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挑撥

蘇雲遙是被人吵醒的。

“夫人,該起了。”

此話伴随着敲門聲,蘇雲遙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了過來,暗道春杏怎得改了稱呼。自打兩年前她被皇上封為郡主,便讓所有的下人都改了口。

“什麽時辰了?”蘇雲遙嘟囔了一句。

“卯時初刻。”一個低沉帶着幾分喑啞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蘇雲遙瞬間清醒過來,睜開眼看向了身側之人。

這一張臉長得極為俊朗,濃眉英挺,眼神漆黑而又銳利,薄唇緊抿。整張臉上常年帶着散不去的愁容。

竟然是謝彥逍。

他日日在外忙碌着,已經有近一月沒回後宅。上回見時,他似乎瘦了些也憔悴了些,眉間有消不去的愁容。今日看着倒是精神了許多也年輕了幾分。想到昨日丫鬟們的談話,蘇雲遙心裏一陣冷笑,胃裏也覺得有些惡心。那倚紅樓當真是個能讓人快活的地方,會使一個人變得年輕。

蘇雲遙心裏不痛快,正欲譏諷幾句,只聽門外再次傳來了春杏着急的聲音。

“夫人,卯時初刻了,您昨兒說過今日卯時二刻就要去正院伺候侯夫人,再不起就來不及了。”

蘇雲遙怔了怔。她有了身孕後便不會日日去正院請安了,即便是去請安,也不會這麽早就去,春杏莫不是記錯……不對,春杏前幾日家中兄長不是出了事嗎,她何時回來的,怎麽沒跟她講,昨日桂嬷嬷也未曾提及。

再看身側的男人,竟然裸着上身,低頭看看自己,竟也未着寸縷,身子的不适也提醒着她,昨夜的那一場春夢并非是夢。

蘇雲遙頓時惱怒。

謝彥逍是禽獸麽,竟然在她懷孕六個月時與她行房,他們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他怎麽能這麽饑渴,萬一傷到了孩子怎麽辦。他昨兒不是剛去了那地方,怎得又來招惹她。正欲發怒,蘇雲遙撫摸肚子的手突然一怔。

這時,身側的男子沉聲道:“辰時敬茶,夫人可以再睡會兒。”

紅帳、鴛鴦戲水被、撕爛的紅色喜服、年輕了幾歲的丈夫、敬茶……蘇雲遙終于明白,她似乎回到了七年前,新婚的第二日。

這一切都讓她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在的丈夫。看着謝彥逍的眼神,她轉身朝向了裏側。

此刻她腦子甚是淩亂,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記憶中,新婚第二日謝彥逍也說過同樣的話。只是那時她腦子裏全是母親的交待,生怕給公主府丢臉,不敢怠慢婆母,慌慌張張起了身。并未理會他話中之意,甚至因為他昨夜太過粗魯弄得她差點下不來床誤了請安,對他心生怨言。

謝彥逍看着面前烏發淩亂,背脊白皙光滑,身子凹凸有致的女人,想到昨夜的事情,喉結微動,卻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起身去外面練劍了。

屋外,謝彥逍吩咐春杏,半個時辰後再來正房。

帳內,蘇雲遙有些怔忪,她正快速思考着所有的事情。

昨夜一場大火,她應是死了,然而不知為何她沒有去陰曹地府而是來到了七年前。她那辛辛苦苦懷了六個月的孩子也不見了,摸着空空的肚子,蘇雲遙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再想到來京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眼淚越發洶湧。

嫁入侯府後,她小心謹慎,盡心伺候婆母,讨好着侯府的衆人,生怕行差踏錯,再如在公主府般被人瞧不起,丢了公主府的臉。可惜事與願違,她在侯府也是出盡了醜,做盡了糗事。甚至于,那些醜事傳得滿京城都是,人人都說她是鄉下來的,縱然投胎好,可終究上不得臺面。

她那丈夫也從未說過任何安撫她的話,每次來去匆匆,忙着他自己的事情。

人人都瞧不起她,人人都嫌棄她在鄉下的那些年。她明明沒做錯什麽,卻被人嫌棄。偌大的京城,竟沒有一個能說說話的人。

想到剛嫁過來那幾年的日子,她拉過一旁的鴛鴦戲水被,痛哭起來。

直到一刻鐘後,哭聲漸漸停了下來。

蘇雲遙在床上躺了兩刻鐘,方出聲喚春杏。

春杏和海棠一起進來了,這兩位便是她身邊的大丫鬟。

她倒是忘了還有海棠這個丫鬟了。在她剛嫁過來沒多久,海棠便趁着謝彥逍醉酒要爬他的床。她又氣又怒,想把海棠打發出去,可母親那邊得知了消息,卻把她訓斥了一番,讓海棠繼續留在她身側。

直到後來她給謝彥逍下了藥惹得謝彥逍大怒,她才終于敢違背母親的意願,把她打發了出去。這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背後笑話她,議論她。那一次,母親又狠狠訓斥了她,說她連個丫鬟都拿捏不住,讓人看公主府笑話。

