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私房

賀麗華眼睜睜看着葉青棠飛快把所有的菜品賣完，前後還不到一個小時。沒買到的人還一臉可惜，再三叮囑她們明晚繼續來。

全程就沒有她的事。葉青棠算賬收錢做菜一條龍自己搞定，能幹利索得不像九歲。

賣完了，葉青棠對她說：“媽，我們回家吧。”

賀麗華暈乎乎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回到家才堪堪回神。

葉青棠把錢掏出來數了數，宣布：“一共九十二塊六毛。”

賀麗華吓一跳：“這麽多？”按她給BB機店做飯的工資算，今晚這一個小時抵得她幹四五天的工資。而且，這成本才多少？她好像才用了幾塊錢，葉青棠也只用了十塊左右。純利潤高達七十塊，好過她幹三天了！

但想想，那竹簽串起來的菜，因為品種多看起來豐富，其實一支竹簽才串那麽一點，一斤不知能分幾份。她們花三四塊能買幾斤。這利潤可不就高了嗎？等于下館子，明知店家肯定是賺錢的，一樣有人去吃。她們這樣賣，讓人可以一口氣吃到許多品種不同的菜，還比飯店便宜多了。

葉青棠說：“我們明晚繼續賣麻辣燙好不好？”

賀麗華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早忘了之前跟葉青棠說的只去一次。實在是窮怕了，有賺錢的路子，什麽面子尊嚴都可以讓路。

葉青棠瞅着手裏的錢，低聲說：“媽，這錢，我能不能收着……我、我想買些東西……”

葉建鴻是個控制欲強的男人。家裏的錢都是由他掌管。賀麗華工作發的工資都要全部上交給他。他會給賀麗華家用，但錢用在哪裏要記賬。衣食住行中，除了吃，其他方面花錢都要按他的标準，也就是最低标準。比如衣服，能穿就行，必須便宜，不在乎質量，不在乎花式，還要穿到破了舊了，真的不能穿了才能換。

這個标準到葉青棠身上也一樣。葉青棠是沒有零花錢的。年節收到的紅包錢財必須全部交給葉建鴻。學校需要交費必須問葉建鴻拿，其他小錢問賀麗華要，但要記賬，而且只能買最便宜的。外婆楊珠時不時給她買新衣服才使她有多餘的衣服可以替換，不至于穿得破破爛爛。

所以盡管葉青棠生得高挑，長得也不錯，渾身上下始終透着一股土裏土氣的窮酸味道。

上輩子九歲的葉青棠大大咧咧，過得粗糙，因而錯過了不少機會。直到上了初中被人嘲笑諷刺才有了羞恥心。這輩子她想提前改變一下。

但她缺錢。她的小金庫存到現在，只有兩塊三毛，是她偶爾哄葉建鴻高興了，葉建鴻給的，每次給一分錢或者兩分錢。這次為了賣麻辣燙，她把這點錢和周軍給她的十元紅包全用光了。

賀麗華其實很疼女兒。但婆家娘家，丈夫，新生的小女兒，繁重的家務，忙碌的工作，需要操心的事太多，葉青棠懂事體貼，她對她的關注便少了。而且家裏窮，丈夫把錢看得緊，她又惦記着還娘家的人情，手頭拮據，想補貼葉青棠都有心無力。

但這一次賣麻辣燙，錢來得太容易了。葉青棠出的主意，做的配方，一手完成的買賣，買菜的大頭也是她掏的。

賀麗華聽到葉建鴻熟睡的鼾聲，合住葉青棠拿錢的手，低聲說：“不要亂用，別讓你爸知道。”

葉青棠大大笑了，親了賀麗華的臉頰一記：“謝謝媽媽！”

賀麗華忍不住笑了，疼愛地摸摸她的腦袋。

既然決定晚上出去賣麻辣燙，賀麗華就向葉建鴻報備一下。葉建鴻忙兩個工地忙到飛起，哪有精力管這種小打小鬧的買賣，賀麗華能忙得過來，又能增加一點收入給小女兒買奶粉，他自然樂意，随她去幹。反正他是不會幫忙的。

葉建鴻大撒手，賀麗華便帶着葉青棠幹起來。

說是賀麗華帶葉青棠幹，其實賀麗華只負責幹大部分的活，拿主意的是葉青棠。買菜，是葉青棠定的品種，舌燦蓮花地砍價，把買菜錢節省了不少。晚上出攤，吆喝招客收錢基本是葉青棠在做，賀麗華負責埋頭煮菜。

如此這般，葉青棠撒嬌要“工錢”，賀麗華咬咬牙，給她一晚二十塊，再三叮囑她不要亂花，不要讓葉建鴻知道。葉青棠這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給賀麗華買了一套新衣服。

“我見同學的媽媽穿過這樣的衣服，很漂亮。以後開家長會，您來學校穿這個，好不好？”葉青棠渴望地看着賀麗華。

家裏窮，衣着方面一向節儉，賀麗華更是其中之最。三十五歲的女人，渾身灰撲撲的，看不出半點朝氣。

賀麗華止住想把衣服退回去的話。哪個女人不愛俏？賀麗華沒啥審美眼光也覺得這身衣服漂亮，還有女兒的孝心加持，更舍不得不要。

被葉青棠催着試衣服，賀麗華受不住誘惑，穿上了。一照鏡子，衣服合身，顏色鮮亮，配上坐月子養得胖了一些，猶帶着紅潤的臉色，整個人的精神氣都不一樣了。賀麗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好看過。

