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晚間時, 肖傾察覺身邊的兩名弟子都已入睡,輕手輕腳起身,打開窗戶, 在灑下的月光下附靈了一只紙鳶, 揚手将它放飛出去。沒一會, 一名黑衣人悄無聲息降臨在窗前,躬身問道:“主上有何吩咐?”
肖傾沉聲道:“去查一下徐財旺的過往經歷, 越詳細越好。”
黑衣人道了聲“是”,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肖傾眉目冷然地站了會, 關上窗重新躺回去休息。
翌日, 扶桑若木前的廣場被清理出來,搭建了一座祭祀高臺, 南疆國的上位者幾乎都到場了, 甚至連陸明豪也一早露面,坐在昭司左手下的位置, 頭戴通天冠,黑袍長靴,銳利逼人。
肖傾冷眼看了眼陸明豪,心裏一口氣提不上來, 他此前躲躲藏藏那麽久, 便是為了讓陸謹之跟陸明豪對上, 在山洞的時候他甚至安排了一出好戲,就等着這對父子撕破臉。
好不容易把陸明豪推上風口浪尖,卻沒想到, 不知哪來的憨批一把大火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一番籌謀功虧一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周惟同陸謹之低頭跟在肖傾身後,落座高臺上,立刻有宮婢端着果盤奉上,奉茶時一雙媚眼蕩漾,不動聲色撩撥他。
肖傾冷臉提醒道:“姑娘,茶溢出來了。”
宮婢:“......”一張臉羞紅,連忙擦幹淨桌子退下,心中卻是竊喜的:天下第一美人跟她說話了!
巳時一到,禮鐘敲響三聲,一列士兵壓着黑紗掩面,黑裙赤腳的少女們從一道側門出來,圍在扶桑若木下。
被選中為祭祀品的少女一共有九十九名,圍成一個圈,則表示九九經輪的意思,她們無一不害怕得顫抖,但頭頂落下的黑紗卻從頭罩到尾,并看不清她們的表情。
尤阿普穿着繁冗的祭祀服出現在另一處更高的臺子,手裏拿着一根古怪的法杖,面朝烈日乾坤,誦着一段南蠻國早古的文字,在場的南蠻國高層,以及觀臺下跪地俯首的南蠻子民都紛紛露出敬畏的表情。
羽裳公主一身華服坐在國主之側,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周身氣勢壓抑,冰冷得,更像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而不像羽裳。
恍然看過去,若不是那張豔麗不可方物的小臉,肖傾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陸謹之給他重新倒了杯茶,低聲道:“昨晚羽裳公主和師叔說了什麽?”
肖傾接過茶盞喝了口,淡淡道:“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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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陸謹之就察覺到心中一陣悸動,那正是知情蠱發動了。
笑了下,便沒再多問,三言兩語間,尤阿普已經念完祭詞,揚起手中法杖一指乾坤,原本的晴空萬裏突然烏雲密布,将烈陽遮攔在層層黑雲後,大地頃刻間暗淡下來。
圍着扶桑若木的九十九名少女被身後的士兵壓制跪在地上,黑裙翩跹,猶如隕落的蝶。
肖傾生在和平時代,沒見過這些野蠻血腥的場景,他心裏微顫,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微微偏過了頭,看向遠處那朵紅色嬌豔的花朵。
然而尤阿普的聲音還是避無可避傳進他耳中:“南蠻國近年逢年災禍,子民苦不堪言,是以今次上承天意,以九十九名純真少女獻祭給司木上神,保佑南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高臺下跪地伏身的人們傳出歡樂的歌頌,又有何人聽得到少女們內心的悲泣。
正在歡聲到達最高點的時刻,羽裳公主突然起身,目光冷冷掃過臺下,士兵架在少女纖細脖頸上的大刀在她的目光下收回,人們都分外不解地看着她,有種被擾了興致的憤怒。
國王坐在王位,問她:“裳兒?”
