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丢了

只要家中有男子要及冠, 總是非常重視的,這一榮耀多在嫡子身上,庶出的除非是特別有出息的子嗣, 一般也不會大辦。

謝猙玉的賓客名單早在數月前就拟好了,前幾日散了出去, 他在屋裏換好衣服,等待三津通報吉時到了, 方才出去。

王府當日氣氛肅靜,來觀禮的賓客已經等在了主廳,趙榮錦等人算的上是謝猙玉的至交好友, 皆已在內。

還有好些胭雪沒見過也不認識的, 最後她竟然在賓客中看到了段府的人, 段鴻與劉氏與王府作為姻親, 上門賀禮是應當的。

她看見這對夫妻, 段鴻劉氏自然也看見她了,胭雪是走在謝猙玉身後,不遠不近跟着的婢女, 人群中相望, 大家臉色各不相同。

劉氏看她的眼神不是譏笑就是寡毒,胭雪已經習慣了,左右跟着謝猙玉, 段淑旖與她都暫時拿她沒有辦法。

至于段鴻,她的生身父親, 除了眼神有幾分思索之意,剩餘的表情也太平淡了些。

冠禮在一番吹彈唱奏中開始了,胭雪又被謝猙玉吸引去了目光,他在長者的賜福下, 接受了來自他父親的加冠,最後由他的外祖許太尉親自賜字:鳳環。

許老夫人在謝猙玉向他們還禮時已經濕了淚眼,“我的阿蕭,可惜沒能等到你長到,不能親眼見到你及冠。”

她身邊扶着她的許氏女眷也跟着紅了眼眶,向謝猙玉祝賀之後,又去哄她。

謝猙玉按住許老夫人抓着自己的手,冷淡的俊臉好歹柔和不少,黝黑的雙目隐隐可見沉痛,只是很快就掩住了,睫毛遮擋住他眸色中的冷厲,同許老夫人道:“祖母保重身體,一切都會好的。”

冠禮結束,賓客們被請到裏面歇息,謝猙玉又重新換了身衣服出來應酬。

當日最為尴尬低調的應當屬于高氏了,許家的人對她與謝修宜和謝芝微姿态冷漠,連帶着導致段淑旖和劉氏也受了波及。

段鴻倒還好些,他在男子堆裏,還有些同僚,與許太尉面上還能過去的去。

“吏部近來向聖人推舉了不少有用的人才,這其中少不了段大人的功勞。”

“段大人也要升遷了吧,聖人在官員面前誇獎有加,适逢尚書大人推薦,應當離這個位置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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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哪裏,此事豈是我能做主,尚書大人身體康健,還能再為聖上效力多年,可不好再說了,言官林大人看着呢,當心連你我都被上本谏言。”

衆人笑出聲來,趁着他們再說別的,段鴻逡巡庭院一眼,找到了侯在角落略顯單薄的翠袖紅裙的身影。

一年過去,胭雪如同抽條的柳枝,身段肉眼可見的愈加窈窕,她穿戴的也與王府裏的婢女稍有不同,大概是得了端王世子的賞賜,配飾比其他人都要貴氣。

段鴻查過了,她叫胭雪,不是王府的家生子,也不是鐘氏的人,而是他段府的下人。

劉氏瞞了他不少東西,段鴻沒有叫人細查,只将胭雪的身份摸透了便将此事按下暫時不動。

她是春夜生的,查到的人說她的父母是段府裏的家生子,生長到五歲,父母染病去了,獨留她一個。

後來被分到他女兒身邊伺候,經常做錯事被管事宋媽媽管教,後來惹得淑旖不喜,又被退回院子裏做下等活計。

直到去年開春,她落入了王府,成了端王世子的身邊人。

胭雪捂住嘴打了個噴嚏,剛掏出手帕擦擦,擡眼就看見了段鴻站在她跟前。

她徹底愣住了。

段鴻對她道:“你好像長高了不少。”

胭雪不懂他這副好像與她很熟的長輩口吻說話是什麽意思,她沉默的望着他,想起這些天一直沒得到消息,也不知道段鴻到底認不認她。

她的心跌進了谷底,從未如此失落過,她以為段鴻會信她的話,會很快就找她對峙,她每天都在期望有人捎來好消息,但都沒有。

她明白了,段鴻還是不信她的,哪怕她這張臉讓劉氏忌憚,哪怕他說她像他一位故人。

段鴻察覺到了胭雪身上傳來的無聲的怨恨與責怪,了然的他盯着她問:“你可是在怪我,不相信你的說辭?”

