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雪人

談話何以走向一個叵測的境地,只是察覺的時候,才驚覺回頭,無舟可渡。

他坐在雪地不動,倒像是自虐一般,想要對誰證明自己無堅不摧銅牆鐵壁。

我垂眸看他,他松懈下來的神情,像是小孩子,撒嬌耍賴等誰去哄。

"方清硯,你不覺得冷麽,剛才那麽多的話來對付我,你現在不也是在做同樣的事。"我把傘遮在他頭頂上。

他不說話,或許是覺得此刻站起來是向我示弱,也或許只是借由這片刻的寒冷來掩飾什麽。

"你跟林亦然--"我狠狠心,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或許是因為讨厭林亦然,所以對她的讨厭有一部分就轉嫁到方清硯身上,這勿論公平與否,只是一想到自小相熟的人竟會同她在一起,多少會覺得氣餒。

此時見他落拓憔悴,原本覺得他倆分手也算大快人心,但會覺得心虛,會不忍心。

"墨寶。"他說,"我很冷。"

我嘆口氣,朝他探出手去,"早說就好,你怕我會笑話你麽。"

他握住我的手,從雪地裏掙紮出來。

衣服果然是被雪水浸透,模樣狼狽可笑,他嘴唇凍成紫葡萄般,聲音越發顫抖。

兩人步履蹒跚踩着雪走,模樣滑稽可笑。

到最後不知道誰先笑出聲來,先前的陰翳被吹開一個豁口,遮掩的情緒無可避處。

"墨寶。"

清澈的聲音落進雪天,雪花安穩,不為所動。我側過臉去,他目光平直看着前方,口中呼出的水汽将他的神色裹上不确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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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寶,我和林亦然,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

我了然,卻有些疑惑,"既然不是吵架,你又哪來的憂愁。"

不時與人擦肩,帶出清涼的來自別人的悲喜。他沉默,眼睫垂着,好像在找尋一個合适的契機。

"我們不曾吵架,因為我們沒有吵架的理由。"他轉過頭看我,眼瞳深處掙紮出一簇波光,潋滟流轉。

我漸漸停住腳步,說,"水房快要關了,我要趕回去打水,晚上要泡面吃的。"

"白墨寶。"袖子被他扯住,繼而是縮在袖子裏的手指,蜷曲被他一寸寸尋到,嵌進掌心裏。他聲音很輕,怕驚吓到落雪一樣,他說,"我和林亦然,從來不曾交往,她從不曾喜歡我,我也不曾喜歡她。"

心被沉到古井裏,井欄碧沉。

指尖被人拿火燒灼般,竄起的疼痛直直釘進腦海中。直覺總不會有錯,或許接下來,會聽到了不得的話,我把傘往他手中胡亂一塞,結結巴巴的說,"你看,水房真的是要關門,有事的話,明天再說。"

難得步履沉穩在雪地上跑起來,好像身體深處沉睡了十幾年的運動細胞啓動,積雪在腳底咯吱咯吱的哭訴。冰涼的雪花撲進眼睛裏,嘴巴裏,費盡心思灌進衣領中。

很冷。

呼吸中團團的水霧将腳下的路變得模糊,料定已甩開他的視線,渾身緊繃着的神經驟然松弛,發條轉到最後,猝然頓住腳。

低垂着腦袋,大口大口的喘氣,雙手因疲累撐在發軟的雙膝上。眼角又澀又疼,大概是好久不曾奔跑的緣故,這番不要命的跑,多少有些傷筋動骨。

回到宿舍後不知道怎樣面對盤詢,但總還是用熱水暖好凍僵的手腳,收整停當早早鑽進被子裏去。

手機安靜躺在枕邊,這樣大的雪,落雪聲聽不見,迷迷糊糊就睡過去,半夜醒過來,聽到窗外積雪壓斷松枝的聲響。與溫暖的被窩相比,愈發顯得靜谧舒服。

手指摩挲着碰到手機,查看時間卻有未讀的訊息,方清硯問我,你睡着了麽。

零點之前發送,到此時已過去兩個多小時,我一?那沒了睡意,無聲關掉手機,一個人望着被雪光映的微白的夜,直到不知不覺又睡過去。

清晨醒來雪果然是停了,隐約有歡快的聲音從窗外門前傳來,馬雙雙難得起個大早,招呼我們出去玩。後兩節有課,所以整個上午還是有足夠的時間來好好花費。

整個宿舍的人不自覺被她驟起的熱情感染,紛紛離開暖融融的被窩,捂得嚴嚴實實的跑下樓去。

空地上已被人踩出無數的腳印,大大小小的雪人正在男生女生的手中慢慢成形。

馬雙雙指揮着我們自己動手,不多時一個腦袋圓的不甚規則的雪人樂滋滋咧嘴朝我們笑。我正望着雪人發呆,後背被什麽砸了一下,我轉過頭去,莫小棋在韓苗身後東躲西藏。

我笑了笑,不顧手套快要被雪水浸透,俯身團了雪團朝那五人無預見性的扔。雪地上很快熱鬧起來,下雪天,不管年紀如何,總會忍不住回到幼時。

正玩鬧着碰見方清硯宿舍的老六,他提着暖瓶小心翼翼,不忘朝我打個招呼。

我點點頭,說,"等雪化開些再打水不是更穩妥些麽。"

