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棟嗤笑出聲。

就知道他不敢做什麽。

陸知寒是北院的名人。

北院都是正經要通過高考的學生,雖然都在私高,但是和還沒畢業就已經定好國外各個名校的南院學生天差地別。

華南是南寧市屬私立高中,資本雄厚,為了壓住學生們,連老師的背景都不簡單。

北院年級主任對陸知寒十分‘照顧’,南北院都知道這事。

李棟卻不太在意。

他家在南寧市已經是頂級的豪門,一個圈子裏的人都是固定的,南寧市世家裏邊有姓段的,有姓秦的,可沒有一個姓‘陸’的。

這麽算算,撐死了陸知寒也就只能是某個校領導親戚。

李棟臉上擠着笑,往前湊一步,胳膊想搭在陸知寒肩上。

要是陸知寒識趣,他還能帶他玩玩,畢竟陸知寒也算是校內風雲的人物,身邊還有秦家獨子和段家的小太子。

他粗壯的胳膊半截被攔住了。

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骨節分明,腕骨微微凸起,青筋脈絡一根根延展着。

李棟皺着眉頭擡頭:“你幹——!”

段祁琩呵笑着罵了句:“傻B。”

陸知寒心情尚好,對他笑笑,李棟瞳孔瞬間放大,拳頭飛過來的一瞬間,他聽到陸知寒帶着笑的混不吝嗓音:

“幹你。”

事情發生的太快,等衆人回過神來,就只看到李棟狼狽的跌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惡狠狠的喊:

“給我打死他!我要讓他在華南混不下去!”

李棟狼狽的要死,陸知寒卻像感到好奇一樣,他挑着眉,忽然在李棟身前半蹲下,一手臂抵在繃起的大腿上,另一手則晃着,抓住李棟染成橘色的頭發。

李棟睜着眼睛大叫出聲,頭皮幾乎被連根拔起的力道帶着揪到陸知寒臉前。

他使勁往後蹭着,拖着他的力道卻像是要把他頭皮拽掉一樣,根本掙脫不開。

李棟喘着粗氣,慌亂中一把薅住邊上兄弟的腿,畏懼的大喊:“你想幹什麽?啊?小心我搞死你全家!”

男生唔了聲。

黑發兩側短到頭皮,是規規矩矩的‘普高校園标準’發型。

那張五官有些過分硬朗的臉在背光中沒有一點情緒,直到主人突兀的笑出聲。

陸知寒捂着臉,笑到眼裏閃光。

他笑夠了,略擡起頭,雙眼皮勒出一個很深的褶皺,散漫的說:

“還真不好意思了,全家都命硬,不好搞。要麽你試試?大英雄。”

他尾音往上卷着,

如果不是頭皮要炸的撕扯感,李棟還真覺得他是在開玩笑。

李棟瞪着眼睛,嘴唇哆嗦着,愣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段祁琩看着陸知寒,手臂放下了,有些遲疑的說:“知寒,差不多得了。”

整個換衣間似乎都和外邊切割開,雨下大了。

有人仗着膽子在後邊威脅:“陸知寒,你別把事情鬧大了,南院的主任今天可在校值班呢。”

陸知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男生瞬間哽住了,不明顯的往後撤了兩步。

主要是陸知寒拖人的手法太狠,他們一時半會兒都被鎮住了。

誰能想到他平時散散漫漫的一上來就這麽狠?

這話倒是給了李棟底氣,他開始掙紮起來,嚷着說:“你踏馬快放開我!小心老子讓你退學!”

蠢得簡直無可救藥。

段祁琩簡直想捂臉。

他見陸知寒沒再動手,就知道他心裏有數,于是只擰着眉毛看傻子一樣看着面目猙獰的李棟。

通風報信的人速度還挺快,外邊很快響起了教導主任急匆匆的腳步聲。

是南院的教導主任。

教導主任養尊處優的身體跑得賊快,停下來還沒喘兩口氣,瞪着眼睛看他們這邊。

李棟眼睛瞬間亮了,“老師,陸知寒挑事!”

