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獎學金評比定在附院的會客廳進行。

說是會客廳,其實是一幢占地面積近千米的大型橢圓創新設計建築,附院标志性的建築物之一,曾獲2018年賽普立德‘世界前十創意建築’獎,名曰:

‘愛人’。

随着太陽光的推移,巧妙的将前廳與後廳的空間與光線切開重組,又随着時間慢慢的交融雜燴,就好像愛濃情濃又間或分離的愛人。

陳向晚一行六人在五分鐘之後抵達,她站在學生的身側,朝數字媒體技術的帶隊教授點了點頭致意。

---以她導師的名義。

陳向晚視線後劃,那名姓‘陸’的女生就站在帶隊教授的後一位,胸前佩戴着帶着寫着名字的胸牌。

似乎是察覺到陳向晚的視線,對方忽然側過頭來。

那是一張長相精致的臉,帶着一股淡淡的英氣,略有些倨傲的視線瞥過陳向晚時,稍微愣了下。

陳向晚也愣住了,她看着對方的臉,放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下。

太像了。

陸晴和曾經的那人,幾乎有五成的相似。

陸晴。

陸知寒。

“雙方小組可以進場了。”

門內,西裝革履的代表隊成員之一客氣的朝門外說道。

對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顯出一股精英的銳利又不刺人的氣勢。

陳向晚猛地回過頭來,她本來就白潤的臉好像失了血色,身邊的學生有些疑惑的晃了晃她,小聲湊到她耳邊問:

“學姐,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陸晴已經收回視線了,她似乎同樣吃驚不小,還是同伴叫她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上自己小組的腳步。

陳向晚稍微定了定心神。

她搖搖頭,輕聲道:“我沒事,先進場。”

柳青清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看陳向晚還算鎮定,才整理好表情第一個進門。

陳向晚在最後一個入場。

評委席分成兩列,陽光一列的校領導正笑容滿面的看着進場的校內精英學子們,滿眼與有榮焉。

而在處于陰暗的一側,男人散漫靠在椅背上,頭上的帽檐壓得很低,看不見臉,更看不清神情。

只有骨節略微突起的右手長指在鋪着紅布的桌臺上輕敲着,另一只手垂在衣兜側,整個人顯出一股漫不經心的态度。

是陳向晚最初認識他的模樣。

他散漫得似乎确只是為了‘某個人’而來。

評委席的五個座位已經坐滿了,他把自己放在了悅龍集團決策團外的位置。

陳向晚的第一反應是,還好,至少她們不會真的因為經歷一場“走後門”而落敗。

陳向晚她們的位置在臺下的左側。

陳向晚站定了,也就沒有再往臺上看。

五年前的回憶排山倒海的紛湧起來,陳向晚驚奇的發現,那些她以為早已經忘掉的、實際上還清晰的觸手可摸。

只是隔着五年的時間,連當年強烈到近乎決絕的感覺都變得模糊起來。

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如今他們會以這種形式再相遇。

柳青清忽然靠近她,壓低聲音道:“學姐,你看臺上最後邊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悅龍的那個老總啊。”

陳向晚知道她是擔心自己的情緒。

她輕輕揚了揚唇,假裝不知道的輕聲回道:“不知道哎,不過我估計是。”

柳青清:“那肯定是了的!你看就他在臺上還帶着個帽子。”

柳青清聲音壓得更低了:“臭屁!”

陳向晚愣了下,繼而微笑,捏着小姑娘的臉蛋說:

“那可是你金主爸爸,還想不想賣出版權了。”

