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疾風在耳畔怒嘯, 層雲至眼前急速後退,肖傾閉上眼,放緩心跳, 運轉周身靈力, 千鶴霎那盡出, 圍着他纏繞飛翔。袖中千絲利箭般襲向盤根交錯的藤枝,下墜之勢微滞, 爾後在空中一蕩,即将落于石階時, 肖傾瞳孔微縮, 錯愕地看着穿過雲絮禦劍而來的黑衣青年。

又是無奈,又覺好笑, 心裏泛起些隐晦的悶痛。

盤旋飛舞的千鶴瞬間碎成光斑, 原本緊緊纏繞在樹藤上的千絲收縮回攏,肖傾再次失去牽制, 往下空急速墜落,将層雲都抛諸身後。

他閉上眼,心道:這人就是我的災星吧,主角跟反派, 果真不相容。

陸謹之禦劍之術純熟, 速度比肖傾下墜之勢還快, 不過瞬息間,便追上肖傾,攔腰将他帶入了懷中。

肖傾故作害怕至極的模樣, 面色蒼白如紙,手臂勾着他的脖頸,嘴唇哆嗦了下,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

而這次,陸謹之居然沒有怒斥他放手,兩人身體緊貼,俱是冰冷無比。

懸空墜落的驚懼感未消,肖傾在他懷裏細細發着抖,眼尾染紅,一頭墨發被風吹得及其淩亂,衣襟也散開了許些,玉白的皮膚暴露空中,被雲絮若有若無遮掩着。

陸謹之将他放在變大的九州上,肖傾眼睫低垂,眸光流轉至眼角,正要開口,卻被打斷:“這只紙鶴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肖傾錯愕地擡頭,正巧撞進陸謹之微眯着眼,探究的目光裏,那目光幽深晦暗,如同猛獸盯着困境裏的麋鹿,微閃的眸光格外危險。

他手裏,緊握着一只撲騰着翅膀,還來不及散去就被禁锢着的紙鶴,只看了一眼,肖傾心中頓時涼了大半。

陸謹之,他看到多少......

“問你話!”陸謹之徒然暴怒,大睜的黑眸有血絲漸漸蔓延,可是肖傾卻敏銳得察覺到,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輕不可聞的哽咽:“這紙鶴,你是從哪得來的,還是說,你就是......”

“不是!”

未等陸謹之說完,肖傾立即否認了:“我哪知道這只紙鶴是從哪來的,沒見過。”

他說謊說得多,是以臉不紅,心不跳,正義凜然,尋常人必然能被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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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陸謹之并非尋常人,而是一個時刻處在黑化邊緣,沉睡在深淵的兇獸。

他緊緊盯着肖傾,卻不作聲,仿佛盤伏的巨獸在觀察爪牙下的獵物,肖傾被他盯得炸毛,面上卻沒一點破綻,他猛然意識到幾月不見,陸謹之真的變了太多。

不再是那個只有他下巴高,會笑吟吟跟在他身後,軟軟喊一聲師叔的少年。

還是說,只有在別人的面前,陸謹之才會暴露自己本來面目?

未待細想,肖傾便否認了這個荒謬至極的想法,他在心中譏诮道:怎麽可能。

那方陸謹之總算移開了視線,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些,恢複了謙謙君子的模樣,只是眼中深藏的神色叫人看不清。他沒有去問之前肖傾為何要轉身想跑,也沒問肖傾為何決然地放開他抓着他的手。

他只是道:“三千階不能使用過多法力,否則會遭到反噬,你做好準備。”

肖傾疑惑什麽準備,忽感腳下一空,腳踩的佩劍居然在此時被強制收回,陸謹之将他攔腰抱在懷裏,兩人再次往下空墜落。

肖傾又驚又氣:“這是什麽鬼設定!”

陸謹之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卻是不答,而是緊緊抱着他,頭深埋在他脖頸間,肖傾仿佛聽到耳畔一聲輕嘆,但因狂風聲太大,聽得并不真切。

——“別怕,我抱着你。”

陸謹之身體裏再次爆發出當年面對齊采桑時狂暴強大的力量,如同關在柙子裏的猛獸拼命想要沖破桎梏,一道淡紅色流轉酴醾花紋的結界籠罩着兩人,刮傷皮肉的厲風頓時無聲消弭。

上古血脈之力爆發了!