他頭皮被扯得死疼,李棟心裏想着等出去後看他搞不死陸知寒的,卻看着南院教導主任看了他一眼之後,湊到他倆身邊,竟然緊巴巴的開始勸陸知寒。

李棟呆住了。

身後的南院學生靜默片刻,也開始小聲嗡談。

私立高中的特性,說華南就是南寧富商世家的風向指标也不為過。

老師的态度偏向,也就是這群學生背後的家庭在南寧的地位象征。

沒人會無緣無故的偏向一個人,除非有利可圖,又或者是對方招惹不起。

陸知寒的臉色卻陡然冷了下來。

寡淡無味。

他松開手,力道帶得傻愣住的李棟往後跌着倒在了地板上,他瞪着陸知寒,想嚷,這次是真的嚷不出來。

教導主任說:“男生換衣室有監控,這事我們肯定查清楚了,給你一個交代。”

陸知寒舌頭頂了頂臉側,他松松站着,一米□□的身高,哪怕是閑散的,也給人無盡的壓力。

教導主任殷切的看着他,陸知寒略低着頭,視線劃過從教導主任來之後就變得安靜如雞的南院學生,又瞥過眼前一臉殷殷的教導主任,

他嗤笑一聲,

“人證物證都在,用不着調什麽視頻,開學大會我做檢讨。”

教導主任哽住:“……這”

陸知寒沒心思再聽下去了,他擺擺手,連段祁琩也沒管,長腿邁入細碎的雨幕裏。

教導主任本想追上去打個傘,被段祁琩一把按住肩膀。

段祁琩笑着說:“不用管他老師,他愛淋雨。”

炮仗再被點一個,這人不得自己炸了?

段祁琩看着雨幕裏的兄弟,忍不住愁得吐了口氣。

陸知寒只是覺得沒意思。

雨不大,淅淅索索的,倒比那些迎合的聲音好聽不少。

南園教學樓A棟。

球場換衣間的必經之地。

林熙站在教學樓A口,雪白的短裙輕揚着,雙腿被冷風吹得有些微紅。

她朋友看見不遠處的高大身影,笑着湊過去調侃了句:“熙熙,陸知寒是不是知道你來了呀。”

林熙注視着淺淡雨幕裏逐漸走進的人,嘴角微微彎起,等那人湊近了,能看清雨幕中清涼的眉眼,林熙沒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

“陸——”

陸知寒側頭看了眼,見是她,停了下,随後扯着嘴笑了笑,擡擡肩膀示意,

“沒外套能借你,早點回去。”

林熙嘴角的笑變得淺了,她抿着嘴,“我有傘---”

稀薄雨霧中,男生腳步卻沒有半點上前的意思。

林熙将要脫口的話在半路轉彎,她握緊手中的傘,艱難的揚了揚嘴角,輕聲說:“---嗯,再見。”

陸知寒頭也沒回的擺擺手離開。

朋友擰着眉毛,搭着林熙的肩膀不滿的嘟囔:“他也太冷淡了,熙熙,他不知道你要出國的事嗎?你還是特意來的呢——”

林熙一直盯着那道身影不見,才說:“他不知道。”

她收回視線,扯了扯凍得有些僵的臉,淺笑着打斷好友,拉着她的手:

“我請你吃飯吧,讓你陪我一上午,去吃南口那家怎麽樣?”

國道。

交叉路口。

蓬松的綠冠揚揚挺立在風雨中。

陳向晚仰着頭,在樹下急得團團轉。

前幾天她在路邊撿的一只幼鳥,羽翼都還沒豐滿,只有在慌不擇亂的逃命時候才能飛起來一點,還撞到了樹上,撞壞了腳。

陳向晚給它在最低的樹杈上搭了個臨時鳥窩——她在鄉下住了十幾年,見過好幾次搗蛋小孩捅鳥窩被家長暴揍,然後家長搭着梯子連夜去給鳥補窩送娃的事,所以搭得像模像樣的,那小鳥似乎住得也很滿意。