一時舍不得脫下衣服。

一個沒留神，就被已經睡了一會兒，起來上廁所的葉建鴻碰見了。

葉建鴻的目光落在新衣服上，賀麗華心裏一慌：“這是我媽給我買的新衣服。”

不是用家裏的錢，葉建鴻就沒意見。随意點點頭，上完廁所繼續回去睡覺，他累死了。

沒想到這麽容易過關，賀麗華愣了愣，然後，眸色發生一點輕微的變化。

這幾晚出去賣麻辣燙，刨去成本和給葉青棠的“工錢”，一共賺了四百三十六塊。賀麗華本來想湊夠五百塊一起給葉建鴻，但最終，她沒有這麽做。

她把葉青棠給她買衣服的錢還給她，又額外獎勵她五十塊。

葉青棠開心極了：“我想買一雙回力鞋，其他同學跑步都穿回力鞋，跑得可快了！”正版的回力鞋一雙要四十塊。但葉建鴻能接受的鞋子最高價格是十幾塊。他自己穿的都是五塊一雙的膠鞋。四十塊的鞋等于要他的老命。之前葉青棠提過一次，被罵得夠嗆。

賀麗華顯然也想起這一茬，心裏酸澀。以前葉青棠從來不會說這些，都是家裏給什麽，她接受什麽。現在她才知道，她心裏有這麽多渴望，而這些對媽媽，對自己的渴望，要求只是“和其他人一樣”，不要求多麽出挑，就是大多數人有的，她也想有。

這些要求過分嗎？

不過分。

家裏真的沒條件供給嗎？

不是的。

賀麗華當初嫁給葉建鴻，原因很天真很膚淺，看中的就是他的外表和勤勞的性格，不在乎他有沒有錢。他不受父母待見，早早被分出去，結婚時住的黃泥棚屋都是他一手建起的，除此之外幾乎一窮二白。因為窮，賀麗華吃了不少苦頭。葉建鴻想改善生活，她全力支持。葉建鴻說夫妻倆要往同一個方向使勁，錢要合起來一起用，她就毫無保留把工資上交，由他統一分配。賀麗華信任他，沒有一點私心。像存私房錢這樣的事，她是沒有的。

努力了這麽多年，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原來的黃泥棚屋換成現在的一層紅磚屋，裝上了一臺小彩電，還有電話和冰箱，又買了一輛摩托車。賀麗華曾經暗暗為此驕傲，村裏面有這種條件的人可不多。葉家裏只有大伯葉建偉建的是二層紅磚屋，但他建房子的錢一大半都是公公葉鳴掏的，比不得他們白手起家。

可是，他們家的環境好轉了，依然人人瞧不起他們，為什麽呢？

一開始賀麗華想不明白，後來才漸漸有點明悟。

因為除了居住環境，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改善。葉建鴻做的是苦力，賀麗華在廠裏做工人，拿最低的工資，為了生二胎還失業，夫妻倆渾身上下全是窮酸氣，借債過日子人盡皆知。

賀麗華能怎麽辦？抱怨葉建鴻沒本事，賺不了大錢嗎？或者她是抱怨過的，但按葉建鴻的話說，她讀了那麽多書，初中畢業了，賺錢還沒他多。她自己都沒用，好意思抱怨他？而且，葉建鴻已經盡力了，工作日曬雨淋，不怕苦不怕累，是拼了命幹的。他自己買衣服鞋襪都按最便宜的買，爛了破了，縫縫補補繼續穿，還不夠節儉嗎？葉建鴻作為一家之主，以身作則，要求妻女按他的最低标準過日子，賀麗華無話可說，只能遵守。

但實際上，賀麗華是被葉建鴻帶偏了，讓她只看到他在某些方面的節儉。

葉建鴻拼死拼活建房子，要的是父母兄弟的刮目相看。買小彩電，因為他想看。他要看電視的時候，誰也不能轉臺。裝電話是因為他買了BB機，老是出去打公用電話更費錢。買冰箱，他的啤酒占了一半位置。買摩托車，為了出行方便。現在的摩托車都是進口的，他買這一輛用了八千多，沒和賀麗華商量過，自己決定。買回來賀麗華才知道。

除此之外，葉建鴻煙酒不離身。最喜歡喝的啤酒是本地生産的最貴的，三塊錢一瓶，一天至少要喝兩到三瓶，煙抽的品牌和周軍抽的一樣，五塊錢一盒的紅雙喜，一天一到兩包。

不得不請客吃飯的時候，葉建鴻也是大手筆，必須大魚大肉，尤其是春節請父母兄弟吃飯的時候。

葉建鴻掌握着家裏的經濟大權，他花錢總有理由，每一筆都合情合理。賀麗華賺得少，相信他，沒有想太深。尤其是她知道要生二胎，必定會失業以後，更加不敢有異議。

所以，漸漸地，家裏的錢全圍着葉建鴻用，變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賀麗華和葉青棠用錢，變成一件必須感恩戴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