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榮譽

天晴，水波輕蕩，湖上只淡淡迷霧。

我手裏捏着信，身上僅一件松弛的寬袍。

事實上我本該生氣憤怒痛苦悲傷的，當這件事發生，我的心反倒異常的冷靜。真正的憤怒反倒令人冷靜。我靜靜站了一個時辰，慢慢擡起頭，望着船外。

“我一定會找到你，小弟。”

船靠了岸，我下了船，周圍忽然湧過幾個配劍青年。

他們指着劍對我道：“你是謝曉峰。”

我說：“我是。”

他們的劍全都揮了過來。

熱情如火，沖動似水，年輕人總是那麽有生機。

一把如蛇般的長劍從我面前掃過，所有的劍都被擊落下，那把如蛇的劍粼光一閃又合成一把直劍。

藕斷絲連千蛇劍。

一個聲音道：“滾！”

落葉飄到地上，腳步聲很輕。

我向右望，一男一女，夏侯星和他的妻子薛可人。

他們如今就像一對夫妻，真正的夫妻，無論誰看了都會稱贊。我相信，他們之間已有了最深的信任和愛情。

我對他們憔悴一笑：“是你們。”

薛可人挽着她的丈夫，對我溫柔一笑，又望向她的丈夫，那是夫妻間最好的默契。

夏侯星也不似當初那般對我冷漠，很平靜道：“是我們。你怎麽會在這裏，還被幾個小鬼欺負。”

酒樓，豐富的菜肴，酒是上等的花雕。

夏侯星敬了我幾杯，互相聊了一些。

夏侯星道：“你現在打算去哪？”

我搖頭：“四處走走。”

夏侯星笑了一下，道：“當浪子還沒當夠？”

我沉默。

夏侯星道：“我知道你和天尊的事。”

“已經過去了。”

“是過去了？為什麽你看上去比以前活的更累？”夏侯星又道：“江湖上對你們之間的事早已淡了不少，現在的江湖都是一群沒有實力卻狂妄自大的人當道，你實在應該回來。”

我嘆息道：“我不想再插手江湖的事了。”

是真的不想，真的累了。

夏侯星嚴肅道：“那些惡名你并不在乎！”

“是的。”不管江湖如何将我定意，我都不在乎，清者自清。

“但是你卻不能不在乎你的神劍山莊！”

我的心「咯噔」一下。

“言盡如此，你我還是兄弟，謝謝你！”夏侯星摸起酒杯，敬我一聲，一口氣幹了。

我應聲同時幹了下去。

我望着他倆道：“你們要去哪？”

薛可人道：“是回紅雲谷。”

我勉強一笑道：“有空我會去拜訪你們。”

薛可人笑了笑：“好。”

“我們随時歡迎你。”

酒入中旬，到了離別斷腸時。

夏侯星雇了一輛馬車，薛可人對夏侯星嘀喃幾句，夏侯星望了我一眼，便遠遠走開了。薛可人美麗高貴，她仿佛又是那般如貓妖媚動人，充滿自信。

“我們随便走走。”

我點頭道好。

我們安安靜靜的行走，薛可人走在我身側，很久以前也一直是我掌控方向權。我們走過喧鬧的街道，走過長橋，走到綠草如茵的小山坡，風景秀麗的江南西湖。

薛可人忽然道：“江南七星塘是慕容秋荻的家。”

我道：“是的。”是秋荻的家，可自從秋荻死後，慕容氏也漸漸末落了，名聲變差。

“你為何不去？”

“去哪裏？”

“去七星塘，接下慕容氏的家業！”

薛可人望着我道：“慕容正只有慕容秋荻這一個女兒，慕容秋荻死了，她的家業自然由姑爺繼承。”

“慕容世家有位神劍姑爺，想必他們自己也會樂意。”

“我不會去繼承。”慕容家已經末落，神劍山莊還有些家底，默默助他們幾年倒是可以。

薛可人慢慢笑了：“你一點也沒變。”

我望向薛可人，望了很久道：“你現在過得很幸福？”

薛可人轉頭一笑道：“不幸福。”

薛可人說：“只要給我機會，我還是會跑，跑得遠遠的。”

我說：“你為什麽？”

薛可人道：“他的父親不幫他，夏侯星是一輩子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但是你看到我們在一起，你知道原因嗎？”

我搖頭不知。

薛可人望着我說：“我這一生，除了你，不會再愛上其他人。”