柳青清假意痛呼求饒。

她們動靜很小,沒引起別人注意。

陳向晚彎着嘴角松開柳青清。

因為對自己有清楚的定義,所以能把心态放到最平。

五年時間,陸知寒說不定連她的名字都忘了。

陳向晚壓下心底惶惶的情緒,慢慢擡起頭,去看正前方的講臺。

數字媒體技術小組的組長陸晴已經開始上臺介紹自己的團隊和作品。

她站在臺前一側,雙手在屏幕上一劃,最中心的3d投影大屏上便浮現出小組設計的作品。

同樣是一套角色設計,涵蓋了整個游戲背景的所有人物成長設定的元素。

“馴領計劃”目前只對業內部分邀請受衆開放了內測權限,陳向晚她們因為項目的需要,也都拿到了內測權限。

只不過陳向晚接手小組太晚,只有不到五天的時間抽空了解這個游戲。

雖說獎學金評比不像公司項目要求的嚴格,但如果被提問到也算是一個弱點。

陳向晚被吸引過去,認真的聽着,眉頭時不時舒展,又緊緊蹙起。

陸晴團隊顯然也對這次的設計耗費了巨大心血,基本上游戲中的每個細節都注意到了。

坐在評比隊最裏側的男人也換了個姿勢,手肘支在桌面上,散漫的支起下颌。

帽檐下的餘光落在陸晴身上。

陸晴的聲音瞬間變得更昂揚。

但是想起剛才看見的女生,突兀的停滞了一瞬,視線也不自覺的往視覺傳達那邊的學生方向飄了下。

帽檐壓得更低了。

陸知寒漫不經心的聽着臺上那小丫頭的介紹,腦海裏回蕩的卻只有那一聲“我相信你們”。

本身他來就只是因為陸晴千求萬求,在此之前陸知寒已經表明自己不會參與評比結果。

而現在陸知寒或許該“慶幸”自己不在評委團裏。

現在的他不止做不到絕對公平,更做不到理智。

男人輕輕諷笑了一聲。

只是相似的一道聲音,就讓他魔障了。

尚沒有收回諷刺的黑沉視線散漫的瞥向陸晴剛才看過去的方向。

只一眼而已,敲擊在暗紅桃木桌子上的長指驟然停住。

“以上就是我方小組的設計作品,辛苦各位評委老師、前輩給與指點,謝謝。”

陸晴結束了演說,微笑着半鞠躬示意,臺下立刻響起數字媒體小組激昂的鼓掌聲。

柳青清在掌聲中上前了一步,先後向左右兩側的校領導和代表團點頭致意,邁步上臺。

擡腳前,柳青清回頭看了陳向晚一眼,陳向晚定定看着她,眼睛清澈透亮,除了對學生的信任,沒有一點其餘的情緒。

柳青清握緊了沒有演講稿的手,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上臺。

“各位老師、代表團——”

陳向晚的手在身側緊緊握着。

她用盡全力才假意無視落在身上的那道視線。

淩厲、刺人。

想來可能是她這五年過得沒有想象中的艱難,所以還能被輕易認出來。

說沒有不自在是不可能的,畢竟是當初追逐過四年的人,她離開的又那麽狼狽決絕。

陳向晚低下頭,她正愣住,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充血不足。

上午十點的鐘聲準時的嗡鳴整個附院,會客廳內,學生朗朗清晰的聲線像是昭告青春的利器。

十點零一秒的陽光一劃而過。

特殊材質的采光玻璃盡職盡責的展現這座現代創新建築的瑰麗奇幻。

以評委團為分界線,刺眼的光線重新将廳室分割成兩個空間。

就好像她和他之間的距離。

光明大盛的一側,陳向晚擡起頭,沉靜的注視着那雙看不真切的黑色眼睛,禮貌而客氣的,點頭致意。

抵在暗紅桌面上的拳頭猛得攥緊了,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盤旋起來,白青對比,顯出一股猙獰。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久別重逢的歡喜,大部分都應該是擦肩而過。更有甚者,是仇敵相見,分外眼紅。

陳向晚聽見熟悉的嗓音響起的時候,就忍不住垂着視線暗暗苦笑了下。

“感謝雙方學生代表的作品,我司——”

“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請教視覺傳達小組的導師代表。”

低沉的嗓音截斷李程面帶微笑的官方發言。

李程頓了下,随即反應很快的面帶官方微笑的轉向陳向晚所站的方向:“陳小姐,請問方便嗎?”

點名道姓,讓她躲都躲不了。

陳向晚低着頭,唇角向下壓了一個弧度,她按着手指,落落大方的站起來,“當然方便。”

而後看向男人的方向。

因為自下而上的角度,那張棱角淩厲的冷峻臉龐終于清清楚楚的展現在陳向晚視線中。

他之前……

不是這麽冷峻的人,嘴角總是挂着随意的笑,仿佛什麽都不看在眼中。

陳向晚只怔了一小下,然後微微笑着說:“這位先生,請問您有什麽問題?”