今天她來得到底是晚了,鳥兒受驚,飛到了離地面近兩米半的樹杈上,聽見陳向晚的聲音吱吱喳喳的驚慌叫着,就是不下來。

樹冠繁茂,但是恰好小鳥在的地方樹冠有一處空缺,沒長大的幼鳥淋雨很容易夭折掉。

陳向晚原地盤旋了兩秒,她微微緊蹙着眉頭,左右看了下,然後很果決的做好決定。

陳向晚脫下外套,整齊堆疊在樹根一處幹燥的地方,左右抻了抻胳膊腿,躬躬腰,做熱身運動。

這地方是國道天橋下的一條小路,平時來往的就只有住在城中村的居民,下雨的假期更是基本上看不到人影。

陳向晚做好了熱身,緊抿着嘴巴,半蹲下身體,然後輕‘呵’一聲,猛得往樹幹上一撲。

陳向晚特地給幼鳥找的這顆樹巢夠大夠好,樹幹粗得她兩只胳膊都抱不住。

鄉下的樹杈子多,好踩。

城裏的樹杈子還沒長起來,就被削走了,陳向晚撲倒是撲上去了,但是單靠手臂的力量憋着一口氣往上蹭,半天也沒動多少。

“噗。”

細細雨霧中傳來一聲低沉的輕笑。

陳向晚掙紮着往上爬的動作立刻頓住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嗖一下擺正身體躲到樹後邊。

抱着樹幹的手指用力緊繃着,顯出些青白的血色。

城裏和鄉下不一樣。

有很多在深山裏正常的事情,在城裏是會被嘲笑的。

剛來的時候,陳向晚就犯了不少傻。

陳向晚臉頰漫上點紅暈,她微薄的少女心思讓她後知後覺起自己當街狗爬樹一樣的姿勢大概有多荒誕來。

粗壯的大樹在風雨中巍然屹立着,輕風吹過,搖得樹冠沙沙作響。

視野下,兩只細白的手努力扣着粗糙的樹幹,雙腳也正努力盤旋着,主人似乎被驚到了,半天沒有露出頭來,也沒動一動。

天橋上,陸知寒雙手交叉在天橋邊緣,散漫立在風雨中,眼底的笑意仍未收回去。

他懶洋洋站直了身體。

路上偶遇一只小貓,煩悶的心情松了不少,只不過他再看下去,那只小貓說不定連爪子都羞窘的滑不下來。

陸知寒扯回視線,還沒轉過頭,忽然聽見一陣弱弱卻堅定的聲音。

“那個——你可以幫幫我嗎?”

男生腳步頓住,他微微側頭。

雨幕中棱角銳利的一張面龐清晰映在陳向晚眼中。

她怔了一秒,想得第一件事是,原來世界上真有這麽好看的人,青青松松的,就好像電視裏成精的神仙一樣。

陳向晚忽然感到有點窘迫,但是窘迫歸窘迫,她掙紮着把一只手腕擡起——

只敢擡起手腕,不然就滑下去了。

她等得起,可鳥等不起。

陳向晚決定賭一把。

“您好,請問能幫幫忙嗎?”

又被喊了一遍,陸知寒神色有些怔愣。

緊接着,他低下頭輕笑了一聲。

原以為是只普通的羞窘小奶貓,沒想到是只野慣了的。

陸知寒順着天橋走到了樹下,真到了小野貓邊上,沒忍住,嘴角又勾起。

陳向晚從樹後冒出一個頭來,她頭發被打濕了,新月形的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睜着,有些不好意思。被困的鳥叽叽喳喳踩着她頭上的枝杈叫着。

陸知寒微微挑眉:“你還抱着樹幹什麽?”

陸知寒身高近一□□,夠到困鳥的樹杈有些困難,跳下卻是差不多正好。

他還是頭一次,在街頭雨霧裏想怎麽去蹦着夠一只鳥。

頗為陌生的感覺讓陸知寒啧了聲,接着,他見到樹上的冒頭小野貓微微歪了歪頭,認真的說:

“我要松手,就上不來了。”

陸知寒頓住。

所以叫他來,不是讓他幫忙上樹?

陳向晚給了他答案,她仍然抱緊樹,不太好意思的請求:“麻煩你了,能推我一把嗎?一下,就一下我就可以蹿上去了。”

或許是說完她也意識到蹿這個字眼有些粗狂,忍不住咬了下嘴巴。

陸知寒這次只怔了一秒鐘,他輕哂出聲,上前一步。

近看,趴在樹幹上的女生顯得更青嫩,好像一只奶蝠,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的跟着他,溫柔又果決。

像是怕麻煩他又怕待會忍不住笑,弱聲弱氣的小聲強調:

“我有點癢癢肉——”

陸知寒哭笑不得。

他幹脆沒再說話,腕骨微微鼓起的大掌隔着衣物,十分有邊界感的托舉着陳向晚的腰側,一股巨大的穩重力道輕而易舉的将陳向晚向上托舉起來。

迎面的雨霧合着細風打在臉上,陳向晚的天地陡然變得廣闊,她來不及驚呼,連忙伸出雙手,抓好時機一把夠到驚叫的幼鳥。

幼鳥羽毛被打濕了,陳向晚兩手緊巴巴松松握緊,嘴角輕彎。

然後意識猛然回籠,她人可還在樹上呢,松手豈不是會掉下去!

