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左耳之殇
日影西遷,光影逶迤,拖着的尾巴就探進窗裏來,被墨綠色的窗簾攔住。盤子裏切塊的蘋果吃掉三分之二,方清硯仍舊沒有任何要放棄喋喋不休的念頭。
他說,"墨寶,你頭還疼不疼,聽說頭疼不能想太多。算了,本來你也想不了那麽多。"
"方清硯,你已經問了五遍了,是你想太多罷了。"我說,"有點累,先聊到這。"
"哎,墨寶,這次的事,我--"他急促接話,卻又有些猶豫。
"有話快說。"
"對不起。"他立馬挂斷電話。
我握着手機,半晌沒反應過來。
當然,令我措手不及的事卻還是在後面。不多時醫生查房,卻又是浩浩蕩蕩的隊伍。我四顧茫然,白宣跟在醫生後面進來。
白宣走到我面前,神情嚴肅,他認真的看着我說,"墨寶,等會兒要乖乖配合孫醫生,他問什麽你要老老實實回答。"
"哥,你這話,我聽着怎麽像審問犯人。"
他探手把床側搖高,被稱作孫醫生的男人拿出一個金屬似的東西在我右耳朵旁邊敲,同時讓我捂住左耳朵。
"聽得清麽。"孫醫生問。
我有些無奈,但還是配合着說,"聽得清。"
敲擊聲越發的輕,直到我再聽不見。孫醫生始終毫無表情,他又将音叉放到我左耳旁。
"這次呢。"
耳朵裏是一片真空,又似海綿,水落進去只剩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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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茫然搖了搖頭,似乎已經忘記腦袋上的傷。
孫醫生的臉色有些凝重,他又敲了幾下,我無從猜測他敲擊的力度有多大,只是瞥見白宣的臉色,唇緊抿着,眉字成川。
我讷讷的說,"孫醫生,我右耳朵好像能聽見。"
"好。"孫醫生難得對我笑了笑,"先到這。"
孫醫生又叮囑了些什麽,漂亮的護士姑娘留下來給我紮針,白宣和老媽很是殘忍的把我一個人留在病房裏。
等點滴循規蹈矩的淌進血管裏,漂亮護士又仔仔細細叮囑了聲輕手輕腳關門離開。
那扇門仿佛一個禁咒,所有的聲音都被阻隔,我閑的發慌,只得摸出手機上網。手指卻哆嗦着拿不穩,心頭是煩躁不堪。
雖然醫生不說白宣不說,但方才那一切不過昭示一個不堪揭露的事實--我的左耳聽不見。
在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之前,在沒有時間去權衡利弊之前,在所有人擔憂痛苦之前,我能做的,究竟是什麽?
拼命安慰自己不過是庸人自擾,或許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麽嚴重,但我知道,下一刻白宣就會如審判官一般,對我判決。
這個人只會是白宣,再不能是別人。
說他殘忍,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慈悲。他了解我,如同我了解他一樣。
手指無意識的在手機上摩挲,時間不知過去多久。
門緩緩打開來,白宣背身關上門,靜靜看着我。
我擡起頭來看看藥瓶,說,"哥,這瓶藥要打完了。"
護士聞鈴聲換了藥,脈脈看了眼白宣,懷揣着小鹿亂撞的少女心出去。
"哥,你真有魅力,我覺得你的終身大事有可能快要解決。"我促狹的笑了笑。
白宣在我身側坐下,手掌溫涼寬厚,撫上我的額頭,眼睛掩藏在手掌下。他聲音清冽如水,他說,"墨寶,你的左耳有失聰的可能。"
手掌停在我眼上,我動了動嘴唇,"可能只是樂觀者的安慰話,事實是,我的左耳,它已經聽不到。"
"墨寶。"他聲音起了霧,有些缭繞的柔軟,"顱骨受創,就目前來看或許只是顱內淤血壓迫視覺神經,要再次經過檢查,然後才能确診。"
眼底一片幹涸,是枯雨期的江北,空氣裏聞不到一粒潮濕。
"這樣啊。"我說。
良久之後,老媽和老爸一起推門進來,他手掌擦過眼角,白宣垂眸,避過我的視線,同爸媽不知說了句什麽,推門出去。
啞然失笑,原本以為白宣遮住我眼是怕我哭的不好意思,但此時才知道,他只是不怨我看見他流淚而已。
哥哥,你真是嘴硬心軟。
老媽老爸什麽都沒說,只把保溫桶裏老爸親手做的湯盛出來叫我喝。
我捏着勺子吹了口氣,說,"老爸,士別三日,您這廚藝日*進啊。"
老爸額上似乎添了幾條紋絡,他笑眯眯的說,"還是我閨女的嘴甜。"
老媽看我和老爸沒大沒小的胡侃,忽然扭過身往衛生間走。
檢查安排在兩日後,江城那天沒課,便推着輪椅上的我去做檢查。檢查過後我一時不想回病房,便央求着要去看方清硯。
