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玩物

胭雪忘了眼天色, 步履稍一停頓,前面的春婵便回頭催促她,“快些呀胭雪, 都在等着呢。”

春婵說她梳頭的手藝好,留在家裏沒進山的貴女們喜歡, 要她過去露一露手,梳的好就有賞, 讓她別怕。

胭雪踏進一步,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視線凝聚在她身上,就像蜘蛛結的網将她從頭到腳都打量了。

春婵在替她說話, 說今日趙清婉的梳妝就是她教的。

胭雪沒有冒然插嘴, 她可以悄悄的站在遠處大膽的偷看這群儀容瑰麗的貴女, 毫無負擔的豔羨, 說她本也是她們當中的一位。

但當她被帶到她們跟前時, 距離不遠了,幾步之遙也很近,她根本沒有那個膽子再偷看她們。

光是面對面, 出現在一個屋子裏被她們打量, 她就能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臊意,面上也感到一陣陣發燙。

跟着連眼神也不敢亂看了,低頭垂着眼眸, 心神有些亂亂的,觑着她們的衣角鞋履。

然而還是有聲音竄進她的耳朵裏, 是那些貴女們說笑的話語,也不一定都是讨論她的,說的是別的事情,她聽的很亂, 直到春婵叫她,沖她擠眼,“小姐們問你話呢,你的手藝是跟哪家鋪頭的師傅學的。”

胭雪擡頭一眼看見這些貴女們都在盯着她,話音不由得洩露了一絲緊張,“我……奴婢不是跟鋪頭裏的師傅學的,是以前在府裏……”

“她身上的血跡是怎麽回事?”有人忽然打斷她,“這是受傷了?”

胭雪順着她們目光低頭看向自己的裙角,一片污漬,因時間過長,血跡已經有些發黑了,她不自在的勾着裙子,再怯怯的軟聲和她們解釋,“不是的,奴婢跟世子打獵,箭髒了,帕子也髒了,就只有用衣服擦擦。”

“世子?端王世子?”

“謝家那位?”

胭雪看她們驚訝的樣子,好像才反應過來她是誰的人。

更讓她驚訝的是,她們的對話不再是關心她梳妝的手藝,而是偏向于想知道她眼中口中的謝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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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間他不是上了馬就往山裏去,結果不到片刻又打馬回來,把人撈到馬上,就是她吧。”

“謝世子很寵愛你?我可是聽我兄長說,跟謝世子吃過幾回酒,沒見過他帶什麽人。”

“怎麽樣,他待你如何,脾氣是不是很不好?”

一堆問題朝胭雪撲過來,她開始不知道回答哪個,幹脆閉上嘴聽她們說。

趙清婉朝她招招手,跟她說:“我實在是被她們纏的沒辦法了,才等你回來讓春婵找你,沒想到一個兩個的都忘了叫你過來是為了什麽了。”

胭雪尴尬的說:“那,那還要奴婢梳妝嗎,世子那裏還在等奴婢伺候。”

趙清婉對把她叫過來其他人的注意力又跑偏的事略感到不妥,但是貴女們哪有考慮一個小婢女想法的習慣,趙清婉拉着她的手安撫的拍了拍,“且等一等罷,你看你這身衣服也髒了,可有新的換?”

胭雪感覺到她的好意,點頭:“有的。”

可旁邊的貴女聽見了,說:“有還不是要回去換,我叫人拿套過來,你換上,就當賞你的,我要看你怎麽梳妝的,連謝世子那樣的煞神都能拿下。”

不僅胭雪愣住了,連趙清婉也張了張嘴,“俆家阿姊,你的衣服她哪裏敢穿。”

對方盯着胭雪,“這有什麽,是我賞她的,一套往日我穿過的舊衣裳而已,我不計較就不算以下犯上。你盡管打扮,我給你這個機會,梳的好了,我還會賞你。”

等她叫奴婢把衣服取來後,送到屏風背面讓胭雪換上。

趙清婉有些後悔叫胭雪來了,徐家阿姊是徐翰常的親姐,她不怕得罪謝猙玉,她跟她兄長趙榮錦是怕的。

“阿姊這是做什麽,何必為難一個婢女。”

俆娉望向屏風上隐隐若現的曼妙身影,冷眉一挑,嬌聲道:“我這是擡舉她,你不知道,雖然我沒跟他們進山,也聽到一點風聲。他們為了這個婢女争起來了,季同斐還跟謝猙玉說,要試試她呢。”

“這麽想試試,我讓他看的到吃不着!”

