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回到存雄居,明黃俏麗的田黃石擺放在朱霁的案頭,他端坐着目光冷冷地看着這塊石頭出神。

他是為了沈書雲,才吩咐王瑾去尋找這塊石頭,能找回來實屬不易,甚至有一份運氣在裏頭。

從王瑾那裏他得知這是禦賜之物,弄丢了便不是小事,沈書雲必然會提心吊膽。

設若是剛剛入京的時候,朱霁一定會幻想着将寶物還贈給她,以為能博得佳人一笑。

但是經歷了和沈書雲之間的種種,他此時已經明白,即便是再對她獻寶,也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因此,怎麽處置這枚珍貴的刻章,他倒沒有了主意。

***

次日一早,四寶侍奉朱霁穿衣進膳,順便将昨日風月樓遇到的那個紫衣男子的來歷,對朱霁說了。

“這個人,名叫蕭唯仁,臨安蕭氏的獨子,前兩年父母雙亡後,便承繼了家業,在臨安也稱得上富貴人家。”

果然和朱霁猜測的差不多,他便點點頭,繼續問:“他和沈家是什麽關系?”

四寶不疾不徐道:“說起來也是一門親,沈大姑娘的生母,是蕭唯仁的親姑姑。這位蕭公子,是大姑娘的表哥。”

“表哥?”

朱霁垂下了眉眼,他回憶昨日見到蕭唯仁那張登徒子的尊容,還有鸨母對他的熟悉和熱絡,倒是覺得有趣。沈書雲看着一副嚴守三綱五常的自矜模樣,還會有這麽浮浪纨绔的表哥。

“這個姓蕭的,大老遠的,從臨安府來京城做什麽?”朱霁心裏對蕭唯仁這樣一眼看上去就不成器的好色之徒,根本不屑一顧,問起這些不過因他是沈書雲的表哥罷了。

“回世子爺,過了中秋月餘便是沈公爺的壽辰,蕭唯仁應當是提前進京來拜壽的。跟着他的人說,之所以提前又不肯知會榮恩公府,是因為他們公子想避人耳目,進京先玩一段時日再說。”

四寶一邊說着,一邊侍奉朱霁,将領織黻紋的素紗中單穿戴齊整,想了想,才緩緩加了一句:“此外,他的随從還透露,這次蕭唯仁進京,有一件要事要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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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朱霁眉頭挑動一下,他知道四寶向來不會對他賣關子,因此這樣字斟句酌反而讓他覺得詫異。

“與沈府議親。若是一切順遂,蕭家打算年後迎娶沈家大姑娘。”

四寶是低聲說的,擡頭再看朱霁,只見他面容陰沉,眼眸中醞釀着狂風暴雨,目光灼灼仿佛要化作斬人首級的刀劍。

四寶便謹小慎微,低頭不再敢動一點聲色。

整整一日,除了批閱薊州呈送來的密報,朱霁都只是手握着那枚田黃石刻章,垂着眼簾沉默不語,臉色十分難看。

朱霁深知,蕭唯仁趕着榮恩公壽辰來議親,絕不可能是臨時起意。這種沒高門大戶的嫁娶,都是要幾經斟酌,才能下定。沈書雲是沈公的掌上明珠,又執掌了家權,她不可能對自己要訂婚的事情一點也不知情。

那日朱霁毫不遮掩地對她坦白心跡,他也料到了她那般驕傲的人,不會一下子輕易接受什麽男子的告白。因此他的心裏倒是坦坦蕩蕩,成竹在胸。

但是如今想起來,她不肯對他說明自己即将訂婚的事,或許根本就是要蒙過他,悄悄許了人家,在他眼皮底下嫁為人婦。

朱霁能包容沈書雲不接受他的深情,也能料想她正在一家女百家問的年紀,會有媒人踏破門檻。

但是,想到即将和她定親的是那樣的一個貨色,而她還有意瞞着他,朱霁胸中就升起了嫉妒和怒火。

她應當是有意不告訴他這件事的,他篤定地想。

那她怕什麽呢?怕他從中攪局,還是根本覺得這是她的私事,連告訴他的興趣都沒有?

或許在沈書雲的心中,根本就沒有朱霁的一席之地,哪怕他費盡心思去為她送禮物、找失物、訴衷腸,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裏視若珍寶,她那傲然又清高的目光,也不會有一刻掃向他。

朱霁是皇親貴胄,自幼早慧有成,加之他勤勉刻苦,一路走來都是不斷地“得到”,因此從未感受過這般的失落,如此苦心孤詣為了她冒死前來,原來在她眼裏不過是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如此想着,他最後已經可以稱得上憤恨,看着眼前的田黃石,無論這是何等金貴的寶物,他那一刻只想立刻将它捏得粉碎。

***

中秋節臨近的時候,因為沈書雲對後宅的所有家政之事,已經悉數掌握,而且理家有方,頗得下人們的尊敬,榮恩公便允許何氏和沈書露自由出入,不必再禁足于自己的院子。

被關了這麽久,沈書露臉上的傷也早就好了,正是少女貪玩的年紀,她又素來沒有沈書雲那般關起門來讀書畫畫的才學,解除禁足之後的頭一件事,就是穿戴齊整,捂上面紗,帶上紅簪出街去閑逛。

被禁足的時候是初秋,如今到了中秋已經有些寒意,她不禁恨憎沈書雲和祖父,接下來入了冬,天氣寒涼,她便更不得機會出門賞玩了,白白把最好的秋夕都錯過了。

紅簪一貫覺得未出閣的公候貴女不應當這般在街頭抛頭露面,哪怕帶了面紗,也不合禮教。于是出來半個時辰就要勸沈書露回府。

“怕什麽?祖父都沒說不讓我出門。好不容易出來一回,怎麽樣也得嘗嘗外頭的東西。這麽早回去,着急給大姐姐那副高高在上的尊容上香嗎?”