“夏侯夫人。”

“曉峰，你喊我夏侯夫人無非就是提醒我。我知道，我都明白。”

“但是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和夏侯星在一起的原因。如果不說說，我心裏也不會安心。”

“什麽原因？”

“當初七劍聯盟攻下天尊，你抱着慕容秋荻跳下萬丈懸崖。所有人都傳言你死了，我不信，所以我回到了夏侯星身邊。”

“我不懂。”

薛可人自嘲般的笑了，道：“你當然不懂，女人的做法很少有男人真正懂的。”

我忽然覺得很悲傷，為人這個生物。

薛可人道：“事實上，只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就走，跟你走，像慕容秋荻那麽傻。”

“我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等待的女孩。但是現在看到你，我安心了很多，所以為了你，我已不會讓自己跟你走。”

我望着她。

“你已經活的夠累了，也許是為了我自己。”

“你和夏侯星，一個是我愛的人，一個是愛我的人。我知道你現在以後也不會再愛上別人。”

“慕容秋荻對我說，男人的愛永遠比女人的愛難擁有，夏侯星不僅愛我，他也需要我。”

“對一個女人來說，能知道有個男人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曉峰，這些你都不會明白。”

我久久凝視着她，嘴唇動了動，吐出三個字，我也只能吐出這三個字。

我說：“祝福你。”

薛可人癡癡的望着我，淚流了下來，她笑道：“謝謝你。”

她的謝謝，現在已和夏侯星的一樣了。

薛可人從懷裏拿出一只珠花，上面少了十幾粒珠子，殘缺的珠花，我當初用它來救小弟，後給了夏侯星。

薛可人給我道：“這是你的，我現在還給你。”

我說：“不，它原本屬于你。”

“從它殘缺以後，它已不屬于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拿回珠花，凝視半晌，收進懷裏。

薛可人道：“我要走了。”

我看着她走出去，充滿自信的走，她的丈夫就在小山坡上等着她。

這一輩子，她的人生已下了定義，不管是比我早出生還是比我晚出生，他們的人生已有了目标，我卻仍在旅途。

天上的燕子正往家的方向飛去，我輕輕嘆息，轉身。心中原本便已有了目的地，我會給小弟時間，等我認為可以了。

寒風蕭瑟，茂密的陰林裏，靜靜修着一個漂亮的小亭子，亭子裏只杵立着一方矮墳。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

墳土沒有被翻動過，上面修飾的很好，漂亮的小亭子只置放一個普通的墳墓，實在怪異。

這亭子既然修在這裏，自然也有看守它的人在。若非有人，只怕此墓早已被人糟蹋被水沖去，秋荻絲毫不将存在，而我也會負罪一生。

“屬下是神劍山莊的暗影。”我的身後單膝跪着一個中年人，他恭敬對我道。

我擡起頭，慢慢轉過身：“暗影。”

幾乎每個世家都有自己的暗中勢力，謝家也不例外。聽父親說過暗影的事，我卻從沒見過。

中年人道：“是的。”

我嗯了一聲，轉過身凝視着墓碑，有一片枯萎的葉子飄到墓碑上，我将它輕輕拾去。

“這個亭子是你建的？”

“是的。”

“誰叫你做的？”

中年人愣了片刻，道：“是謝掌櫃。”

“老主人讓你們聽命于他？”

“除了謝家的正主子，我們不會聽命于任何人。”

我點頭，道：“待我接掌神劍山莊，你們便聽我的。”

“是的。”

“你叫什麽？”

“屬下是謝家的家奴，家奴沒有姓名，只有編號，屬下便號三九。”

我搖頭道：“不好。”

三九疑惑的望向我。

我說：“你既是謝家的家奴，自然要從「謝」姓。”

三九的咽喉彷佛哽住了。

“從今天起，謝家所有的暗影都姓謝。”

三九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便是，古往今來只怕還沒有那個主子會讓家奴跟随己姓。

三九感動的眼中已溢了滿滿的激動，道：“少少主子……”

我對他道：“這個墳我要帶回神劍山莊，你去辦。”

“是。”

“還有，選十一名暗影到神劍山莊，名字按天幹地支來排，丁卯和甲子空着。”丁卯是我在塞外用的名字，而甲子，方甲名中正好，便留給方甲。

“是。”

我點頭，背着手走出這片林子。

春正濃，我沿着大路走，沒有讓任何人跟着我，可是否真的沒人跟着我？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一個和我相處很多年的熟人，竟然突然陌生起來，我竟然從來都沒有看透他。

