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傅昭沒想過自己會從傅晚清口中聽到時楠這個名字。

她原以為,在整個南柯島上,只有她一個人會認識時楠,獨自承受着關于時楠和她的一切。

所以,當傅晚清說出這個名字時,她還覺着有一絲不可置信,而當這個名字和“她的未婚妻”這個身份聯系起來時,她就越發覺得不可思議起來。

那天也下着雨,興許是位置原因,細雨朦胧,樹影斑駁,太陽卻還帶着半輪金光躲在山後頭,悄悄探出來,粼粼金光似火焰在悄然躍動,映在眼前墓碑上,投射出陸離的光影。

傅昭跪在墓碑前,被突如其來的雨水沖得滿身濕透,衣服慢慢被細雨潤濕,粘在身上有些不适,可她最大的不适感,還是來自于跪在地上已經早就僵麻得感覺不到痛意的膝蓋。

她能感覺到自己全身力氣在流失,體溫在下降。

可那時候她也是倔,不懂為什麽一向對自己寵愛有加的母親,為什麽唯獨不同意退婚這件事,她搞不清楚,所以只能用自己算是幼稚的方式來反抗。

除了已經去世的顧書白,她沒有任何辦法和傅晚清來談判。

雨沒淋在她身上多久,就停了。

她擡頭,發現不是雨停了,而是頭頂上多了一把黑傘,穿着黑色襯衫的傅晚清就站在她旁邊,盯着墓碑上顧書白年輕時笑得算是開朗的照片,語氣未起波瀾,

“這是你十八歲之後,第一次來書白這裏,竟然是為了退婚這件事?”

傅昭阖了下眼皮,任由從傘下飄進來的雨,她有些頭暈眼花,可還是硬撐着點力氣,“是的母親,我需要退婚。”

過了十八歲遲遲沒有分化的傅昭,知道自己一輩子只能是個beta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也就沒再來過墓園,也沒再敢去見顧書白。

“從十四歲回南柯島起……”傅晚清視線移到了傅昭身上,垂下眸子看她,“你幾乎就從來沒反對過我安排的事情……”

“那是因為……”傅昭打斷了傅晚清的話,有點激動,身形不自覺晃動幾下,過了好久才緩過來繼續開口,“母親的其他安排,對我來說都是好事。”

“只有這件不是。”

“你怎麽知道不是?”傅晚清輕嘆口氣,把傘又往傅昭那邊移了一些,“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如果是這樣——”

“不是。”傅昭再次快聲打斷傅晚清,指尖攥得發白,唇也抿緊得有些發白,“我沒有喜歡的人……只是結婚這種事,總不可能和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一起。”

“不認識?”傅晚清反問,望過來的眸子漣漪波動,“據我所知,你和時家女兒是初中同學,你們不認識嗎?”

像頭頂炸了個驚雷,把傅昭的腦子炸成一片空白。

她顧不得自己僵木的膝蓋,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可酸軟疼痛的膝蓋讓她沒能站起來,反而一個踉跄又跪倒在了地上,砸得膝蓋上再次傳來鑽心般的疼痛。

“您說的時家女兒,是哪個時家?”她的聲音裏帶着些顫抖。

視野開始有些模糊起來,耳邊越來越喧嚣,額間有液體順着眉骨流下來,微涼濕潤,不只是汗水還是雨水。

隐隐約約間,她看到傅晚清臉上的表情急切起來,走到了她面前攬住了她的肩膀。

她最後一點力氣也開始消散,朦胧細雨夾雜着金光在視野裏飄着,像是給她所見之物都加上了一層金霧濾鏡,她努力睜開眼睛,攥着傅晚清的胳膊不肯放,一字一句開口,“她……她叫什麽名字?”

傅晚清似乎嘆了口氣,開口給她說出了那個名字,

“時氏集團的千金,時楠。”

像是山頭躲着的那輪金光朝着她潑了過來,又像是淋在面上的雨柔柔地飄了過來,帶着山間傍晚濕潤的清風。

那天,她從傅晚清口中聽到了這個名字,甚至覺得,傅晚清是不是從哪裏知道了時楠這個名字,然後騙她從墓園裏出來。

但這是真實的。

時楠真的是她的未婚妻。

後來發生的所有一切,都讓她體會到了這種真實感。

那天,她覺得她大概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

可在時楠說出“退婚”兩個字後的每一天,她又覺得,得而複失,大概是天底下最遺憾的一件事了。

也不對,她這個想法應該是錯誤的。

因為她從來就沒得到過。

得而複失……失而複得,這兩種情況,都沒發生在她身上過。

又是夢靥。

傅昭猛地睜開了眼睛,急促的呼吸在她耳邊躍動,因着夢裏湧上來的記憶太過真實,讓她每次醒過來心跳都快得不像話,要過一陣才能平靜下來。

這些天,她只要一閉上眼睛,腦子裏總會閃現一些以前的記憶。

有時候是從腦子裏突然冒出來,有時候則是以夢靥的形式出現。

和分化那時候做的夢一樣,這些夢和記憶都無比地真實,她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記憶裏的親身經歷者。