羽裳回頭朝他颔首,轉身面對上萬人道:“羽裳在此請你們清醒,瘟疫的爆發,并不是祭祀可以阻擋,只不過平白丢了別人性命,卻不會得到一點回應,羽裳認為,司木句芒,也定不會喜歡血祭送來的祭品。”
臺下之人紛紛被她這席離經叛道的話點燃,大聲怒斥,王座下的禮官更是怒不可遏,而史官則很開心地拿起筆開始洋洋灑灑記錄着,大肆渲染,口誅筆伐。
上位者們紛紛坐不住,大聲斥責道:“羽裳公主,你身為下一任的王,為何還如此叛逆!”
“或許本該從宗室擇良木而雕,朽木非可琢也!”
“第一次參加祭祀典,就開始興風作浪,真是禍害,留不得!”
禍害,禍害,所有人都在說她是禍害。
羽裳淡然笑了下,沒理會那些人的惡語相向,而是依然看着臺下,她千千萬萬的子民。
人群中,有人問:“你如何得知句芒神不喜血祭!血祭本就是從上古流傳下來的習俗!”
羽裳答:“句芒身為春之木神,順應萬物生長,又如何得見生命因自己而隕?”
那人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只好怒道:“無稽之談!”
又有人問:“既然血祭上神都無法求得庇護,那你說南蠻國如何才能躲過此劫!”
羽裳勾着笑,實則無甚表情:“解法有二,其一仙人血,但王宮的仙人血不夠,所以我找來一人,賭上了一賭。”
肖傾愣了瞬,藏于袖擺下的手指探出一截,握着陸謹之的手,擡目看他,用唇形道:“我會護着你,別怕。”
那一刻他都忘了,他自己就是反派,如何去護別人,護的還是有主角光環的龍傲天男主?
然而陸謹之卻是對他一笑道:“那弟子就勞煩師叔庇護了。”
臺下那人繼續在問:“那其二呢?”
羽裳冷眼俯視腳下衆人,啓唇道:“其二則是,服用我所制的嗜煞蠱,我會讓蠱蟲在你們身體裏周游一周,将你們體內的疫病全部轉移到蠱蟲身上。”
在場衆人無不大驚,羽裳公主煉制蠱蟲的能力已經如此登峰造極了嗎?這種事就連遠古的大能都無法做到啊。
而唯一色變的,只有另一處高臺上的尤阿普,他脖頸青筋暴起,大怒吼道:“南宮羽裳!”
羽裳像是沒聽到,依然面對着臺下那些對她虎視眈眈的人,笑着。
——南蠻國不必堕落,隕我一人足以。
人群裏發出一句遲疑的問話:“你如何能證明,能讓我們體內的疫病徹底清除?”
羽裳将被風吹散的額發挽至耳後,柳眉輕揚,媚色無疆:“那就試試。”
她拔出腰間的小刀,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往手心一劃,頓時鮮血蜂擁流出,只不過那血剛冒出來,就化作血紅色的火蝶,每一滴血化成一只火蝶,在羽裳的身旁旋飛着。
她眸子掃過身後的近身侍衛,道:“将那些患了蟲疫的人帶上來。”
侍衛領命而去,羽裳則自華袍上随意撕了塊布料,草草纏在手掌聊作包紮。
沒一會,侍衛帶着一些尚有神智的患者來到高臺下,羽裳擡手一指,飛舞的火蝶順應召喚蜂擁而下,每一只蝴蝶停在一人身上,化成碎光消失不見。
國主坐在上面,看着女兒欲言又止,好半晌後才道:“裳兒,你能壓制住蠱蟲反噬了?”
羽裳回過身,淡然笑着:“能的。”
尤阿普怒不可遏,禦空飛來,一把拽住她受傷的那只手,但離得近的人才能看到實則他動作十分輕柔。
“即使能壓制住,你也會流血幹涸而死!”
羽裳抽回手,淡淡道:“既然我的血液可以抑制疫病的爆發,那我認為可以試一下,哪怕最後抽幹了也沒關系。”
尤阿普的怒氣全哽在喉嚨裏,他手握成拳,啞聲道:“我會将仙人血取來,你給我聽着,如果你死了,南蠻國也必無法獨善其身!”
羽裳緊皺柳眉,怒道:“尤阿普,我是南蠻國的羽裳公主,你若還是我的臣子,就請不要再幹涉我的決定!”