胭雪眼睛好像長在了腳上一般,不肯搭理段鴻。

“你叫胭雪。”段鴻說:“段府有對下人登記造冊,上面記載的很清楚,你是段府家生子柱生與粗使婢女桃葉的女兒,他們在你五歲時就去了。你自小長在我段府,下人們都認得你,冊子上也有你自己登記畫押的指印,你說你娘是鐘婉心,劉氏換子,你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

段鴻:“小丫頭,不管是誰教的你,有些話可不能亂說,污蔑主母,不敬貴族,尊卑不分還想當貴人,是要殺頭的。”

胭雪聽他語氣和善的與她說話,言語間不乏質問與恐吓,在段鴻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手中的帕子已經被她擰的打絞了。

當聽見他說自己是“柱生”與“桃葉”的女兒時,就已經擡起頭,面露驚訝之餘,臉上浮起因憤怒而出現的紅暈。

胭雪:“假的!”

她兩眼散發着憤怒的光,亮的段鴻一怔。

胭雪氣的語速急切的解釋,“就是劉氏,她把我與那二人的孩子換了,我娘才不是桃葉,我與她長的一點不像。這些年劉氏叮囑宋媽媽看管我,不許我進內院,也不許我出府。我從小到大除了身邊的下人,就只見過劉氏和段淑旖,劉氏根本不讓我見你,是她……你去查,去問她,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我也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她聲音哽咽啞然,極力想要對他證明她說的是真的,最後那句話之後,更是擡起手遮住眼睛,身形顫抖,抽泣聲流露,渾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憂傷和無助。

段鴻在她親口說出“親生女兒”時有一陣恍惚,這讓他不得不想起與原配生下的第一個孩子。

在段淑旖之前,那的确是個女兒,是他唯一的長女。

原配去世,長女因下人疏忽照料,寒夜未關窗戶,受了涼,不久之後也去了。

如果眼前的胭雪說的是真的,那麽算算年紀,的确也與她差不多大。

而且她的相貌整個京都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麽肖似原配的女子了,就憑這點,她也是有說服力的。

段鴻見她哭的傷心,眉頭緊鎖,也不是無動于衷的。

胭雪還記得這是主廳外頭,雖然角落除了她和段鴻二人,還是頗為紮眼的,也不敢放聲大哭,只有壓抑着自己的哭聲,變成了哽咽的啜泣。

她很傷心,事實讓她無力的發現,她沒有辦法向段鴻真正證明自己就是他的女兒。

她若是告訴他,自己上輩子的事,段鴻肯定是不信的,他現在就在懷疑她在說謊了,怎麽可能還會信她死過一次。

此刻莫大的悲哀,無疑就是她站在自己的親生父親面前,無法驗證自己的清白,父女不得相認。

段鴻走了。

胭雪睜着淚眼,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确定自己剛才是否聽錯了。

他說他會查下去,還問她願不願意等他消息。

“等我查清真相,驗明你的身份,到時你可願跟我走?”

胭雪放下手,段鴻已經轉身了。

她怔怔的看着,跟了一兩步就停下了,反複的回想剛才段鴻說的話,他說要查,要她跟他走了。

胭雪驚詫的連淚都忘了落下,就被巨大的喜悅給砸中了,整個人暈乎乎的。

“姑娘。”

紅翠碰了碰她,手持銀針的胭雪已經半天沒穿針走線了,“姑娘在想什麽事呢?”

冠禮過後,王府恢複了平靜,日子如常般過,只有胭雪發呆的次數多了。

面對紅翠疑惑而擔憂的問話,胭雪醒過神來,勉強的笑笑,裝傻避了過去,“沒什麽,就是覺得手裏繡的東西不好,配不上世子,想着要不要重新做一個。”

紅翠打量她手上的鞋靴,“怎麽會呢,姑娘這手是極巧的,這朵金蓮跟真的似的。”

胭雪便沒再說話了。

段鴻說讓她等消息,胭雪難免有些不敢相信,但她太想恢複清白了,即便覺得段鴻有可能像上回一樣不會兌現,她還是不忘期待得到回音。

她連連的不專心,在床笫之間被謝猙玉抓住了把柄。

“世子,好痛。”

她摟着謝猙玉的脖子,讓他不要用力咬她,謝猙玉在她身上留下一枚通紅的滲出血絲的印記才肯罷休。

謝猙玉:“聽說你近日做事都不用心,連字都寫的少了?成日在想些什麽你。”

胭雪心裏一緊,眼神心虛的四處張望,“哪,哪有,今日我還練了兩頁字呢,千字文已經快識的差不多了,世子怎麽不誇我?”

