極速下墜,狂風呼嘯過肖傾耳側,他閉眼咬牙,風将他纖長的睫毛吹得直顫,懸空的感覺很不好,正想放出袖中千絲止住下墜之勢的時候,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肖傾驚愕地睜開眼,見一雙白瓷般,骨節分明的手正死死握着他,其上是紅色纏繞護手,在往上,是陸謹之死咬着牙,英俊又蒼白的臉。

周惟的聲音焦急地從雲端上方傳來:“陸師兄,你們沒事吧?沒事就回答我一聲好不好?”

然而兩人誰也沒出聲,他們對視着,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在上的那個目光裏有猜忌、猶豫、堅毅、陰鸷還有微不可察的惶恐、緊張、憤怒。

在下的那個目光裏有驚愕、懵逼、疑惑以及很淡,很淡的感激。

風将肖傾寬衣廣袖吹得獵獵飛揚,吳帶自空中亂舞,猶如飄飛出去的一條雲煙,他墨發微亂,薄汗打濕了鬓發,一向紅豔豔的嘴唇也是蒼白的,美眸光華流轉,竟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你放手,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上不去。”

陸謹之兩只手都騰不出,無法捏決召禦佩劍。

他咬牙怒道:“就算是生死關頭,你也不肯暴露自己嗎!”

肖傾仰頭望着他,突地一笑,那笑容美豔至極,明豔至極,卻莫明讓陸謹之心涼。

“這個被你喚作郎君的身份,本就是個凡人,沒什麽暴不暴露的。”

陸謹之緊握着他,一時無言:“你......”

周惟依然在上方焦急地呼喊着他們,那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尖銳,肖傾出口的話語就更顯得微不可聞,幾乎被風吹散:“我本就只是個凡人而已。”

他擡手,覆在陸謹之緊拽着他的手上,一時笑得近乎天真明媚:“你不是說不喜跟人肉.體接觸麽?”

陸謹之死咬着牙,狠狠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逃走!”

肖傾笑道:“我試試。”

他一根根,将陸謹之鐵箍般的手指扳開,他能感受到,陸謹之的指尖在顫抖,手臂的肌肉在怒張收縮,在痙攣,這個時候,肖傾莫名覺得很痛快,心裏酸脹脹的,像是撐到極致的氣球,即将突破禁锢,放出嘭的炸裂聲。

扳開最後一根手指,手掌無力松開,肖傾閉上眼,再次往下墜去,倒映在陸謹之幽深瞳孔中的,是肖傾急速下墜,墨發亂舞的景象。

下端的雲絮即将把那道白影吞噬時,陸謹之一咬牙,跟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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