尤阿普邪笑了聲,轉身面對臺下千萬人,朗聲道:“說起來,直到目前也未查到前些日的森林縱火案是何人所為,今日趁着人多,我便問一問諸位。”
羽裳正要阻止,但立刻有侍衛得到尤阿普的授意,将她強硬地按在座位上,讓她無法出聲,無法動彈。
肖傾握着陸謹之的手微微收緊,眉目冷然。
尤阿普繼續道:“據探子報,由于不知名的原因,當日山洞內關押了許多邊陲村莊的百姓,那麽我請問在場的村莊百姓們,當日你們可有瞧見什麽可疑人?”
那一刻肖傾居然有些慶幸,還好,還好這些人不是沖着陸謹之來的,至于他黑鍋都背了那麽多了,怎樣也無所謂。
果然不出他所料,聽到尤阿普的問話後,人群裏有部分人騷動起來,交頭接耳半晌後,有一青年顫顫巍巍站了出來,在衆人的目視下臉有些紅,躊躇道:“當日确實有個奇怪的黑袍人,在大火燃起後,出現在牢籠外。”
尤阿普笑了一聲,問道:“那你可記得那人樣貌。”
在他話音落地時,有一對侍衛悄無聲息圍堵住了肖傾的後路,肖傾只是淡淡看了他們一眼,兀自喝了口茶水,嘴角的弧度漫不經心。
那位青年答道:“他當時帶着帽兜,一身黑袍罩着,看不清面容,但應該是位很好看的男人,他的屬下叫他,主上。”
他說完這句話,仰望尤阿普的目光有幾分光亮,他在期盼,自己立下這樣的功勞後,能在昭司大人面前謀個小職務,擺脫終身為農的命運。
尤阿普自然看懂了他的神色,慈祥地看着他,贊賞道:“不錯,我們的子民就該在任何時候為自己的國家出聲,帶下去領賞吧。”
青年跪地謝恩,欣喜若狂,有人眼紅地看着他,恨自己晚了些站出來,不然就是自己出這風頭,得那賞賜。而也有老人搖頭嘆息:“那位救了我們,我們卻如此恩将仇報,哎......”
旁邊的人聽到他這話,斥道:“若不是他放火,我們用得着救嗎?!”
老人想說什麽,但見那人根本不像能說得通的,便嘆息得住了口。
尤阿普面帶微笑,轉向肖傾問道:“若我沒記錯,承歡宮宮主,萬花樓主人,似乎就被尊稱的一聲主上?”
肖傾同樣笑道:“正是。”
“那你可還有什麽好說的?”
肖傾起身,身後的侍衛立即拔劍相向,他擡手止住同樣嚴正以待的陸謹之和周惟,對尤阿普道:“從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傾無話可說。”
陸謹之拽着他的袖子,愕然:“師叔?”
尤阿普溫柔道:“你這就束手就擒了?”
“自然不是。”肖傾傲然而立,視線掃過在場諸人如視蝼蟻:“我想走,沒有人能攔得住我,更何況是個手下敗将。”
陸謹之微不可察笑了一下,而一旁的周惟瞧見他這個笑,表情有些破裂。
臺下的人紛紛喊着拿下他,義憤填膺,仿佛肖傾真做了什麽不可償還的大錯事,就連王座上的王上,表情也有些斟酌。尤阿普的神色絲毫未動,兩廂對峙中,陸明豪站了起來,對立在肖傾身後的陸謹之道:“之兒,過來!”
陸謹之探手去握住肖傾隐于袖下的手,回陸明豪:“父親,抱歉。”
陸明豪沉色道:“他只是你師叔,又不是師尊,你作何如此護着他!”
肖傾同樣側過頭,眉眼含笑看着陸謹之。
陸謹之回視他,在心裏道:只因他是我此生唯一愛過的人。然而這句話必然無法宣之于口,他斂了目,輕聲道:“師叔代掌師尊教導我,于我而言就是我的師。”
肖傾突感的心中奇異得竄起一股酥麻感,似心悸,又似什麽受到牽引而在心頭顫動。
知情蠱?可是陸謹之為何在這個問題上說謊?
肖傾眼中閃過一絲疑慮,那方尤阿普不容他細思,沉聲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三人作伴走一遭了,壓下他們!”
臺下千萬百姓也在吼:“壓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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