謝猙玉聽得出來她在狡辯,冷笑一聲,“沒有別的想說的,不是闖了什麽禍?”

胭雪覺得自己近日是有些犯懶,無心做事,謝猙玉這麽問,肯定是下面有人對她不滿,偷偷向他告狀了。

她當即乖乖認錯,“我下次再也不會了,世子饒了我吧。”

她開始轉移話題,摸着謝猙玉的背說:“我聽府裏其他人說,過幾日不是菩薩生辰嗎,屆時可以去廟裏上香祈佛,京都裏的妙音寺裏有棵靈樹,若想求什麽,把願望寫在紅綢布上,系在靈樹上就行了。”

謝猙玉不知道她又是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這些不過是佛家一種想要能得到更多香火和信衆的手段,騙騙愚昧無知的奴隸百姓倒是容易。

胭雪期望的看着他,“世子許久沒帶我出去過了。”

從年節過後到二月,确實胭雪都待在靜昙居裏,謝猙玉倒是出去的多,但沒帶她,此時她提出這種要求,也不算過分。

只不過要看謝猙玉有沒有那個閑心。

“你想出去玩,并非不可以。”他挑着眉等着胭雪來讨好他,妙音寺就在京都,離得不遠,就是他不想陪她,讓紅翠綠珠跟着就行。

胭雪湊到他身旁與他臉頰差點挨在一起,被謝猙玉嫌棄的躲開了,胭雪伸手抱住他勁瘦的腰,再次試了下,這回謝猙玉沒再躲了,兩人吻在一起,很快就不分你我。

隔日,謝猙玉不在府裏,胭雪待在偏房裏練字,本是安安靜靜,窗外忽然被人丢進來一塊石頭,差點将她砸到。

她愣了片刻,追到窗前時,外面不見絲毫人影。

胭雪咽了口唾沫,無端覺得詭異,返回桌案時,發覺地上的石頭上還綁着東西。

她解開草繩,上面沾着字跡的紙暴露在眼前。

虧的她學了不少字,對方寫的什麽,她已經能認得了,可是認得的胭雪還是為上面的字感到心驚肉跳。

紙上沒有留名,僅僅一句話:若來接你,可願歸家?

她看完下意識就将這張紙條搓成一小團藏起來,生怕被別人看見,然而過了片刻,在她确定房裏只有她一個人,紅翠綠珠都不在,窗外也沒有其他身影,她又小心翼翼的掏出來仔細看了看。

是父親,真是他傳來的話。

這就是他要她等的消息,胭雪激動的鼻翼滲出薄汗,呼吸都急了。

當真,當真她要恢複清白了。

這份久違的興奮激動,一直持續到夜裏謝猙玉到她房裏說明日就帶她去妙音寺。

看着胭雪笑開花的臉,謝猙玉還頗為詫異,怎麽不過是帶她去一趟寺廟,就能叫她那麽高興?

謝猙玉靠在榻上,看着大晚上還梳妝的随意的問:“明日去寺裏,你想祈什麽願望。”

胭雪坐在妝臺前,拿着謝猙玉賞的首飾比劃,聞言笑靥如花的回頭說:“不知啊,還沒想好呢。”

這倒不像是她平日的想法,謝猙玉嗤笑一聲,“怎麽,先頭還說要去祈佛有所求,現在就如願了?”

胭雪剛要張嘴痛快的回應,想到段鴻傳給她的消息,竟把話吞了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一聲,“去,去了再想也不晚呀。”

她不知道該不該将這件事告訴謝猙玉,她想說,又猶豫了。

因為她想到之前她跟謝猙玉說她本是姓段,謝猙玉不信她,當她是個笑話。

胭雪不想再做謝猙玉眼裏的笑話,她識趣的把這件事遮掩了過去,就當從沒發生過。

等到她父親來接她回家,倒是謝猙玉自然就會相信了吧?