春杏瞧着蘇雲遙通紅的眼睛,微微蹙眉。

這時,站在她身後的海棠着急地道:“夫人,您不是說要早起給侯夫人敬茶麽,怎麽突然改了主意?出嫁前長公主可是交待過您,要您好生服侍侯夫人,莫要丢公主府的臉。”

又是此話。

她前世聽了無數次。

公主府的臉面可真是重要。

蘇雲遙把手中的梳子“啪嗒”一聲放在了桌子上。

聲音雖然不大,但配着她陰沉的臉色,濃濃的威壓撲面而來。

海棠頓時禁了聲。

母親為何不讓她打發海棠,便是因為海棠是她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她聽命于母親。最重要的是,她那張臉長得和四王妃蘇雲婉有七分相似……傳言,武安侯府世子一直愛慕蘇雲婉。只是因為她被人從鄉下找回來了,不得已才娶了她。

想她隐忍多年卻沒能讨好任何人,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得善終。此刻海棠的話就像是一把火灼燒着她,一股子怒氣從心頭升起。

“海棠,你的主子是誰?”蘇雲遙沉聲問。

“是……是夫人您。”海棠小心翼翼地回答。她心裏充滿了疑惑,這個鄉下來的女人今日怎得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希望你們牢牢記住這一點,不然……”後面的話蘇雲遙沒有說完,只是淡淡瞥了海棠一眼。

海棠頓時心裏一緊,垂眸沒敢再看。

蘇雲遙自是要打發這個不忠心的奴才,不過,眼下卻不是時候。等她敬完茶,騰出手來再找個由頭好好收拾她。

“去把院子掃了,沒我的吩咐,不許踏出院門半步。”

海棠大驚,立馬擡起頭來看向蘇雲遙。敬茶可是個肥差,作為新婦身側的丫鬟,她不僅能在主子面前露臉,還能得到些賞賜。

“嗯?”蘇雲遙輕輕問。

海棠心頭緊了緊,委婉提醒:“侯府衆人的脾性夫人都不知曉,我若不跟着夫人,您怕是會出亂子。”

一個丫鬟也敢威脅她,看來她從前确實活得窩囊了些。不過,那也都是從前了。

蘇雲遙握緊了拳頭。

“此事無須你操心。”

對于謝府的衆人,她是再了解不過得了。

最後海棠搬出來她最大的靠山。

“公主……”

海棠話還未說完,便瞧見蘇雲遙變了臉色,吓得她心裏一緊,不敢再多說。心裏納罕,她平日是不怕這個鄉下來的主子的,但今日蘇雲遙的樣子着實吓人。

“……是。”

春杏不知自家夫人為何突然發了這麽大的火,但瞧着夫人難看的臉色,也沒敢多說。

蘇雲遙這邊正收拾着,侯夫人身邊的月嬷嬷過來了。

看着月嬷嬷,蘇雲遙眼眸微閃。前世,月嬷嬷在她梳洗時也過來了,還與她說了許多話。

“侯夫人聽說世子夫人卯時二刻就要去她院裏伺候着,很是心疼夫人,便讓老奴早早過來了,說要跟二夫人說一說,讓您好生歇着,不必去那麽早……沒曾想世子沒讓人開門,不過,去不去的,侯夫人終是明白您的心意的。”

一個是原配所生的嫡子,一個是繼母,這二人很不對付。

這一點是蘇雲遙嫁過來之後才明白的,出嫁前母親從未與她說過此事。以至于在剛入府的那兩年裏,她沒少被侯夫人利用去對付謝彥逍。

直到後來她才醒悟過來。

讨好婆母再重要,也不會比相伴一生的丈夫重要。而且,那一場大火若非意外,侯府中會幹此事的人一個巴掌數的過來,這其中就包括她的這位婆母。

月嬷嬷這話便是在挑撥她和謝彥逍的關系。她想早起敬茶,服侍婆母,但謝彥逍不開門,不讓她去。

蘇雲遙并未像月嬷嬷想的那樣回答,而是順勢道:“母親明白我的心意便好。”

月嬷嬷不過是說些場面話罷了,沒想到蘇雲遙竟然當了真,後面的話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裏。不過,她很快恢複如常,從春杏手中接過來梳子,道:“不如老奴為夫人梳發吧。”

蘇雲遙微微垂眸。這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樣。縱然她晚起了半個時辰,縱然她的回答與前世不同,但月嬷嬷的話依舊如前世,可見月嬷嬷是有備而來,不管她怎麽答他都會想辦法把話頭轉到自己的目的上。

“這裏有我就行了,你們去給夫人準備敬茶的事宜吧。”月嬷嬷吩咐。

在月嬷嬷的暗示下,蘇雲遙讓伺候的丫鬟們都出去了,很快屋裏就只剩下月嬷嬷和蘇雲遙二人。

“老奴瞧着夫人似是哭過。”月嬷嬷瞥了蘇雲遙一眼道。

蘇雲遙微微垂眸,并未回應此話。

月嬷嬷卻覺得自己說中了蘇雲遙心思,繼續道:“世子就是這樣的性子,對誰都是如此的。冷淡,做事又一向不管不顧的。夫人昨晚定是受了委屈吧?”

