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噙着馬上要奪眶而出的淚珠,沈書雲對念春說:“你們先回去,我在墨泉邊看看。”

念春想要留下來陪伴,卻被沈書雲半是央求地拒絕:“好念春,我想獨處一會兒。”

“秋風涼,泉水邊濕氣重,姑娘不要逗留太久。”

念春交代了一句,只好離開,獨獨留下沈書雲一個人。

墨泉依舊聲勢浩大,源源不斷噴湧着澄澈的泉水。

從前,單是這隆隆水聲,也足夠讓人覺得心曠神怡,濯洗去所有世俗的紛擾。

但此時沈書雲卻覺心緒絲毫無法平靜。

朱霁對她的喜愛,那日已曾明目張膽地對她告白。她當時雖然震驚,卻只當他是單相思、自作多情,只要不予理會便好。

沈書雲此時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太過簡單了,朱霁并不是什麽端方有禮的君子,一個權欲滿心,喜歡掌控一切的人,怎麽會因為她的無視就放棄攻城略地呢?

如此下去,恐怕蕭家表哥的求親帖還沒有遞來,她的風言風語就傳遍京城了。

若不能從源頭上解決,朱霁還會再生事端。與其這樣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接把話講明,總歸自己是要議親的人,她想起來念春當日對她說過的話,這時候倒也不妨拿着蕭唯仁做擋箭牌。

沈書雲堅定了決心,腳步穩健地朝着存雄居一步一步走去。

今日是中秋,榮恩公府上到處燃着燈籠,皓月當頭,凝露一般的銀輝灑向人間,院中的小徑也被這溫柔的光亮照得分明,一點也不昏暗。

四寶似乎猜到沈書雲會來一般,已經在存雄居門前等着,院內很奇怪沒有其他的侍從,仿佛提前都已經差走了。

甚至,四寶都沒有問她為何只身前來,連個侍女也沒有帶着。

沈書雲微微蹙眉,覺得這對主仆一樣的心思深重,非良非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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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寶輕輕推開存雄居書房的隔栅,将沈書雲引進去。

“世子,沈大姑娘來了。”

朱霁正在案頭批閱着薊州傳遞來的秘奏,竟然一點也沒有避諱沈書雲的意思,也不擡頭,只是低聲“嗯”了一聲。

四寶退出去,閉了門。

門輕輕關嚴的聲響,讓沈書雲心頭微微一顫,想到了前幾天在這裏被朱霁按在門上,險些被他輕薄的那一幕。

明明師出有名,是占理的一方,這裏又是自己家的府上,沈書雲卻無端地覺得有些畏懼,甚至有一瞬間後悔只身前來。

朱霁依舊不擡頭,執筆急書完最後一行朱批,合上了秘奏,才擡起頭看她。

書房裏燈火明亮,為她的青絲賦予了一份柔麗的流光。

今夜是佳節,為圖喜慶,她穿了水紅色的輕羅長裙,此時襯得她腰肢纖細,她極少穿這樣鮮活的顏色,平添了一份自她身上難得一見的妩媚豔麗。

朱霁眼中映入這一抹明豔的紅色,垂下長長的睫羽,仿佛是為了覆蓋心頭蕩漾的一絲微弱波瀾。

兩人目光相交,一瞬間,沈書雲也低下頭去,進來時氣勢洶洶,看到這張風光霁月的面容,月色燭火下冷白皮的優勢盡顯,一瞬間她竟然也覺得有一絲惶然。

“沈大姑娘深夜只身造訪,一定是有話要說。”朱霁從書案前起身,走到了她的近前。

他的語氣平和舒緩,既然她不知道該怎麽開頭,他便幫她。

沈書雲見他靠近,卻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這份怯意,讓朱霁心頭滑過一絲失落,但面上依舊沉着冷靜淡然,不露出分毫真實的情緒。

“世子請自重。”沈書雲又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在确認自己随時能逃走一般。

朱霁忍不住輕笑:“沈大姑娘說的是什麽話?如此良夜,你只身前來。這般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到底是誰不自重?”

他走過來,毫無忌憚地湊得更近一些,輕微了嗓音,幾乎用氣聲問沈書雲:“你不是最介意名節禮數的嗎?今天怎麽不顧忌了?”

一句話傷到了她的自尊心,擡起一雙如潭水生波的美目,怒視朱霁,道:“田黃石,你是故意的!”

朱霁眉眼舒展,對沈書雲戲谑:“沈大姑娘的話沒頭沒尾,在下蠢笨,聽不明白。不許我送東西,還東西也不行嗎?”