傅昭恍惚地盯着天花板上靜靜搖曳着的吊燈,随着這些記憶的複蘇,她覺得自己之前當大學生村官時的記憶,反而變得不真實起來。

恍如隔世,她慢慢變成了這個故事裏的傅昭。

她險些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傅昭,而以前的那個普通平凡的人生才是那場做了很久的夢。

“醒了?”

耳邊傳來柔和的嗓音,接着是柔軟質地的絲質手帕撫上了額頭,做夢時不停冒出來的冷汗被輕輕的力道拭去。

“做噩夢了嗎?喝點冷水。”

傅昭回過神來,順着這句話望過去,傅晚清就坐在她床邊,面容有些疲憊,可還是手背貼着她的額頭,似乎在試探着溫度。

傅昭連忙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接過傅晚清想要喂給她喝的水,灌了一大口進去,溫涼通透的液體吞入腹中,緩解了從心頭上湧出來的口幹舌燥。

“我沒事。”她看着眼前看着她的傅晚清卻還是有些恍惚,畢竟猛地醒過來之後就看到了自己夢裏的那個人站在面前,讓她有些分不清現在的情況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我這是……在做夢嗎?”

“噗——”

耳邊傳來一聲大笑,傅昭順着笑聲望過去,果然在病房的沙發上看到了排排坐着的三個人——葉爾端端正正坐在最邊上,旁邊的江問青隔了幾步遠,一臉苦瓜相地看着自己手裏的書,接着是最邊上坐得四仰八叉的孔微言,癱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刷着平板。

孔微言頭也不擡,“你這幾天,每次一醒過來就問這句,耳朵都聽出繭了。”

“傅昭,你真的沒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過……”她拖着尾音,語氣悠閑,“比起這個,我想你應該更關心一件事,你一睜開眼睛看到我們四個人都在,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什麽出來嗎?”

江問青順手把手裏的書本扔給了葉爾,“比如為什麽葉爾會在這裏?”

葉爾順勢接過,安安靜靜地看了過來,眸子裏的光微微晃動,想要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

傅晚清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笑了笑。

傅昭愣住,目光在四人身上環顧,最終在葉爾和傅晚清旁邊繞來繞去,心神恍惚,又有點不敢置信地問出了自己最近最想去做的這件事,

“我,可以去看時楠了?”

“再多貼幾層。”

傅昭感受着自己脖頸後那一塊軟肉處的繃緊感,看着一臉不耐煩的孔微言,卻還是忍不住多囑咐了幾句,“萬一我沒控制好——”

“不會的。”孔微言把最後一張阻隔貼貼在傅昭脖頸上,翻了個大白眼,“都給你貼三層了,而且劉醫生已經給你做了檢查,确定你已經具備控制信息素收放才會允許你從病房出來,而且時楠的信息素已經穩定下來幾天了,放心吧你,要是這還出事,我馬上把阻隔貼吃了。”

“我敢打包票。”

“好了好了,你快進去吧你。”

話音剛落,背後就傳來一股大力,接着面前的門被打開,她還沒反應過來,就這麽被推了進去,正對着正前方病床上安安靜靜躺着的人。

“嘭——”

身後的門被關上,發出巨響,把恍惚着的她驚醒。

外側的落地窗窗簾被掀開,窗外是飄曳着的樹影,斑駁的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溜進來,金燦燦的光束徑直地灑在病房內。

病床上的人漂亮得不像真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眸輕阖。

身上是和她身上一模一樣的醫院病服,全身上下整整齊齊,本來及肩的長發現在長了些許,柔順地搭在肩頭,散在枕邊,看得出是被精致整理過。

躺了十幾天,皮膚似乎又白了一些,通透白皙,唇透着自然潤澤,臉色紅潤,眉目漂亮,看起來不像是個在病床上躺了多天的人。

時楠還沒有醒。

明明已經檢查了好幾遍說是沒事了,但還是沒醒。

傅昭怔怔地看着,才不過十幾天沒見,就覺得眼前的時楠有些陌生起來,明明是在她這些天夢裏和記憶裏出現過無數次的人,可時隔十幾天見到了真真切切的人,卻又覺得像是恍如隔世。

