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陸明華病了。
魏雲臺剛一回府,就有下人來禀報,想起昨晚她泡的冷水,他微微蹙眉,而後長久以來的警惕又讓他斂了心神。
莫非這就是她的目的?他忍不住心想。
床榻之上,入秋時換得鵝黃色床帳上繡着紅豆,枝頭站着兩只毛色鮮亮的鳥兒,活靈活現,生機勃勃。
錦被之中,陸明華仍是那副蜷縮起來的模樣,臉頰半藏在被子中,只露出一片通紅的肌膚。
看着,十分可憐。
魏雲臺怔了一下,上次看見陸明華這個模樣,是他醉酒那日,那一次,她很快就醒了,可這次——
他伸手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只覺指尖滾燙。
“世子。”李嬷嬷端了藥進來,臉上沒什麽表情,對着魏雲臺,她是不喜歡的,之前勸陸明華,也不過是為她以後着想,可平日裏,她見了,卻是沒什麽好臉色的。
“少夫人該喝藥了。”她說。
從她進屋時,苦澀的藥味就不斷彌漫,魏雲臺遲疑了一瞬,說,“我喂她吧。”
不管對陸明華有多少不滿,可他還不至于遷怒一個病人。
從這方面來說,陸明華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他眼中一暗。
李嬷嬷也遲疑了一下,若是可能,她還是希望陸明華能和魏雲臺相處好的。
這般想着,她便應了。
魏雲臺接過藥,李嬷嬷上前把陸明華叫醒。
頭痛欲裂,陸明華保持着最讓自己覺得安全的姿勢,想要盡可能的舒服些,可李嬷嬷的聲音不斷響起,她還是艱難的睜開了眼睛。
“少夫人,喝藥了。”李嬷嬷半抱着扶起了她。
苦澀的藥味靠近,唇上和湯勺的觸感,陸明華半睜開雙眼看去,邊伸出了手。
見着她這樣,魏雲臺有些不解。
恍恍惚惚中,陸明華總算看見了他,下意識皺起了眉。
“藥給我,我自己喝。”她說,聲音輕微,若不是室內安靜,幾乎聽不見。
“我喂你。”魏雲臺堅持。
陸明華往後躲了躲,皺緊了眉,再次說,“我自己喝。”
沒想到陸明華竟然拒絕了,魏雲臺眉微蹙,低聲道,“陸明華,別鬧了,喝藥。”
“我不習慣別人喂,我要自己喝。”他的語氣一軟和,陸明華便不由得放松了些,遲疑了一下,解釋道。
魏雲臺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把藥遞了過去。
陸明華接過,一飲而盡,而後放下碗,神色絲毫未變。
魏雲臺神情一頓,他見過許多女子喝藥,可從沒有誰,是像陸明華這樣幹脆直接的。
她就不覺得藥苦嗎?魏雲臺心中頓時複雜。
藥苦嗎,自然是苦的。
可陸明華很早之前就知道,就算她說苦,也沒有人會心疼她。娘親只會覺得她在和陸明熙争,父親眼中只有兒子。
既然沒人會心疼,說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惱,何必呢?
李嬷嬷忙遞上清水,讓她漱口。
一番收拾,陸明華昏昏欲睡,可因為魏雲臺在,始終不能放下心,硬是撐起了些許精神。
滿頭青絲披在肩頭,擁簇着她通紅的小臉,她半靠在床頭軟枕上,眉眼輕垂,素來端莊的人,竟顯得楚楚可憐起來。
恍惚間,魏雲臺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明熙。
可她不是。
他倏然回神,眼中冷意劃過。
“陸明華,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他說。
苦肉計,裝可憐?
李嬷嬷不解的看向他,不值得他為什麽忽然說出這句話。
陸明華頭腦昏沉,乍然聽到這句話,只覺不明所以,茫然的看了他一眼。
卻只對上一雙帶着絲絲不屑的冷淡雙眼。
他在,說什麽?