想到就要與謝猙玉分離,她竟有些心生不舍,真是怪哉。

兩人抱在一起時,胭雪目亂情迷的看着在她身上揮汗如雨的謝猙玉,若是她走了,以後與他就不會有來往了吧。

王府有段淑旖在,她不喜歡,她要回去認祖歸宗,這對她來說尤為重要,而世子他……

他身份高貴,身邊婢女衆多,就算她走了,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沒了她,還會有其他人吧。

這樣一想,心裏又莫名的有些泛酸想哭了。

妙音寺在京都也算是人聲鼎沸的大寺,實際上比它要出名的還當屬山寺周圍一片桃花林,春日不光祈佛的多,踏青的也多。

謝猙玉坐在馬車裏,擡起簾幕看了眼車外,見行人很多,就已經有些厭煩了。

但他還是沒說打道回府,哪怕馬車行的慢了些,還是讓車夫把他們送到了妙音寺。

胭雪想到自己不久就要離開了,當下也很珍惜與謝猙玉相處的日子,她從上了馬車就黏在他身旁,一副嬌乖的樣子。

下了馬車也要挽着謝猙玉的手,被謝猙玉瞪了一眼也不害怕,“世子,人好多啊,不挨着你,走丢了怎麽辦。”

謝猙玉無所謂的道:“丢了便丢了。”

胭雪晃着他的手臂,嬌聲抱怨,“世子怎可這樣說!”

“萬一丢了找不回來怎麽好?”

謝猙玉理所當然道:“那就不回來了。”

胭雪臉紅了一片,氣的,“世子!”真是冤家,都這樣了還要逗她。

謝猙玉任由她晃,嘴上還故意露出了無情戲谑的笑。

他笑的自然是很好看的,冷淡中有種風流的邪氣,胭雪盯的久了,就不說話了,只是挽着他的手臂更緊。

她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頗有些眷念這股味道。

“謝二!”

背後有人叫他們,謝猙玉與胭雪一齊回頭,就見季同斐與俆娉站在一起,後面還有慢慢走來的趙榮錦與趙清婉,都是些熟人。

謝猙玉從胭雪手中抽回手臂,眼神意外的掃了眼季同斐和俆娉,“你們這是?”

他剛開口,俆娉那樣嬌蠻的人,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身邊的季同斐則沒有,同樣的,對着胭雪的方向挑眉,沖謝猙玉示意,“和你一樣。”

謝猙玉并沒有認同,他低頭對胭雪道:“不是要去祈佛,自己進去吧。”

胭雪早在他收回手臂時就乖乖的退到了他身側,見謝猙玉沒有要陪她進去的意思,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欠了欠身,向季同斐等人行了禮便獨自往佛堂裏走。

背後的聲音離遠了,胭雪夾在人群中,時不時的還會回頭看眼謝猙玉的方向。

她走路不專心,被人從後面踩了一腳,差點摔倒,被一只手拽住,一個從未見過的面生普通婦人看着她道:“姑娘走路要當心啊。”

胭雪赧然的點了點頭,“多謝。”

她正要往裏走,婦人卻不放她走,胭雪疑惑的朝她看去,婦人一笑,說的話如雷貫耳,“姑娘,該歸家了。”

胭雪茫然,“什麽?”

婦人緊盯着她不放,手上一下用力不少,特意提醒道:“姑娘不記得與郎君的約定了麽。”

胭雪直接傻傻愣住。

門口路過的人潮衆多,婦人将她往裏拉了兩步,“姑娘走吧,郎君已經久等多時了。”

胭雪怎麽也想不到,段鴻居然今日就安排人要将她接走,這與她想的不大一樣,她本以為他會上門當着謝猙玉的面,說明她的身份,再将她接回段府。

婦人催促:“未免世子不肯放人,只有出此下策,詳細的,還請姑娘聽郎君解釋吧。”

這離開的時間,比她想象中要早的多。

胭雪一時有些邁不開腿,她回頭看去,盈盈的目光穿過人群,準确的落在鶴立雞群的謝猙玉身上。

她想與他說一聲,不想就這樣不告而別。

但是他并未注意到她這裏,也沒有瞥過來,他對她應是不在意的,這樣一想,又酸楚上頭。

胭雪深呼吸一口氣,最後依依不舍的看謝猙玉一眼,頭重腳輕的,被婦人拉着走。

她這一走,從今往後,還能不能見,可就兩說了。

日後,她就不再是世子身邊以色侍人的婢女了,也不知道她不在謝猙玉身邊,他會不會對她想念?會不會記得有個叫胭雪的婢女,與他無論晴日雨雪,與他度過每夜?

世子……

她跌跌撞撞,還在回頭,臂粉衣香,好似一只蝴蝶沒入人群中。

與季同斐趙榮錦說話的謝猙玉緩緩側過身,狹長冷峻的眼皮微微擡起,看向妙音寺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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