集攢在腦子裏的事情太多,讓她一時之間,看到了在她面前的時楠,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走過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替時楠掖了掖被角,正巧看到了時楠手腕上帶着的醫療腕帶,大概是為了區分每個性別,時楠戴着的腕帶是粉色的。

上面标注的是非正常發熱期幾個大字。

腕帶裏的手腕似乎細了許多,顯得袖口空蕩蕩的。

傅昭看着有些難受,眼底甚至開始有些發熱,她垂眸掩去了自己眼底的濕潤,左思右想,開口說了這麽久以來,和時楠說的第一句話,

“聽醫生說,人在昏迷的時候,聽到熟悉的聲音也會有反應,也許能更快清醒過來。我知道這些天時阿姨肯定也跟你說了很多事情,但興許就是這麽巧呢,說不定我的聲音對你來說也是熟悉的,說不定恰好我一來看你,你就醒了……”

時楠沒有反應,躺在床上呼吸輕輕,安靜地像是她聽過的童話故事裏的睡美人。

傅昭深吸口氣,繼續說着,“其實,我醒來之後就一直想着來看你,雖然他們說我不能出去,但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想,等我見到你了,我要和你說些什麽……”

“是先怪你不辭而別呢?還是先答應你把那個雕塑又變成訂婚禮物呢?”

“是該慶幸你沒發生什麽事情,還是該慶幸我再一次留住了你……”

她說到這裏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或者我應該先怪你……怪你走得那麽急,連我送給你的禮物都沒帶走,你不是說,聽不到我的脈搏聲,就睡不好的嗎?”

幹澀的嗓音裏多了分哽咽,隐隐約約帶上了哭腔,眼底的熱意也越來越重,甚至再也無法掩飾,“你這個騙子,明明這些天都沒聽到我的脈搏聲,現在都睡了十幾天了,還睡得那麽香,我……我和你說話,你還不理我……”

傅昭說着再也忍不住,她伸手攥住了時楠的手腕,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墜了一顆下來,墜到了時楠掌心裏,“但在說這些之前,我也許應該和你說一件對我來說興許算不上很好的一件事情……”

“我分化成alpha了,時楠。”

平心而論,這些天來,最讓她心慌意亂的就是這件事。

她變成了自己以前從未想過的性別,力氣變得大了許多,頸部的腺/體還時不時地發燙,提醒着她這個最重要的事實,還有日後總有一天将會來臨的易感期,都讓她感到煩躁不安,甚至開始日不能思,夜不能寐。

她開始懷念以前她能夠舒心當個beta的時候,那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一件事。

但現在,她有了很多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alpha與生俱來的精力,以及剛完成分化期的情緒不穩定,讓她一天到晚都可以枯坐着想這些事情,讓她可以上一秒和下一秒的心情完全不同。

這一切都是陌生的,恐慌的。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辦法接受我變成alpha的這個事實,但我不敢和其他人說,她們已經夠忙了,哪裏有空管我這個22歲才分化的人呢?”

她看着病床安靜聽着她發牢騷的人,睫毛微翹,面容柔和,她默默看着,說着自己這些天心裏最害怕的事情,語氣越發有些哽咽起來,“如果……如果我可以不當alpha就好了,我真的很不想當alpha,我很害怕那種失控的感覺,也無法想象,自己會變成那個樣子……”

剛說完這句話,像是她這些自言自語終于有了回應,像是終于有人能夠體會她最近煩悶的心情和深埋在內心深處的恐慌,她掌心裏握緊的手腕動了動,接着溫軟的觸感帶着輕柔的力氣傳來,白皙中透着粉的指尖握住了她的掌心。

十指相扣。

她怔着擡起頭,一雙茶褐色的漂亮眼眸迎了過來,睫毛微顫,柔潤的光在裏面一下一下閃爍着,安靜的人突然生動起來,手心的溫熱觸感提醒着她這個觸手可及的事實。

時楠真的醒了。

接着,眼前的人靜靜看着她一會,然後牽起嘴角安撫性質的笑了笑,輕輕開口,嗓音放輕了許多,十指相扣的掌心用了些力道,似是在安慰她,

“我會對你負責的,傅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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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她真的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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