這位先生。

陸知寒扯了下嘴角,他盯着那張熟悉的臉,五年時間,和之前似乎沒有一點變化,唯一的不同在于那雙總是眼底只有他的眼睛,現在克制又守禮。

就好像“先生”二字。

陸知寒幾乎是冷笑了一聲:

“我覺得貴組對馴領的理解并不全面,請問貴組、以及陳小姐,有真實的接觸過馴領嗎?”

這個譴責就有些咄咄逼人。

畢竟獎學金評比不是商業作品,雖然學生們私下打趣想要賣出設計版權,實際上都知道以悅龍的實力,設計組不知道甩出他們幾條街,創作要求中也不強制要求面面俱到。

更別提作為悅龍集團壓在手中多年的馴領,據說為了這個項目,悅龍已經投入不計其數的成本人才,只為了讓馴領完美無缺的上市。

和悅龍旗下其他游戲比起來,‘馴領’就像是悅龍的真太子。

而陸知寒在這種時機提出這個問題,顯然不只是要求‘玩過’這麽簡單,所以在所有人眼裏,這就是明晃晃的針對。

陳向晚抿了下唇:“不好意思,不知道我們的設計哪裏有明顯的缺陷?馴領我們都注冊了賬號——”

“馴領的彩蛋是什麽?”

男人聲音顯得不近人情。

被當衆為難的感覺并不好,陳向晚手變得冰涼,她在校領導、代表團以及學生們迷惘的視線中,面色蒼白的吐出幾個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如果作為游戲參與設計者,什麽自己水平不足贏不了游戲誘發不了彩蛋,或者時間不夠了解不充足全都是借口。

哪怕是在這場要求并不該這麽嚴格的評比中,只要被提起,就是弱點。

視覺傳達小組的學生都有些不知所措。

連校領導都有些搞不明白事情的發展。

而男人在咄咄逼人的問句後,卻開始了長達一分鐘的沉默,半晌,他才笑了一聲,擡手示意代表團繼續。

他高大的身軀重新坐了回去,還是散漫的,仿佛一雙長腿都擺不開,那雙雙眼皮輪廓深刻的黑沉眼睛卻一點笑意都沒了,死死盯着那道被學生圍起來的身影。

她當然不知道游戲的彩蛋是什麽,如果她知道,還會作為教授代表來參加這場評比?怕是要躲到校外八百裏。

一輩子都讓他見不到。

柳青清是跑下去的,陳向晚扯着嘴角朝她笑了笑,輕輕搖頭,用口型說沒事。

代表團隊與被邀請作為評委的校內教授低聲交談着,壓淡了剛才的緊張的氣氛。

柳時冬表情納悶:“咱們只是一個獎學金評比,而且馴領計劃悅龍頂尖團隊籌備了五年大老板都沒點頭定下吧,他們內部都不确定的事,那人怎麽問得這麽犀利。”

另一人說:“悅龍本來就是出了名的選拔嚴,估計是把咱們當成應聘的來看了吧。”

“還好最後沒再繼續追問。”

馴領正處在內測期,隐形彩蛋連各大平臺游戲測評up主都沒人解鎖,更別說只是在畫圖空閑時間了解游戲的他們。

他們看不出來,柳青清卻看出來了。

這哪是為難他們,說是只是為難陳向晚一個人也不誇張。

柳青清緊繃着臉,握着陳向晚的手臂說:“學姐,我估計結果出來還得等一會兒,你不是下午還有兼職嗎?先回去歇歇吧。”

不等陳向晚說話,柳青清又語氣堅定的說:

“總之我們已經盡自己的全力了,不管是什麽結果都心甘情願。學姐,你先回去吧,只是等結果而已。”

柳青清緊握着陳向晚的手,陳向晚的手也像她的人一樣,綿軟得好像蓬松的棉花,但這時候卻冰涼涼的。

如果沒有中途這個插曲,陳向晚一定會陪她們到最後。

但是陸知寒的視線如影随形,壓得她透不過氣。

陳向晚以為自己已經可以不在意了,可被他當衆用逼人的語氣緊壓,不該出現的委屈竟然不合時宜的冒出頭來。

她明明可以的。

五年前可以做到一走了之,現在自然也可以承受一切後果。

陳向晚側過頭,無意識的輕咬着唇瓣,最終低聲說:“……好,我回去等你們消息。”