她聽說昨晚這邊院中鬧得動靜挺大的。

這話說的倒是真的,她昨晚的确受了些“委屈”,現在身上還疼着。蘇雲遙沒什麽心眼兒,前世在月嬷嬷的“關心”和追問下,便把心裏話全都說了出來,埋怨着謝彥逍粗魯和不體貼。

這回蘇雲遙并未搭話,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縱然如此,月嬷嬷也像是得到了鼓勵一般,又說起了謝彥逍的不是,話裏話外都在心疼蘇雲遙。

前一世,蘇雲遙為了讨好婆母,主動問了月嬷嬷很多問題。這一次蘇雲遙冷淡,月嬷嬷卻主動說了起來。

比如,侯爺喜歡喝熱茶,敬茶的時候盡量選熱的那一杯。再比如,侯爺喜歡話多的晚輩,在他面前多說說話才能讓他更滿意。再比如,侯夫人喜歡聽話孝順的晚輩,她說什麽晚輩都聽着便能讓她滿意……

說着說着,月嬷嬷終于說到了關鍵的事情。

“老奴聽說夫人的養父母還在世?”

聽到這話,蘇雲遙側頭瞥了月嬷嬷一眼。

月嬷嬷頓時心裏一驚,暗道這位世子夫人怎麽跟成親之前見時不太一樣了。

月嬷嬷笑着道:“夫人莫要誤會,老奴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他們待夫人真好,含辛茹苦地把夫人養大了。”

蘇雲遙收回來視線,應了一聲:“嗯,他們的确待我極好。”

月嬷嬷頓時松了一口氣,心想,這世子夫人不過就是鄉下長大的,哪有那麽多心眼兒,一定是她剛剛看錯了。她早就知曉世子夫人在意那對養父母,所以故意這麽說。

“可見夫人也是個重情義之人,不管他們身份如何都待他們始終如一。”說着說着,月嬷嬷嘆了一口氣,“哎,不過啊,天底下如夫人這般的人卻少了,有些人啊……哎……”

聽到這番熟悉的話,蘇雲遙微微垂眸,輕啓薄唇,問:“嬷嬷這是何意?”

月嬷嬷立馬道:“先侯夫人在世子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侯夫人便嫁了過來。這些年,侯夫人一直養着世子。冬天讀書的時候怕他冷,早早給他準備好炭火。夏日怕他熱,便讓人往他屋裏放了足量的冰。家裏有什麽好東西都緊着世子,就連咱們侯夫人親生的四爺都沒這樣的待遇……您說夫人待世子好不好?”

蘇雲遙想,這侯夫人是會制造炭火還是會生産冰塊,怎麽就辛苦了?分明是銀子到位了,下人去做的那些事兒。

心裏雖然這般想,但面上蘇雲遙還是說了違心話:“當真是好極了。”

月嬷嬷便繼續說起了侯夫人待謝彥逍的好。

前世,蘇雲遙聽得那叫一個感動。所以後面月嬷嬷提起來謝彥逍的做法時,立馬就憤怒了。如今卻是不同了。

“……我們侯夫人為他做了那麽多的事情,養了他十幾年,可如今卻聽說他想去族裏祭拜一下先侯夫人。這養恩,終究還是敵不過生恩啊!”

前世,真正讓蘇雲遙憤怒的便是最後這一句話。

在鄉下時,家裏雖然貧窮,但養父母待她極好,家裏有什麽好吃的都緊着她。兄長也永遠都會把她護在身後。而她親娘,待她冷若冰霜,還處處嫌棄她。親爹向來是聽母親的話,不敢違逆母親。

在她心裏,生恩的确是比不上養恩的。她這一對親生父母除了給了她生命,旁的什麽都沒給,養父母卻給了她一切。

得到了滿意的答複,月嬷嬷笑容滿面地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謝彥逍從外面回來了。回來後,他便一言不發,坐在一旁喝茶。

待蘇雲遙這邊收拾好,二人便一同去了正院。

謝彥逍大步在前,蘇雲遙小步在後。

過去的那七年,他們二人也一直是如此,謝彥逍永遠在前,而她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雖是夫妻,卻相敬如賓,客氣得不像一家人,冷漠得像陌生人。

此刻,已經走遠的謝彥逍似是終于察覺到了新婚妻子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停下步子看了過來。

蘇雲遙心想,若是前世她定要快步走過去,可如今重活一世,她不想再這樣做了。她只當沒看到,依舊按照自己的步伐朝前走去。

謝彥逍并未說什麽,待她走到身旁,這才朝前走去,邁得步子也比之前小了些。

不多時,二人到了正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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