扶着頭疼欲裂的額頭,陸明華盡力想了想,終于想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不由驚愕。
她看着眼前的人,迷茫,不解,傷心,過後輕輕笑了一下,毫不掩飾其中的輕嘲。
“世子,你想多了。”因為發熱,陸明華的聲音幹澀,說着說着又笑了。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啊……
又是這種笑意——
魏雲臺不懂她這個笑中的含義,也不想懂,只是低聲說,“不是就好。”
“滾,”陸明華這會兒正難受着,總是心中可笑又可悲,卻也實在沒心思跟他争辯,臉色一變,直接指着門口說。
魏雲臺雙眸一冷。
陸明華還是第一個敢跟他說滾的人。
他起身就走。
“你好好養病吧。”魏雲臺素來克己,那點怒火,走出去幾步後就被他控制住,淡淡留下一句後,推開門出去。
李嬷嬷皺緊了眉,雖然沒聽懂兩人對話中的含義,卻看出了陸明華的傷心。
“少夫人,剛才怎麽了?”她問。
“沒什麽,嬷嬷,我好困,別讓人打攪我。”陸明華道,面上沒了慣有的微笑,眉眼無神,怏怏的躺下,說着話已經躺下了。
“好好好,少夫人放心,老奴不會讓人擾了你的。”李嬷嬷連聲說,
輕手輕腳收拾了碗,李嬷嬷出了房門,面色一變。
“世子呢?”她問了一句。
“世子去前院了。”除了對着少夫人,李嬷嬷向來都是嚴肅刻板的,院中的小丫鬟都有些怕她,忙低聲說道。
“少夫人病了,世子的确該避着些。”李嬷嬷面無表情的說,平平一句話,帶着若有似無的嘲諷。
她家小姐都病成這樣了,魏雲臺這個做夫君的非但不安慰哄着點,還惹了她家小姐生氣,可真是好啊,就這,竟也是其他人口中的朗朗君子,她呸。
小丫鬟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老老實實站在哪兒等她吩咐。
李嬷嬷點出了幾個人,讓她們把這段時間魏雲臺落在春山院的東西送到前院去。
“這些都是世子慣用的,若是沒了,定然不習慣,都送去吧。”她說。
與其留在這裏給她家小姐添堵,還不如滾遠點。
幾個丫鬟聽了話,忙動起身來。
前院,魏雲臺正想着貿然離開,其他人知道了,定要多想,思索片刻,便準備過一會兒再回去,可手中的書還沒看多少,就看見來送東西的丫鬟們。
正準備翻頁的手一頓,他翻手将書放下,微微閉了閉眼。
這下好了,滿魏家都要知道,妻子生病非但不安慰,還躲開的事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頤寧院孫氏就命人叫了他去。
“說說吧,你和陸明華,到底是怎麽回事?”等他請完安後,她直接問道。
“母親何出此言?我和她之間,沒什麽事。”魏雲臺一口咬定,絲毫不想被人知道,他當初被愚弄了。
孫氏又問了幾遍,看他咬緊了不說,臉色也不太好看,甩袖道,“我不管你們之間怎麽回事,陸明華現在是你的妻子,是我寧國侯府的世子夫人,像今天這樣的事,我不想再聽見了。”
可他的妻子,本不應是她——
“母親放心,兒知道了。”壓下心底的惱意,魏雲臺低聲道。
孫氏看了他一眼,而後又嘆了口氣。
“雲臺,你從小就懂事守禮,溫潤端方,哪怕是院中的小丫鬟,你都十分耐心,可為什麽,你對陸明華卻這樣冷待防備?”