趙清婉聽的睜大美目,“阿姊你對季同斐……”

俆娉微怒的面容染上緋紅,“我如何,我才不稀罕他呢!”

趙清婉:“……”

說實話,貴女的衣服給胭雪,她還不大會穿,時間有些久了,終于換好,走出來一看,等的差點不耐煩的貴女們在片刻之後,發出疑問,“這是不是穿錯了?”

“這小婢女,沒見識。”

她們笑起來,目光卻沒離開臉紅耳赤,更顯的面容昳麗的胭雪,“來個人,幫她重新穿好了再出來。”

俆娉撐着臉,扯了下嘴皮,跟趙清婉道:“勉勉強強,還算有點姿色,等這婢女打扮好,我饞死他季同斐!”

趙清婉不像她那麽樂觀,“謝世子那……”這要找起麻煩來,她兄長也不抗揍啊。

胭雪頭一次摸不透這些貴女的想法,她們人多,身份高貴,說的話她也反抗不得,只能照做。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料子,哪怕是剛才的那位說是舊衣裳,但胭雪還是能摸出這與她以往穿的不同,更柔軟也更華麗。

雖然忐忑,但心裏不是不激蕩的,她有一種換上這身衣服,就如同恢複身份般的錯覺,尤其梳妝完之後,她走出來被她們飽含欣賞的打量時,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直到她被人圍着目睹點評,她又如夢初醒,自己還是那個被換了身份的可憐蟲。

“打扮的不錯,”俆娉帶頭,拍了拍手,“走,跟我去見人。”

趙清婉沒想到她來真的,當中還有湊熱鬧的擁護者,“徐家阿姊都不怕,趙家阿妹你怕什麽,我們去送美人,又不是送其他什麽,這有什麽不行的!”

“趕緊的,要用晚食了,說不定都在飯廳裏呢!”

“也不一定,先前還聽說弄了篝火,要架羊烤肉。”

俆娉做主,揚聲道:“好了,這場戲就看你們的了,我打頭,你們把人藏好了。”

她讓人把胭雪藏在其中,俆娉的婢女來到她身邊挽着她,生怕她跑了一樣。

胭雪萬萬想不到自己打扮完了還走不掉了,混在貴女中第一次與她們同行,除了感覺荒唐外,還被她們所表現出來的氣勢所刺激到了,人有些暈乎。

這滋味說來複雜,她雖然知道這樣不對,帶來的後果可能不是她能承受的,可她又經受不住這種被衆人趕鴨子上架的壓迫。

唯心懷忐忑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踏出院子,跟随大流來到飯廳,庭院中已經架起火堆,下人正在煽羊,公子哥們都在裏頭推杯換盞,或坐或站,各自形成三兩隊,唯有最中心的位置人最多,也最喧鬧。

“季同斐!”

俆娉站在前面喊話,衆多嬌貴的女子一出現,飯廳漸漸安靜下來。

正在和人角逐,被他人起哄的徐翰常也停了,有些不妙的看向自家阿姊接着将目光轉移到坐在謝猙玉身旁的季同斐,還以為自家阿姊與季同斐出了什麽事。

在不少人注意力被吸引去時,只有為首坐在最中間,手臂搭在單膝上的謝猙玉表現的漫不經心,一雙璀璨如星的冷眸掃過她們。

徐家與季家乃世交,同年的俆娉與季同斐也稱得上青梅竹馬,她找季同斐的事并不稀奇。

直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被被一只手于人堆裏,猝然推到衆目睽睽之下。

俆娉早已經回到貴女當中,故作無辜的問:“此女有誰認識?”

“如此美人,怎會無主呢?”

被推出來的胭雪暴露在人前,她最先看到的不是那些看着她愕然的男子,而是當中唯一冷的氣定神閑,又不把人放在眼裏孤絕的謝猙玉。

他也看見她了,眼皮下的眼珠從散漫到冷凝,直勾勾的看着她,嘴角末梢彎了下去,周身如同覆上了皚皚的白雪,散發着讓人敬畏的氣息。

他看起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眼神雖然是冷的,落在她身上卻宛如在她身體每個角落點上一簇簇焰火。

在思考如何将她一點一點,就像庭院裏煽羊那般炙烤。

與謝猙玉對視的過程中,她已經情不自禁忽略了周圍的聲音,即便俆娉和季同斐在說話,還有徐翰常在怒罵,趙榮錦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趙清婉再替她兄長解圍,還有其他公子貴女的紛雜聲音,通通都化成了虛無。