一只透明蝴蝶悄無聲息圍繞着兩人盤旋。

眼看地面越來越近,肖傾大腦一片空白,并沒留意到陸謹之的變化,他咬着牙,丹田沉氣,猛地翻身,與陸謹之調換了位置,置身在下,去當那個肉墊。

肖傾想,他估計得摔個粉身碎骨吧。

然而他翻身至于下去護陸謹之,完全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甚至都未經大腦同意,就做出的抉擇。

猛地落到實地,劇烈的疼痛從後背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黑,嗡隆中他好像聽到陸謹之在喚他“師叔”,但随即又被肖傾否認了,或者說他不敢确認。

落地的那一瞬間,下墜力度被結界消散了許多,才不至于被摔成肉泥。同時系統也因為反應太快支起了緩消結界,導致能量透支,炮灰功能的倒計時縮短了一大截,幾乎快要歸零。

肖傾先是緩過神對系統道了聲謝後,才想要起身,卻感覺好像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托着,待眼前逐漸清明後,才發現自己居然被陸謹之抱在懷裏。

姿勢頗為親密。

肖傾:“......”

一只透明的蝴蝶從兩人身後想要飛走,陸謹之凜目,如同背後長了眼睛,反手一把将那只透明的蝴蝶握住,捏碎,碎光從他指縫流出。

肖傾問:“這是什麽?”

陸謹之卻不答,佯怒道:“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凡人嗎,為何要替我在下面?”

不識好人心!

“我不想欠你的!”肖傾皺眉反斥,剛一提氣說話,後背又是火辣辣的疼,他倒嘶了口氣,陸謹之佯怒的神色立刻轉化為緊張擔憂,聲音都放得格外輕柔:“給我看看,很疼吧。”

說着就去脫肖傾的廣袍察看後背的傷。由于肖傾一番墜空衣襟本就松散了,這一拉瞬間暴露出大半白皙無暇的皮膚,猶如上好的羊脂玉,讓人想要在上面留下獨屬自己的痕跡。

正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剛剛被捏碎的那些細碎光灰悄無聲息在地面移動,重新凝聚成一只透明蝴蝶,那蝴蝶貼在白玉地面上,更加看不清,于是它用翅膀一點點,慢騰騰地從陸謹之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陸謹之将肖傾翻了個身,便見其背後大片大片青紫色的淤塊遍布勁瘦的後背,一時心疼得指尖都在顫抖,他咬了咬唇,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緩:“你這樣,就以為能逃掉嗎?”

肖傾沒聽懂,偏頭看了眼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但看清陸謹之俊逸雙眸後,被吓住了,陸謹之眼底的水光是錯覺吧?

待要再細看,他眼中已沒了絲毫蹤跡,肖傾覺得自己必然是看錯了。

而在兩人看不到的霧氣後,掩藏着一名極其詭秘的黑衣人,那人戴着鬥篷的帽兜,露出的殷紅色嘴唇勾起一抹邪笑,他伸出蒼白的手,透明的蝴蝶便穿過重重霧氣,落在他指尖。

黑衣人親吻蝴蝶,喑啞的聲音道:“謝謝你,我的寶貝。”

蝴蝶被他捏在指尖碾碎,最後揉成一顆白色透明的影珠!

而那方,陸謹之已經拿了藥膏給肖傾敷上,他動作很輕,清清涼涼的膏體抹在淤血上卻依然很疼,肖傾咬着牙不願吭聲,鬓發都被冷汗打濕了。

陸謹之動作越發輕柔,在他身後道:“疼的話就叫出來,沒人笑你。”

肖傾:“......”

他臉色蒼白,蹙眉咬唇,終于還是忍不住悶哼出聲,美目光華流轉,疼得激出了生理性眼淚,清亮的水光氤氲而出,霎時萬物也跟着失色。

萬幸的是陸謹之坐在他身後,看不到肖傾此時攝人心魂的表情,否則指不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

敷完藥,肖傾原本以為這樣就好了,卻聽陸謹之又道:“淤血必須推散,才能好得更快些,我替你。”

肖傾:“!!!”

