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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廷恩的語氣中帶着金規鐵律般的嚴肅:“所謂約法三章,一是世子在寒舍擅自與人會面,需向管家報備;二是老夫府上不乏女眷,為防流言蜚語,還請世子爺只在存雄居內行走;三是世子身份貴重,為了避免閃失,未經老夫許可不能擅自出府。”
朱霁聽完,嘴角忍不住露出來一抹笑意,反問沈廷恩:“若是按照公爺的約法,根本就是将我軟禁在府上了。公爺何不直接把敝人送入昭獄,也省去了看管的責任和麻煩?”
沈廷恩心裏說:你以為老夫不想但是面容上還是保持了長輩的風度,道:“世子說笑了。老夫豈能把堂堂先帝皇孫不問黑白投入大獄,豈不是讓世子承受覆盆之冤麽”
“既然如此,沈公倒不如等抓到把柄,再捆住晚輩的手腳不遲。”朱霁的神情流露出一絲嚣張,但轉瞬又藏起鋒芒,壓低了聲調,擡起眼眸,恢複成晚輩溫順的語氣說:“不過思量一番,公爺的前頭兩條約束,的确是這麽個道理。府上還有未出閣的姑娘,名節為大。孔陽自當恪守規矩,尊道貴德,不令公爺為難。”
說到尊道貴德四個字,沈廷恩幾乎要笑出聲了。他在軍中也是有許多門生的,早就聽說安王在薊州的私衛,在冊的都已有三萬人之衆,不能示人的還不知道有多少精兵強将。招兵買馬需要真金白銀,一個親王如此卧薪嘗膽,若是沒有反心,鬼才信。
“那也就是說,世子爺一定不能禁足,偏要滿世界亂跑了?”沈廷恩雙手握住雕刻着瑞金獸的紫檀手杖,微微擡起下巴,威嚴十足地再逼問他一回。
“的确如此。”朱霁微笑着回答,神色坦蕩到近乎誠懇。
空氣中都彌漫着劍拔弩張的氣氛,趙世康也算是在戰場上走過幾遭的武将,額頭上此刻都已經冒出了薄汗。他沒想到沈公爺叫他來下棋,其實是為了今天給安王世子的“下馬威”做一個見證。
而令趙世康更加意外的是安王世子的應對。不過鮮衣怒馬的年紀,卻如此強硬有決斷,即便在沈公爺這樣鐵腕的人面前,也沒有落一絲下風。趙世康忍不住揣測着,在他身後,安王的勢力到底積蓄了多大,才能讓他如此有恃無恐。
“老夫一輩子點兵點将習慣了,提出來的要求并不喜歡被人打折扣。”兩人僵持了片刻,沈公爺再言,語氣裏卻收了刀鋒。
沈公爺明白,手裏沒有鐵券書,唬不住這種權欲滿心的人。今日本就是陣前仗,壓一壓敵營的嚣張氣焰也好,便轉換了話題,問:“世子何時去禁中面聖?”
“司禮監已經定了後日。”朱霁說。
“既然如此,世子舟車勞頓,便讓曹管家帶世子去存雄居歇息,如有不妥善的地方,請世子直言。”
“有勞公爺費心。”朱霁又對趙世康颔首,出了正廳,往存雄居去了。
***
從正廳去往存雄居的路上,曹管家詳細周到地介紹着榮恩公府內的設置,朱霁的目光掃過庭院裏的一草一木,心裏卻都是那個讓他牽挂了三年的人,這裏是她長大的地方,每一個臺階、每一處長廊,她或許都曾經長長的駐足,憑欄遠眺時的倩影應該是楚楚動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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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走到存雄居,已經聽到了墨泉聲如隐雷的噴湧之聲。他幼年時,是在京中長大的,早就聽說過榮恩公府裏有一眼聞名于世的墨泉,此時還未見雪濤四濺的壯觀,就已經感受到了泉水在附近的清涼水氣 。
曹管家有幾分自豪地說:“府上庭院雖然精美,但想來是不能與王府和禁苑相提比論,唯獨這墨泉,整日裏開鍋似的往外冒泉水,确實稱得上是一景。”
朱霁由曹管家帶着去墨泉邊觀瀾,見到了才覺得的确是了不起的景象,泉水騰空三尺,浩然而下,蔚為壯觀。沿着泉池砌成漢白玉的方形護欄,一邊的碑刻上是前朝名家手書的“墨泉”二字,另一邊還有一塊小石碑,上面是兩個有幾分稚氣的字,曰:“焚炭“,倒是十分有趣的樣子。兩字之下還有提款:恒昌四十二年書雲手書。
朱霁在心裏默數年頭,沈書雲題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應該是十歲。
“焚炭,這兩個字刻在這裏,是什麽講頭?”朱霁問曹管家。
“這是大姑娘小時候的游戲之作,當時逗得公爺哈哈大笑,非要命人刻成碑,也豎在這裏。”曹管家好記性,府上的大事小情他都镌刻于心,對朱霁娓娓道來:“當時大姑娘還小,她說墨泉兩個字,是黑土旁邊白水,可以對林火之後山灰。林火之後山灰,可不就是焚炭嘛。”
朱霁附和道:“的确诙諧有趣。”他不由得去猜測,能玩這種文字游戲,她那端莊氣度之下,肯定還藏着幾分淘氣的性子,臉上就忍不住浮現了欣喜的笑意。