他有些無奈,說,"還不是方清硯那小子發燒,打水的活就落到我身上了。"

我握着手中的雪團,一時不知該怎麽辦,連後頸被鹿妃扔進一塊雪都沒反應。等她們喊我,我才大叫着把快要融化的雪往下抖。

漸漸沒了玩鬧的興致,等上午的課上完,還是忍不住打電話給方清硯。

"墨寶。"聲音甕甕的,像是被埋在大缸裏。

"你現在在哪兒。"

短暫的遲疑,"剛下課,怎麽了。"

"我在你宿舍樓下。"

"你等着我。"只這短促的一聲囑咐,電話很快被切斷。

借着手裏的白粥暖着手,來來往往的人,我看的眼花,有些疲倦。

果然從人群裏指認他,他臉色蒼白,墨藍的衣裳一襯,倒有些驚心動魄的清朗。

"你宿舍的小六說你病了,我還以為你病得爬不起來,既然有精神去上課,那就是沒事。"

他眉眼盛了幾分笑意,"你在擔心?"

"擔心得很,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家不好交代。"我還是将手中的白粥遞過去。

他嘴唇有些幹裂,有些勉強的笑,指尖交錯的?那,我心下一沉,自然而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墨--你--"

掌心貼上他的額頭,燙手的溫度讓我錯覺是手上未曾退卻的熱粥的餘溫。手掌下,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一副小鹿斑比的模樣。

我有些尴尬,讪讪撤回手,"額頭這麽燙,你沒吃藥。"

"小事。"他迎風咳了幾聲,"多喝點水就熬過去了。"

"水是什麽,靈丹妙藥麽。"生病的時候,最讨厭有人在你耳邊說,多喝點水。無論是嗓子疼頭疼,得到最多的敷衍,無非是就,多喝點水。

"如果喝水有用,天下的醫生就集體失業了。"我惡狠狠看着他,"走,去醫務室。"

他聲音有些啞,好像琴曲的低音部,他商量似的語氣,"墨寶,我吃點藥就行。"

我自顧扯着他往前走,大概是發燒的關系,他步履跌宕,像是酒鬼。

好不容易将他拖到醫務室門口,他可憐兮兮的問我,"只吃藥,不打針,好不好?"

我面無表情,把他往裏面推,"打不打針,不是我說了算,你自求多福。"

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和方阿姨帶着我倆去防疫站打疫苗,我一臉正義凜然,毫不畏懼。方清硯反而臨陣脫逃,打針現場好比殺豬。

這大概是唯一一件讓我拿來對他嘲諷一番的事,但後來他學的乖,非要說那是因為怕我害怕故意大哭來襯托我的勇敢。

我當然知道這并非實話,也明白他有輕微的尖端恐懼症,當然,病根還是我。

小時候家裏有做針線活的錐子,小孩子好奇就拿來玩,尤其趕上下雨天,雨過後找一塊平坦的泥地,拿着錐子各畫城池,紮地攻城。

那天如往常,我倆頭挨着頭玩,不知是我的手挨得近還是他失了準星,等我哭出來的時候,錐子已經紮在我按在地上的左手背。

錐子拔下來的時候,我看着不斷冒出的血哭得厲害,大人們手忙腳亂,方清硯一聲不吭,臉色煞白,暈了過去。

到後來不過是兩人床并床一起打點滴,但是從那以後,方清硯排斥一切針,更遑論打針。

我時常想,他不曾子承父業,到底是他的錯,還是我的錯。

走神走的厲害,等回過神來時,已經看到護士取藥準備,方清硯苦大仇深看着我,跟醫生讨價還價。

醫生皺了皺眉,說,"都燒到三十九度,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方清硯锲而不舍,最後折中,點滴改為注射一針退燒藥。

我看他跟着護士隐到簾幕後面,依稀看到他雙腿哆嗦。等他憔悴不堪的出來,我終于忍不住在唇邊積壓的笑意,卻被他狠狠捏住了腮,洩憤似的擰了一把。

他并不用力,我仍是笑。看他又接過幾盒藥,步履蹒跚往外走,才忍不住調侃,"美女親自紮針的感覺如何。"

"白墨寶,你注意端正态度。"他咳了一聲,臉頰竟浮起可疑的紅暈。

當時護士搖頭出來,說他這麽大的小夥子竟害怕紮針,肌肉比石頭還硬。我笑眯眯看他,他懊惱的冷哼一聲,卻是把臉藏進圍巾裏,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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