“不不不,就這樣,不要你弄了。”

陸謹之有些猶豫:“可是......”

肖傾斬釘截鐵;“沒有什麽可是的,不推!”

陸謹之柔聲道:“推散了就不疼了,推的時候只會感覺酥酥麻麻,并不疼的。”

見肖傾開始猶豫,陸謹之又加了把火:“若是不将淤血推散,會疼大半個月也不見好,推了會好得更快些,最多兩三天。”

肖傾咬了咬嘴唇,道:“好吧,那你動作輕點。”

陸謹之忍不住笑了聲,聲音低沉好聽,聽得耳根子都酥了:“好,我輕點。”

肖傾有些氣惱,原本蒼白的臉羞得透出了些血色,如同天際的薄暮,隐澀而淺淡,但當陸謹之覆掌在他背後推拿的時候,細細密密的疼痛頓時讓他呻.吟出來。

“騙子,疼!”

陸謹之眉眼含笑,俊美非凡,放得很輕的語氣近乎是寵溺:“我很快,很快就好了,你忍一忍。”

肖傾咬着唇,輕聲喘息,冷汗劃過美豔的側臉,羽睫顫抖如受傷的蝶翼,他衣服褪至肘彎,光裸着上身,如果不是場景不允許,這本該是比春宮圖還要豔麗的美景。

陸謹之關心則亂,此時才慢慢冷靜下來,原本他一心着急肖傾背後的傷勢沒想太多,冷靜下來後便慢慢聽到了那銷魂蝕骨的喘息,聲聲奪命。

一個成年男子該有什麽反應呢?

跟何況那人還是他放在心尖尖上默默守護的人。

下腹起火,起了反應,陸謹之咬牙惱狠自己居然對師叔生出這樣的妄念,閉眼在心裏反複念着清心經,可卻無濟于事,肖傾的輕喘聲萦繞在耳中,讓清心經變成了催命咒。

他還叫師叔忍一忍,現在卻是他更加需要忍耐了。

掌心暈出靈力快速将淤血推散,陸謹之收手端坐着,舉止優雅有禮,只不過嗓音分外沙啞:“好了。”

肖傾大松口氣,連忙攏回衣襟将腰帶系好,側目回望他,別扭了會道:“謝謝。”

陸謹之面色有些苦澀,笑着搖了搖頭,肖傾站起身才發現,他們墜落的地點居然不是剛來時那盤根交錯的樹根地面,而是一望而去潔白無瑕的虛空之景。

所見遼闊無邊,腳下的玉石中仿佛有水流運轉,濃郁的靈氣實化成霧,飄飄渺渺在玉石上,給人身處天堂的虛無感。

當時他們一個憂心交加,一個疼得失智,一時居然都沒察覺。

肖傾往前走了兩步,眺目望去果真見前方一個玉臺上放置着一面水波潋滟的鏡子,想必就是水鏡了!

沒想到此番卻是大難後福,肖傾驚喜得都忘記了後背火辣辣的疼痛,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自己忘記了什麽,轉身朝陸謹之道:“你還坐着幹什麽,水鏡就在前面,出去有望了!”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馬甲已經不知不覺掉了個底朝天。

陸謹之有些尴尬道:“你先過去,我休息會兒就過來。”

馬甲功能倒計時下,肖傾自然覺得甚好,聞言不再多說,率先朝水鏡跑了過去。

玉臺下方有一行小楷書寫的古文,上書:置之死地而後生。

肖傾眸光微動,就已明白他們此番遭遇并不是意外,三千階的設定就是三千道階梯,往上無論再走多少階梯都到不了頂,三千階內之所以能用一點靈力,或許也是這個原因。

扶桑若木考驗的便是闖入者的心智,能自動放棄機緣,放棄爬了這麽久的階梯,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肖傾暗中心驚,忽然想起一事,并沒有走上玉臺,而是在腦海裏問系統:“剛剛墜空時,我為何突然墊身在下?莫不是你操控了我?”