到了存雄居,繞過影壁,院中是高聳的赤色太湖石,很有幾分文人雅趣。走進正堂,卻見懸挂着一幅橫幅,剛才看到了“焚炭”,憑筆記已經能猜出這幅也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只不過應該是最近的作品,褪去了稚嫩,字體遒勁,蒼然有力,乍一看不似女流之輩所書。寫的內容也很有英雄的膽氣,是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裏的一截。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
巫峽千尋,走雲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
禦彼行健,是為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實,禦之以終。”
存雄居,應當就是出自其中這一句“禦彼行健,是為存雄。”
曹管家見朱霁看得出神,便道:“存雄居地方偏,從前一直空置着。大姑娘給取了這處院落取了名字,本來說是要做畫齋。這幅字也是大姑娘寫的。世子若是嫌礙事,我這就去喊念春姑娘來拿走。”
朱霁忙道:“不妨事,這字挂在這裏,很應景。”
曹管家又對朱霁身邊伺候的四寶太監交待了許多府內的禁忌與規矩,對世子的飲食起居做了盡可能詳盡的安排,才恭敬地告辭。
見榮恩公府上的人都離開了,四寶上前對朱霁道:“甘露寺的宏庵法師聽說世子已經入京,今日一早私下裏差人傳話,要約世子一見。還有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王瑾,也有要事商量。”
朱霁目光沉着下來,考慮到榮恩公已經動了軟禁他的心思,勢必還要有所行動,不如盡快把京中該見的人見了,該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停當,以免夜長夢多。
他一邊任由四寶侍奉他沐浴更衣,稍事休息,一邊安排下午就出府去甘露寺。考慮到後日要入宮,他便安排明日就秘密會見王瑾,探聽一下禁中的虛實。
四寶應喏,他做事利落沉穩,經手的公務皆能做到有條不紊。
似乎主仆二人多年以來,早已經習慣了這樣馬不停蹄的生活。安王就藩薊州時,朱霁只有十二歲,邊境還十分不太平,那時候他就敢随父策馬親征,擊退北方來犯的夷狄。七八年來,薊州境內已然安穩繁榮,世人卻不知道父子兩個人為此度過了多少個忙于軍政的不眠之夜。
***
甘露寺是千年古剎,坐落在京城外不遠處,法相莊嚴,古樹參天,許多勳貴中的善男信女,死後都将蓮位供奉于此。
今日是七月十五鬼節,整個榮恩公府都在等候安王世子,沈書雲不能去祖墳上為早亡的母親掃墓,便在中午時分帶上念春,備好馬車,去甘露寺為亡母的蓮位上幾炷香。
她不足周歲時,生母便駕鶴西去,原本對母親就沒有什麽印象,因此每年的七月十五,她也談不上傷懷,不過是遵從祖父恪守孝道的規矩。
拜過蓮位,她便去大雄寶殿後側的群房裏尋監院賢二法師。賢二見了她來了,很是相熟的模樣,十分和藹地行合十禮,道:“大姑娘請随本座來。”
賢二帶着沈書雲到了廟宇東側的藏經樓,裏面挂着甘露寺幾百年來諸位禪宗法師的書畫名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宋末元初時,曹洞雲岩禪師的一幅《東山林壑》。這幅畫是寺裏的瑰寶,京城的權貴,凡是喜愛丹青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曾打過将此畫據為己有的心思。
沈書雲走到高懸的畫軸前,臉上卻浮現出一點俏皮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問賢二:“真的沒人看出來嗎?”
“阿彌陀佛,至今不曾有人看得出來。”賢二佯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賢二法師雖然遁入空門,卻實則是個風趣可愛的老者,多年來和沈書雲已經是忘年之交,書雲學畫之初,常來寺裏觀摩名作,他為她行了許多方便。
事情起自年初,權傾朝野的司禮監太監王瑾來寺內觀摩,對這幅《東山林壑》打起了主意,方丈宏庵法師為了保住瑰寶,就委托賢二法師邀請名家,全力畫一副仿制品,以防真品被王瑾強取豪奪了去。
賢二想來想去,當下畫壇有以假亂真的才力的人不多,便悄悄求告了沈書雲。沒想到她考慮了幾日,竟然應承下來 。不過是少年意氣,想以此測試自己的技藝,能不能騙過京城權貴的法眼。
卻沒想到,時間過去半載,藏經樓迎來送往,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真被她瞞天過海。
作者有話說:
朱霁:住在我老婆家裏太開心了!
書雲:倒插門也不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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