謝掌櫃！

平凡的老實人原來從來沒平凡過，但是他從小看我長大，對我畢竟是真的不錯。

走過長長的巷子，撇去那些雜念，略一擡頭，巷子上空竟飄着紙鳶，大紅的紙鳶，好像那半空的太陽，将我燃燒，我已有一瞬間的癡迷。

我正去尋，後面卻有人喚我。

我轉身，只見一個全身落魄的男人，他的手裏牽着一個兩歲大很靈氣的孩子，他的雙眼在看清我的同時放出光來。

“謝大俠，果然是你。”

我望着他道：“你是？”

“您不記得我，但是您應該還記得紅旗镖局吧！”

我回道：“我記得。”

“我就是紅旗镖局裏的一個趙子手，當初您和總镖頭一起走的時候，我也在場。”

我哦了一聲。

他說：“局裏的兄弟那時都變了，總镖頭待我一向不錯，可當時場景。”

我說：“我能明白。你有這份心就好了，鐵開誠不會怪你。”

他說：“如今我已不在紅旗镖局裏做事了，現在在一個小镖局裏做镖師。”

他現在為他以前沒能力做到的事內疚，為他以前所共事的人不恥。

“如今生活還算可以，只是心裏一直記挂總镖頭。謝大俠，總镖頭現在怎麽樣？過的好不好？”

我怔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男人緊張起來：“總镖頭是不是出事了？”

我搖頭：“不，他沒事。”

男人松了一口氣，安心的露出一個笑容，并将他的孩子牽到我面前，對孩子說：“來，快叫謝叔叔。”

孩子把玩着一把小木頭劍，擡頭甜甜一笑，奶聲奶氣道：“謝叔叔。”

我摸摸孩子的頭道：“真乖。孩子叫什麽名字？”

男人道：“鵬，丁鵬。”

我贊道：“大鵬展翅，翺翔九天。好名字！”

男人高興極了：“只盼這孩子以後能夠長出息，以謝大俠為榜樣。”

我苦笑一番，不置多語。

告別了那對丁家父子，忽然一只白鴿劃破天際，落到我肩膀上。白鴿上有字條，我打開，大略看了一下，紙上父親喚我速速回家。

家中若非大事，父親是不會這麽急着召我回家的，可是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心慢慢揪起，仿佛被油炸水煮，我加快了腳步。

神劍山莊，武林中的聖地，江湖人的禁地。雖說禁地卻沒設任何防護圈，僅一條綠水湖環繞半座山莊，還有半座被崇山峻嶺所隔絕。這裏平日除了謝氏子孫是沒有別人的，今天卻有，更有很多，都是江湖人。

風大，神劍山莊前揚起一面翠綠的旗幟，十二儀仗井然有序的位列綠水湖兩端，謝掌櫃就站在儀仗的最前頭，微微笑着。

周圍都站滿了人，江湖中人，其中有幾人特別顯著。

直到我的到來，天地已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空氣裏只有風的聲音，他們每個人看我的表情都很尊重。

我似在心中疑惑，當初被所有江湖人打殺的情景仿佛只是我昨天的夢，一個可笑的夢。可笑到，我簡直應該将它忘記，忘的幹幹淨淨，一點渣都不留。是我記性太好，還是他們忘的太快？

事此，我便已知是家中無事。

“三少爺。”謝掌櫃笑道：“今天來的人都是江湖中三大門派，七大劍派，四大家族的人。”

“我知道了。”

謝掌櫃又将一件披風披挂在我肩上，一個小厮雙手捧着一個盤子，盤中盛着我的劍。明黃的劍穗，古樸的劍锷，正是我失憶時丢失的，謝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我握着我的劍，仿佛握着失蹤多年的熱戀情人。

劍刃從鞘中慢慢滑出，我揮動着。

現在所有人的眼都看着我，看着我的劍，每個人的眼都紅了，每個人的心比來時更激動，因為他們将不虛此生，他們每個人都見證了三少爺重新回到江湖，将帶領着他們走向新的世界。

他們相信！

每個人臉上都放着光，每個人眼中都寫滿了尊重。

所以在場的江湖人幾乎所有的人同時揮動着自己手中的兵器，大聲的呼喚，在他們的血液還沒冷卻前，他們大聲的喊叫。

“三少爺！”

“劍神謝曉峰！”

…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