系統:【......】

【我并沒有操控你,那是你條件反射下作出的選擇。】

這丫自己不開竅,居然還想甩鍋它!

對于系統的回答,肖傾将信将疑,如果說那真是自己的真實反應,原因是為什麽?他一向愛惜皮毛,居然改了性給陸謹之承傷?

為什麽?

有個及其荒謬的答案呼之欲出,大腦突然鑽心得疼痛,肖傾不敢再多想,将這個問題暫壓在心中,邁步走上白玉臺。水鏡的模樣像是一面清澈的鏡子,上蓋了層淺淺的清水,偶爾水面會無風泛起蕩漾,映照着肖傾美豔矜傲的容貌。

他撐着下巴,指腹摩擦過嘴唇,思考了會,對着水鏡歪頭道:“魔鏡魔鏡,誰是這個世上最美的男人?”

系統再次:【......】

肖傾也沒打算水鏡真回答他,照了會鏡子,便十分滿意得自己回答了自己:“哦,是你,我親愛的肖辰哥哥。”

系統打了個哆嗦,緊張道:【宿主,要不要我給你檢查檢查,你是不是被病毒入侵了?】

肖傾仰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嘀咕道:“難道不是?”而等他眼睛翻回來後,那水鏡上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副景象。

畫面上依舊是肖傾的容貌,只不過穿了一件金紋紅底的喜袍,跌坐在昏暗的燭光下,更顯眉目如畫,顧盼生輝。

那一身紅袍仿佛集結了世間所有光華,讓萬物失色,端得是風華絕代。

可讓肖傾遍體生寒的是,鏡中人面容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氣息奄奄地跌坐在血泊中,血泊藏于廣衣紅袍下,居然一時辨認不清那是血還是衣,随着鮮血越流越多,血泊擴散,肖傾終于确定,那些血都是鏡中人身上流出的,只不過因為他穿着紅衣,是以看不清身上到底哪裏有傷。

肖傾按捺下心驚,疑惑得想:這是什麽?

很快水鏡回答了他——鏡中紅衣人死咬着唇,想要站起來,喜袍随着他的動作散開來,露出藏在衣襟下密密麻麻的傷口。

那傷口深可見骨,血肉綻開,看得肖傾呼吸都停止了,仿佛那些傷此刻正劃在自己的身上,皮肉都是疼的。

随着紅衣人的動作,肖傾漸漸也看清,他的手臂上,肩膀上,後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劍傷,鮮血幾乎染透了那一身喜袍,在地上流了一大泊鮮血。

竟是,淩遲!

鏡中的肖傾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麽,終是無力得阖了眼眸,嘴角勾着一抹極盡慘淡的笑,美得凄涼。

鏡頭轉到紅衣人的前面,慢慢上移,先露出的是貼腿長靴,黑色的衣擺,往上是纖瘦腰身,半開的衣襟與衣襟下的胸腹,以及堅毅的下颌,再往上......

肖傾瞪大了眼,猛地後退了一步,如墜冰窟。

後背撞到一個結實的懷抱裏,傷口發作,又是一陣席遍全身的疼痛,模糊中肖傾仿佛感受到身體被萬劍割破,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嚣着,戰栗着,那些疼痛那麽真實的,疼得讓人痙攣。

“師......你怎麽了?撞疼你了嗎?”

肖傾回過頭,過分蒼白的面容将陸謹之吓了一跳:“到底怎麽了?你在水鏡裏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你。

陰鸷邪妄的你,提着長劍的你,劍上猶沾血跡的你。

意識回籠,隔着時空的疼痛感如雲煙般散去,唯留無法磨滅的心悸。肖傾故作鎮定,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下:“沒什麽,就是一些浮光掠影的事。”

“那你......”

沒等陸謹之說完,肖傾便打斷道:“對了,我對這扶桑若木裏的水鏡不甚了解,你可知從水鏡裏看到的景物是預兆什麽嗎?”

他并不是不了解,原文裏有寫,只是他此刻期盼,能從陸謹之口中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可是,陸謹之碾碎了這份期盼。

“水鏡預知未來,能照出鏡中人未來将會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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