魏雲臺默然不語。
“明明,她當初是你親自求娶回來的。”
但是他要求娶的,不是她,是明熙。
這句話止于唇邊,魏雲臺微笑擡眼,道,“母親放心,我知道怎麽做的。”
雖然他表現的一切如常,可自己的兒子,孫氏還是了解的,她敏銳的聽出了他口中的那絲抗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提點了一句,“不論如何,夫妻一體,像今天這樣讓人看笑話的事情,以後不要發生了。”
“打了陸明華的臉,丢的是你的顏面。”
若是這樣下去,當初魏雲臺親自上門求娶,豈不就成了一場笑話,到時候,還不知道外人會怎麽說他們魏家呢。
“是,母親。”魏雲臺繼續應着。
“記住了,夫妻一體。”孫氏加重了語氣,見着魏雲臺應下,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又叮囑了幾句,就讓人退下了。
這些年,哪怕她不是那麽喜歡陸明華,明面上的體面,一絲沒少她的,最多也只是縱容着孫妙彤擠兌她而已。可出了魏家,在所有人眼中,她依然是正正經經的寧國侯府世子夫人,沒一個人敢小瞧她。
出了頤寧院,魏雲臺直接回了春山院。
此時夜色已深,丫鬟在前面打着燈籠,暖黃色的光芒點亮了腳下的方寸之地,往日尚算熱鬧的春山院今日格外安靜,連空氣中,都飄蕩着苦澀的藥味。
“老天保佑,少夫人要快點好呀。”
“是啊是啊,少夫人那麽好的人,怎麽就遭了這份罪。”
“對了,上個月你母親病了,現在好的怎麽樣了?”
“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多虧了少夫人賜給我的藥,不然那麽貴的參,我哪裏能買到。”
前面幾個丫鬟壓低了聲音說話,魏雲臺不由駐足。
“見過世子。”那邊幾個丫鬟轉過小徑,看見魏雲臺,忙福身行禮。
“起來吧。”魏雲臺叫了起,擡步離開。
那些丫鬟充滿誠懇的話猶在耳邊,他眼神淡淡,陸明華倒是會收攬人心。
“世子,少夫人眼下身體不适,擔心過了病氣給您,還是請回吧。”李嬷嬷守在門口,不想讓魏雲臺進去,擔心惹得陸明華動氣。
“我看看她就走。”魏雲臺道。
李嬷嬷有些不願,可魏雲臺不是她能攔的,只好讓開。
“少夫人體貼我,可她生着病,我實在放心不下,在院中為我準備間房,我并沒有去前院住的準備。”魏雲臺道,說着話,從身後跟着的書童手中接過一本書,道,“這是我剛剛找出的醫書,一會兒送去給府醫看看。”
聞言,李嬷嬷面色微動,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謝過了魏雲臺。
之前的不滿稍稍散了一些,魏雲臺肯為她家小姐費這個心思,倒還有點良心。
屋內,陸明華仍在昏睡,滿室的藥味,連着本來清雅的茉莉香味,都莫名苦澀起來。
這個女人,清醒時素來是沉穩從容的模樣,不急不緩,不管面對什麽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魏雲臺最不喜歡的,就是她那副樣子,總讓他覺得,她已經暗中做好了布置,只等着人落入她的陷阱。
他從未見過她這樣虛弱的模樣,可眼下見了,他仍是在想,這些,是不是她早就安排好的。這樣一想,他本來有些憐惜的心,又硬了起來。
陸明華這一病,整整昏睡了兩天,等到第三天時,才總算有了精神。
坐在床上,聽李嬷嬷說完這幾天大致的事情,外面丫鬟禀報,世子回來了。
“少夫人。”李嬷嬷有些擔憂的看着陸明華。
之前陸明華的魏雲臺的不和,彼此都默契的避着人,之前的那次争吵,還是她第一次看見,她從沒有想過,看起來脾氣很好,溫和有禮的魏雲臺,對着她家小姐,竟然會是那副模樣。
“沒事。”陸明華精力仍有些不濟,勉勵安撫了她一句,外面魏雲臺便已經進來了。
李嬷嬷這次沒有退下,而是不放心的守在一旁。
“你醒了,還好嗎?”魏雲臺在床邊坐下,輕聲問道。
“……還好。”聽見他的聲音,陸明華竟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她似乎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聽到他這樣溫和的聲音了。
“之前,是我做的不妥,”沉默了片刻,魏雲臺忽然說。
陸明華疑惑的看向他,不解他為什麽忽然道歉。
“你生病,我不該那麽說你。”魏雲臺斂眉,掩去眼中的平靜,輕聲道。
陸明華這下徹底愣了。
她竟然,聽到魏雲臺在向她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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