謝猙玉成了她唯一關注的存在。

“你是誰的人。”

她本能的開口,“我是世子的。只是世子的。”

她連說了兩句,謝猙玉漆黑凜冽的眸子對她虎視眈眈,接着勾了勾手指,低沉的道:“還不過來。”

胭雪覺得身體有把火,是謝猙玉将她點燃了,才讓她不顧一切的小步到他身邊去。

她只與他一步之遙被過長的裙擺絆住腳,就要往前撲倒在桌上,是謝猙玉拽住了她張開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拉扯到了懷裏。

“世子。”胭雪窩在他懷中,抱着謝猙玉的脖子小聲的喚“夫君”,輕輕地嘴唇碰着他的耳朵,有一種隐秘的歡喜。

她所有的惶然都在謝猙玉這一抱中消散,她來時忐忑的想,世子會不會看的見她這身貴女的打扮。

她在謝猙玉眼中變成了貴女的模樣,是不是得到的回應就與做奴婢時不一樣,會得到更多的憐愛嗎,他會喜歡嗎。

胭雪抱着他不撒手,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但她忘了,謝猙玉還是清醒的,他當她是做什麽去了,原來是被趙清婉跟俆娉她們哄去當個小玩意一樣的梳妝打扮,又滑稽的推到人前供人欣賞,還無知無覺的看着他。

謝猙玉微微一想,她們那幫嬌氣的貴女為什麽要挑胭雪來打扮,再看帶頭的俆娉将矛頭對準季同斐就明白了。

他懷裏的是個蠢貨,被人用來做了靶子還不知道。

“世子。”胭雪久得不到回應,發覺周圍的目光都在看她與謝猙玉,不安的動了動。

謝猙玉目光緩緩從她的眉眼間滑落,從嘴唇到秀颀的脖頸,再到裹着她窈窕身軀的華服,等到胭雪被他看的面頰豔麗如霞時,将桌上的酒杯拿過來,喂到她嘴邊。

胭雪略略不安的就這他的手,小口的喝了一口,味道實在不怎麽好,一股辛辣之氣從鼻子沖上頭頂,讓她差點嗆出來。

“喝。”

謝猙玉絲毫不憐香惜玉的命令。

胭雪莫敢不從,眼角紅了一塊,越喝眼中的求饒痛苦之意越重,黝黑的美目盈滿了缥缈的霧氣,苦辣的滋味折磨的她小聲祈求,打濕的嘴皮子嫣紅的如同爛透的果實,散發着靡靡之氣。

謝猙玉依舊冷漠的灌了她一杯又一杯,直到一壺酒快要見底,旁觀的纨绔看見頗為憐惜的道:“都已經這樣了,美人哪受得住,要不還是算了。”

說話的纨绔被謝猙玉盯住,頭皮一麻,肩上一只手搭在上面,是同伴将他拉住,“謝世子教訓自己的寵婢,與你何幹。”

這也算是解圍,謝猙玉收回目光,他懷裏的胭雪鼻子都通紅通紅了,抓着他的衣襟已經分不清誰與誰的酒味更濃。

胭雪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灌她酒,但這種懲罰讓她知道謝猙玉此時是不高興了,或許是生了她沒有在他身邊伺候的氣。

她有心要解釋,結果有人搶在她之前對謝猙玉開口。

“謝世子,你這婢女是個妙人,肯不肯割愛?”

胭雪回頭,看見跟季同斐說完話,似乎還沒解氣的俆娉,聽了她的話目瞪口呆。

季同斐:“你胡鬧什麽?你身邊婢女不夠伺候的?”找謝猙玉要人?俆娉她瘋了。

季同斐越這麽說,俆娉越要跟他作對,“不夠,這婢女手巧,我喜歡。”

她當着衆人的面跟謝猙玉開條件,“你看我能拿什麽換她,你直說。”

胭雪懵了,不懂怎麽三言兩語之際,她就成了被人争搶的東西了,先前是季同斐,現在是這位貴女。

她一面十分抗拒,一面又羨慕他們這些人能如此開口的底氣。

俆娉盯着穩坐在桌後冷面俊美的謝猙玉,話說出口已成定居,哪怕她心裏其實有些虛,她覺得不過是個婢子,她拿東西甚至是錢財換,謝猙玉不至于舍不得一個奴婢吧。

可當那道視線掃過來時,俆娉身上發涼,後知後覺的想起他的威名,怪自己為了氣季同斐,一時收不住嘴。

被所有目光看着的謝猙玉穩如泰山,他似笑非笑的說了句:“不換。”

突然感到心安的是胭雪,她剛才一顆心都到了嗓子眼了,還好謝猙玉這回沒把她讓出去。

就算她跟了這位貴女,也只會像在段淑旖身邊做個梳頭的婢女,比不上她最親近的貼身女侍,價值不如跟在謝猙玉身邊的大。

俆娉猛然被拒絕,面上一僵,再看趴在謝猙玉懷裏的胭雪,衣袖一揮,冷冷呵斥,“玩物!”