沈書雲按捺下想打人的沖動,拿出十足的教養勸自己冷靜,告誡自己千萬不可以惹怒這個毫無底線和廉恥的瘋子。

她長長舒一口氣,對朱霁好言相勸:“我本是閨中女兒,世子當衆還東西,很是不妥。”

“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這樣也有錯?”朱霁反問。

沈書雲自然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卻更清楚不能和這樣的人硬碰硬。他越是乖張蠻橫,她越要有理有據。

“物歸原主,也要講個時機。我與世子之間,清清白白,如此在全家老小面前公開嚷嚷,反而落人口實,所謂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世子是皇親貴胄,恐怕不明白我身為女子的難處。還請您今後高擡貴手,放過我一個弱女子。”

朱霁眼神中滑過冷峻的寒涼,對沈書雲拒他于千裏之外的禮貌平和感到煩悶,對她怨念道:“看來你是半點沒有把我上回在此處對你說的話,放在心上。”

上回?什麽話?

沈書雲原本平靜的面容上飛上了一絲羞躁的紅暈。

他上回對她說:“你的心與你的人,我都要定了。”

看到她面容上浮現出紅暈,朱霁抿唇一笑:“看來你還記得我的話。”

沈書雲此時此刻再也忍不住心頭對朱霁的憎惡,強撐的禮貌和規勸,根本毫無用處,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說得直白些。

她肅然了神情,對朱霁說:“世子對小女或許是一片深情,但小女福薄,實在無法接受。今後求一個割席,就算老死不相往來,也無妨。”

朱霁目光中滑過一絲冷峻的凜冽,但卻并不發作,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沈書雲便帶着勸誡的語氣對朱霁說:“實話對世子說,我要定親了。”

沈書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顫抖,說完以後試探着盯着朱霁,想從他臉上得到知難而退的表情。

誰知他的雙眸冷漠地看着她投來的試探的目光,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是麽?那真的要恭喜沈大姑娘了。只是不知道許的是哪戶人家?”朱霁攥着手掌,指節發白,面容上如嚴寒的冬日,結着冰霜。

被他一問,沈書雲一愣,繼而裝作胸有成竹地說:“臨安蕭氏嫡子蕭唯仁,也是我的表哥。”

果然是他。

那日在風月樓,朱霁已經見過蕭唯仁,這位位蕭表哥登徒子油膩而纨绔的做派仍在他腦海中,對比現在眼前沈書雲強裝出來的這般對未來夫婿的期許,朱霁又想冷笑又想嘲笑。

“既然是親上加親,沈大姑娘應該對表哥的為人很是了解。”朱霁的眼神中滑過一絲戲谑,他不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會看得上蕭唯仁那般不務正業、眠花宿柳的纨绔子。

沈書雲此刻卻只想勸退朱霁對自己的那份心思,正色道:“自然。我與表哥雖然多年不見,但蕭氏是官商世家,稱得上鐘鳴鼎食。臨安又在風景如畫的地方,這于我這樣的人,自然是一門好親事。”

“官商世家?鐘鳴鼎食……”朱霁玩味着沈書雲根本就沒有底氣的話語,反問道:“難道這世上,還有比皇室宗親更鐘鳴鼎食的人家?臨安不過是地方首府,如何比得上京城繁華富貴。這位蕭表哥,值得沈大姑娘如此期許麽?”

“人各有志。想必世子入府多日,也看得很清楚。我自幼失去生母庇護,祖父年邁,沈家在朝堂上也日漸式微,臨安蕭家已經是我能夠考慮的最好的一份前程。”

朱霁沉默着,沈書雲說的是實話也是真心話,在她說道自己自幼失去庇護的時候,他的心頭一緊。

他是入了府才知道,她的日子其實并不想想象中那麽好過,甚至可以還可以說是有幾分艱難。

沈府式微,榮恩公不得新帝信任,沈家在京城的未來只有沒落,作為嫡長女的前程自然也是可以想見。

她若是因此想要遠嫁臨安,求一個現世安穩,似乎也是說得過去。

沈書雲見他似乎在認真地聽自己的話,緊張的心緒也放松了一些,便繼續說:

“世子所言不虛,臨安的确不比京城富裕繁華。但天高皇帝遠,也遠離了權勢紛争,恰可以讓我這樣的畫癡安心作畫,不問世俗冗雜。而世子是皇親貴胄,并不是我能夠高攀的。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朱霁逼問的眼神,如匕首般鋒利,投向沈書雲讓她躲無可躲。

沈書雲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雖說這是真心話,卻不方便在他面前開口。

朱霁冷冷一笑,替她說了出來:“大姑娘想說的是,更何況,世人皆知我安王府野心勃勃,要強班奪朝,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根本配不上沈大姑娘這樣的忠臣之後。”

沈書雲錯愕地擡頭看他,他說的正是自己心頭所想。

但是此時,她更驚訝于他在自己面前的口無遮攔。

她的目光掃向他身後的案牍,從薊州發來的秘奏堆得有半尺高。

一個困在京城的質子,若不是要謀反,怎麽可能需要如此頻繁和密集地批閱這麽多秘奏?

安王父子在謀劃着什麽,榮恩公心中有數,作為最至親的人,沈書雲也不不可能毫無察覺。

她的沉默,等于一種默認。

“我以為你只是不喜歡我,原來還有這一層厭憎。”朱霁臉上居然挂上了自嘲的笑容,“沈姑娘到底是忠臣良将的血脈,怪我粗心大意,竟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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