柳青清按住想要說什麽的柳時冬,兇巴巴瞪了他一眼,攔住他要追上去的動作。

結果一擡頭,卻發現臺上的男人也不見了。

柳青清頓時驚了,聯想到剛剛他針對陳向晚的模樣,立刻就要追出去,結果臺上的李程微笑着對門口悅龍團隊的人提醒:

“馬上就公布結果了,柳同學,現在出去可不是個好時機。”

代表團帶來的助理同時關上會廳門。

柳青清差點被道貌岸然的他們氣炸。

李程保持着官方微笑別過頭。

如果不是出色的業務能力,李程差點就假笑不下去了。

從剛剛在學政樓,李程就覺得事情有變。

現在可好,預兆成真,徹底完犢子了。

陸知寒家世顯赫,個性似乎天生就帶着散漫,哪怕是管理着諾大的上市集團,也幾乎沒什麽事情能影響到他的情緒。

而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一個消失了五年、只存在在陸知寒熟悉的人口中只言片語的人。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年薪上百萬的集團總助維持着假笑,默默為自己未來的日子祈禱。

陳向晚近乎狼狽的闖出會客廳,直到觸及到沒有陸知寒的空間,她才逐漸冷靜下來。

她早已經把過去放下了不是嗎?

現在面對他委屈又有什麽用。

陳向晚竟然感到有些羞惱,惱恨自己沒用。

身後突然響起同步的腳步聲。

陳向晚腳步頓住,緊接着,她大步的朝會客廳後方出口走去,腳步甚至顯得有些倉促。

她憋着一口氣,一雙翦水的新月眼在暗色的折疊光線下閃着稀薄的稀碎水光。

“陳向晚!”

低沉的嗓音在傾斜的廣角空間大幅度蔓延擴散,就像在陳向晚耳邊炸開。

陳向晚直直的看着前方,腳步一步未停。

陸知寒的臉幾乎可以用陰沉來形容了,他大步追上去,咬着牙拉住陳向晚的手臂,用力甩過來。

“你還想再來一次?”

就像五年前,陳向晚一聲不吭的消失在陸知寒的世界裏。

起初他以為這只是陳向晚開的一個玩笑。

陳向晚乖巧、綿軟,就好像生長在路邊小檐下的花,而陸知寒是她的光。

但是那時候沒人知道,花的根莖裏,是斬不斷的柔韌,哪怕是自己掙紮不斷,最終仍然會頑強地托着她向上生長,遠離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而陸知寒,就是五年前被她毫不留情判定為“死刑”的渣滓。

棒球帽因為主人起步太快,跌跌撞撞的滾落在地板上。

陳向晚被他抓着手臂,半強制的扳過來正對着他。

陳向晚狼狽的側頭去看地上的帽子,她手指緩緩的蜷縮起來。

陸知寒比她高一個半頭,是最适合擁抱的距離,近到他焦躁的心跳聲都像貼在耳邊。

就像五年前的每一次。

陳向晚的睫毛是順直的,微微下垂,就像一排小扇子,沿着彎彎的眼睛紋路彎起來時,掃的人心癢。

而這時候,小扇子上沾了水霧。

陸知寒緊繃着臉,額角的青筋死死跳了兩下,他緩慢的松開握着陳向晚的手臂,“對不起,我——”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麽選。”

低着頭的女生忽然說。

陳向晚擡起頭來,她眼睛裏還帶着些剛剛讓陸知寒心軟的水光。

他看錯的離譜,那分明是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利劍。

陳向晚看着他,視線溫軟,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離開。”

陳向晚從不膽小。

五年前離開追逐了四年的陸知寒,是她慎重思考後的唯一結果。

光線折疊變幻,仿佛能聽到的得獎學生的歡呼聲。

陳向晚被投放在光明裏,陸知寒于黑暗中。

他扯着嘴角,往後退了一步。

陳向晚聽見他說:“你真的心狠。陳向晚,你是真的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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