“不換就不換。”

她轉身往外走,徐翰常擔心他阿姊,連忙跟過去,季同斐倒是替她同謝猙玉賠罪說:“莫怪莫怪。”

他們都是對謝猙玉說的,沒有一個是真正對胭雪有歉意,哪怕被罵的人是她,聽見那聲“玩物”時心頭一震,面露受傷,忍不住将臉都埋在謝猙玉懷裏。

只有察覺到衣襟濕濡了的謝猙玉往下掃了兩眼胭雪,才知道她正趴在他身上委屈的在默默流淚。

他将臉湊近她,這回換謝猙玉的唇碰到胭雪耳朵低聲道:“如何,這滋味可還難受,心還野嗎?”

胭雪身子僵住。

謝猙玉深沉緩慢的嗓音流入胭雪耳中,“你以為誰都像我那般,處處容你?”

他話畢,又拉開距離,擡頭對季同斐冷聲道:“光說賠罪有什麽用。”他拍着胭雪的背,指着她說:“雖是我的人,但此女心性頗傲,敏感多疑,如今傷着了,你替我拿什麽哄?”

胭雪在他懷裏因謝猙玉的話聽呆了,他這是……這是在為她讨個公道嗎。

季同斐:“那你說如何?”

謝猙玉:“你且問她。”

這下兩邊都愣住了,季同斐沒想到謝猙玉會給一個婢女這種權利,可在後面給她撐腰的意思很明顯。

但他不得不照着謝猙玉的話去問胭雪,俆娉那麽說她,雖然在衆人眼中這婢女确實是謝猙玉的私有物,但她那麽當着謝猙玉的面說出來,就是變相的在給謝猙玉沒臉。

“那,你說如何?”他話鋒對向胭雪。

殊不知她也同樣的驚訝,連那份委屈都似乎被謝猙玉的話壓住了,她迷茫的回過頭,一時有些不知道怎麽說。

季同斐換了個方式問:“你想要什麽,我賠你便是。”

他打量梨花帶雨的胭雪,縮在謝猙玉身上确實讓人心生憐愛,姿容非同一般,可見謝猙玉待她不像表面那樣無動于衷。

胭雪從季同斐看到謝猙玉,在一種無聲的催促氣氛中,仿佛下定了決心,說:“要文房四寶。”

“什麽?”季同斐以為自己聽錯了。

本朝律例,如無特赦,奴籍出身的不得識字,胭雪惴惴不安的掩下眼皮,根本不敢再看任何一人的表情。

“好!”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趙榮錦帶頭鼓掌,居然誇獎胭雪,“果然是個忠心的奴婢,這是連想要的東西,都不忘為主子着想。她要這些肯定是為世子想的吧,怎麽,你不知道你家世子什麽沒有,哪會缺這些,再說季同斐個武夫,念的書還沒謝二哥多呢,你要錯東西了,他能有什麽好文房四寶啊?”

胭雪想不到趙榮錦居然是這麽理解她的話的,雖然很可笑,但是他确實一番打岔的話替她解了圍。

謝猙玉更是嘴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味深長的瞧着她。

季同斐那邊因為趙榮錦的話跟他争執了起來,什麽叫他一個武夫念得書不如謝猙玉多,他們将軍家的公子武藝高強就行了,又不是要去考狀元!

“既然你不再換別的要求,那就成吧!此事就當……”

謝猙玉:“兩清。”

季同斐點點頭,“幹脆。”

胭雪聽着,知道這件事情就已經是告一段落了,季同斐說等下山回了城裏就命人把東西送過來。

她心中不自覺的雀躍,可也擔心謝猙玉會因為她提的東西生氣。

她的偷看被謝猙玉發現了,“你好大的主意。”他深深的盯着胭雪的眼睛,一語就道出她的真實想法,“識字也是你配的?被發現了不怕殺頭?”

胭雪畏懼的點頭,“怕,怕的。”

她接着含蓄的懦懦一笑,“但是更想知道奴婢的名字寫出來是什麽樣的,總不能以後一輩子過去了,也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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