"江城,你看我現在的形象像不像剛從前線回來。"我認真的問。
他矮下身子,同樣很認真地回答我,"不像。"
我有些沮喪,"為什麽。"
"因為你比較好看。"淡淡一語,他眉眼盡是笑。
頂着一張大紅臉去探望方清硯,看到他一?那,我終于明白江城為什麽說我不像。同方清硯相比,我只算是輕傷。
方清硯躺在床上,見我來,模樣有些癡傻。
"方清硯,你怎麽跟個木乃伊似的。"我說。
"你你你你怎麽在來了?"方清硯險些把桌子上的筆記本一爪子揮下來。
"幾天不見,你怎麽結巴了。"
"不是,江城她傷着你怎麽把她帶來了。"他矛頭突轉指向江城。
"你少得寸進尺,是墨寶非要來,方清硯,別拿喬。"任誰的女朋友為了別的人受傷心裏也窩火,我看着素日溫雅的江城一臉不耐煩,笑意宛然。
方清硯難得并未反駁,良久擡眼看我,眼神有些哀怨。
"好看不,我頭發剃了。"我毫不在意他的打量。
"白墨寶你能不能有點做女生的自覺,頭發都沒了還這麽嚣張。"方清硯有些急躁。
"反正頭發還會再長,你現在這幅模樣也不會好看到哪兒去。我這幅樣子到底是誰害的,沒事兒學人蹦極你多少也得系安全繩,你是不是一時激動給忘了?"我笑了笑說,"還是說,美女在側,你一時出現幻覺,以為自己輕功蓋世一飛沖天?"
方清硯臉色青白相繼,若不是他現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估計早就爬起來揍我千百回。
我眼疾手快拿手機咔嚓拍了張照。
"白墨寶!"
我慢吞吞放下手機,說,"我聽得見,你不用喊。"
江城握在輪椅上的手指有些用力,臉上是極力忍耐的笑意。
"你哪來的回哪兒去。"方清硯欲哭無淚,"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小的錯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甚為欣慰的笑,"那我走了,你好好養傷,我會常來看你的。"
方清硯有氣無力的擺擺手。
江城推着我出來,良久兩人對視一眼,笑不可抑。
"唔,終于出口惡氣。"我說。
"你今天精神倒真的比前些天好多了。"江城說,"看他落敗你真的那麽開心?"
"當然,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受這麽重的傷,怎樣也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才覺得甘心。"
"墨寶,等過幾天,我們訂婚好不好?"他推着我,忽然說。
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猝然停住輪椅說,"江城,你不用可憐我,也不用顧及我,你這樣做,我會想要離開你。"
"墨寶。"他矮下身來看着我,齊眉凝眸,我在他清澈的眼裏看到傻兮兮的自己。
"想到這件事,并不是想要拜托你,更不是可憐你。"他将我冰涼的手指暖在掌心,望着我篤定的說,"你出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抓緊你。"
江城,或許在這之前,我對你的承諾如此期待而又歡心。但是,我不是當初的自己。我明白你試圖鼓勵我的心情,但我不想用這些憾恨來絆住你。但是這些,你不會知道。
"我想跟你在一起,但訂婚言之甚早,你現在在我身邊,我就很開心。"我反握住他的手,說,"真的。"
他将我的手指牽到唇邊,細細啄吻。
"什麽味道?"我笑問。
"消毒水的味道。"他半真半假的說。
我笑彎了眉眼。
或許江城你不知道,我希望此後,手指上有洗發水的味道,紙張的味道,飯菜的味道。你在眯眼洗發,你在凝眸看書,你在品嘗一碟小菜。這些我都想一一為你做。
我想這一生你在我身邊,擁抱我親吻我,我手指上,觸摸着你的味道。
可一生那麽長,走起來或許很累,如果我聽不見,你會不會能耐心等着我,等我讀懂你唇上話語,等你吻掉我唇畔淚澤。
他微微仰着臉,看着我的眼神是坦蕩如砥的溫柔情深。
如果愛你比詩歌美好,我願意雙耳成盲。
"江城,老爸說今天中午會有水煮魚吃,你要不要讨教一二。"
他複又起身,緩緩推動輪椅,步履沉穩。
腦袋上方傳來他輕松又愉快的回答,他說,"好,我要是學會,天天做給你吃。"
我很認真的否決,想了想說,"天天吃不好,一周吃一次就好。"
他失笑,"你真是個較真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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