沈書露白一眼,紅簪聽她言辭刻薄,便低頭不再勸了。

兩個人走到了一家裝潢華貴的酒樓,上首牌匾上寫着幾個大字:“崔航酒樓”,沈書露大喜,對紅簪說:“我聽霄哥兒說過,這家酒樓有很好的酒,叫‘雨露’,豈不是和我的名字相似,今日便去嘗嘗。”

紅簪知道勸不住她,便只好硬着頭皮跟上。

兩個人在窗邊坐下,小二見她們兩個小娘子只身來吃飯,也是新奇,很快好酒好菜招呼上來。

沈書露扯下面紗,也不管什麽禮教,就暢飲起來。紅簪在一旁看着心裏直打鼓。

“雨露”這酒,是果子酒,嘗着不濃烈,後勁兒卻很足。不過是三盅酒下肚,沈書露居然覺得暈乎乎的。

歪歪扭扭地起身要走,小二攔上來問她要酒錢,這時候沈書露才發現自己荷包裏的錢銀遠遠不夠這一桌子酒菜,特別是“雨露”,小小一壺,居然要一兩銀子。

“咱們崔航酒樓,是京城獨一份,自然價錢也不低,小娘子要是沒帶錢,不如留下來,讓你這個婢女去回家取來,也不消多少工夫。”

聽完小二的建議,紅簪卻搖搖頭,對沈書露說:“不行啊,二姑娘,府上知道奴婢和你一起出來的,若是只有奴婢一個人回去,姑娘便說不清楚了。”

沈書露雖然微醺,道理倒是還懂,她借着酒勁兒對小二道:“你這店小二,還怕我們不給你錢嗎,回去以後就打發小厮将銀兩送來,連你的賞錢都不會短。”

店小二卻道:“姑娘這一身绫羅便知家底雄厚,但是咱們酒樓有個規矩,概不賒賬。姑娘還是讓你這婢女去回家取來為好。”

雙方互不相讓,沒幾句話便語帶機鋒吵了起來。

恰好此時蕭唯仁夜宿風月樓後,睡到日上三竿,此時頂着中午的天光,來崔航酒樓吃一天中的第一頓飯,就撞見店小二和一個妙齡小娘子在這裏争吵。

他從門口就端詳了這個小娘子,腰肢如柳,溜肩長頸,自有一段婀娜的風流之态,不自覺地就往這邊走。

走到近處,他見這小娘子連面紗也沒顧着戴,細看面容,竟然是個瓜子臉、丹鳳眼的小美人便五魂便丢了三魄,越看又覺得還有幾分面熟,仿佛哪裏見過。

沒想到對面的小娘子居然認得他,借着酒氣也不知道害羞,對他道:“蕭表哥!竟然是你!”

見蕭唯仁沒有認出自己,沈書露急切地說道:“表哥,我是書露,榮恩公府的嫡次女,大姐兒的妹妹啊。”

蕭唯仁頓時想起來,沈書雲确實有個妹妹,當初只記得沈書雲的繼母何氏是個蜂腰肥臀的勾魂美人兒,卻沒想到沈書露及笄之後也是這般張致。

蕭唯仁就是不缺錢,立馬慷慨解囊,幫助沈書露解了燃眉之急。看出了她是獨自出府閑逛,蕭唯仁便猜想到了她行事的風格如何,也不說破,便禮賢下士地把沈書露讓到自己停在外頭的馬車上。

蕭唯仁的馬車裝潢奢華精美,他自己也是玉帶加身,遍體绫羅綢緞,看着便知道是何等優渥之家的公子哥。

沈書露不禁想起府上的下人們曾經多次議論過臨安蕭家何等有錢,又加上母親私昧了大姐姐的三只楠木箱子,是蕭家當年的陪嫁,裏面着實財寶耀眼,因此她更好奇蕭家是如何的富貴逼人。

沈書露此時酒勁兒下去,才矯飾出一段閨閣女子的羞赧,故意坐得離蕭唯仁遠些,卻用一雙眼眸柔光百轉的媚視着他。

蕭唯仁自然也能感受到這小娘子對他的動意,只是情場老手不動聲色,還刻意地裝成君子,做小伏低。

說起來他這“表哥”和沈書雲是中表親,沈書露是何氏所出和他根本沒有半毛錢的親緣。沈書露卻一口一個表哥叫得格外熱情,蕭唯仁很是受用。

聯想到府上風傳中秋過後,祖父有意讓大姐姐與蕭表哥親上加親的事,便好奇地問:“聽曹管家說,表哥是中秋過後才入京,怎的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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