幻想中的失重感沒有傳來,陳向晚被穩穩放到了地面上。

她鞋子踩到濕漉漉的實地,往前踉跄了兩步,然後睜開緊閉的眼睛回頭。

她雙手護着一只灰撲撲的小雀,正精氣神十足的啾啾。

陳向晚的眼睛比小雀還亮。

她看着身前的男生,從沒有過的心情像是乍然放晴的雨天,迸濺的陌生情緒讓她再次陷入微妙的不好意思中。

陳向晚微微抿了下唇,道謝:“謝謝你。”

特別标準的道謝姿勢,陳向晚按照支教老師教的,站直身體,滿臉認真的對男生微微點了點頭致意。

陸知寒站着沒動,他低垂着眉眼,眼底帶着淺淡的笑意。

“不客氣。”

他微微揚了揚下颌:“需要我送你們回去嗎?”

他用的“你們”。

陳向晚愣了下,然後握緊手中的小鳥,嘴角隐約顯露出一對梨渦,她對陸知寒說:“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

陸知寒咀嚼着這兩個字,忍不住低笑出聲。

他視線掠過身前的女生,對方像是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一樣,微微迷惑的擰起了眉毛,圓眼也彎成了杏仁的形狀。

大概是一只誤入的小野貓,連喜怒哀樂都是明明白白的擺在臉上。

于是陸知寒說:“多謝。”

是謝謝她誇獎的意思。

好人這個名號他當不上,偶爾當一當,聽着倒還勉強順耳。

左右沒事,陸知寒又偏了偏頭,想問陳向晚的住處。

結果這只小貓不知道又想到什麽,恍然大悟的朝樹根下跑過去。

她一舉一動都在陸知寒猜測之外,陸知寒眉頭微微挑起,單手插着衣袋,還真等在原地。

就幾十秒的時間,陳向晚抱着那把紅紅藍藍的傘跑了過來,她把雨傘遞到陸知寒眼下,微微喘着氣說:

“謝謝你幫我,不過我家離這裏很近,我可以帶它跑回去。”

陳向晚忽然頓了下。

她看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生,攥着雨傘的手緊了緊,語氣猶豫的低了不少:“這個——可能小了點,但是能擋些雨的。”

遞在眼前的傘柄浮着一股淡淡的雨霧氣息,就像雨中稚嫩的初陽。

陳向晚又一次打破了陸知寒的認知。

他嘴角笑意沒了,折疊的眼皮淡淡注視着陳向晚,就像是要盯出她抱着的目的一樣。

陳向晚很敏感的察覺到他的視線,不自覺的往後撤了一小步。

她知道自己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

她在山裏見過的人少,也都純粹,除了吃喝,每個人似乎都沒有多餘的煩惱和情緒。

而眼前這名男生,哪怕眉眼是帶着微薄笑意的,也像是似笑非笑。

她想,或許對方是因為耽誤了太多時間不高興。

是該不高興的,畢竟他淋着雨,還費時間幫了自己的忙。

陳向晚低着頭,連濕透的腳趾都拘謹的緊繃起來,她也顧不得什麽了,悶頭把雨傘往男生手裏一塞。

男生似乎沒料到她動作這麽突然,被塞住傘的手微微頓住。

陳向晚已經跑遠了,她弓着相對于陸知寒來說小小的身體,護住放在腹下雙手中的小雀,

鞋底帶着花色,踩在薄薄的水窪中,濺起一路散落騰空的水花。

陸知寒擡眼凝望過去。

他手裏握着陳向晚留下的花花綠綠的傘,像主人一樣,孜孜不倦的散發着一種刻板呆傻的純粹。

一個尚且不能自保的人,竟然試圖給他撐起一把傘。

神奇,

也陌生。

陸知寒低下頭,忽然輕哂了一聲。

他松松握緊了手裏的傘柄,到底沒撐在頭上,也沒讓它沾到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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