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敬茶

正房裏此刻坐滿了人,茶香四溢,珠釵寶飾,稚子童聲,一派和諧。

他們甫一出現在門口,屋內的聲音便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确切說,是看向了新婦。

蘇雲遙的事情滿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投胎頂頂好,可惜命不好,生下來就被人掉了包。好不容易被長公主找了回來,結果卻上不得臺面,又被厭棄了。如今她在京城就是個笑話。而這個笑話,嫁入他們謝府了。

那些不懷好意的自然是屏息凝神等着看笑話了。

只可惜,今日要讓他們失望了。

對于蘇雲遙而言,這一切都如前世一般。她說不清此刻心情如何,只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麽荒誕又有趣,同樣的事情她竟能經歷兩次。

雖說她是從長公主肚子裏出來的,當今的皇上是自己親舅,血脈高貴。可在鄉下生活那麽多年,對于權貴之家的規矩半分不懂,處處碰壁,被人恥笑,被生母責罰。再後來,她不敢再擡頭看衆人,生怕看到旁人鄙夷的目光,生怕丢了公主府的臉,整個人總是顯得唯唯諾諾的。

來京十年,她跌跌撞撞,頭破血流,也漸漸明白過來,人生如白駒過隙,短短數十載,她何必去看旁人的臉色而活,又何必去讨好每一個人。

如今重來,更如新生,自不可能再像從前一般。

感受着衆人的目光,蘇雲遙目不斜視,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不慌不忙,迤迤而行。整個人落落大方,頗有林下風致,誰見了都得說一聲儀态好。

走到兩個蒲團前,二人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側等候多時的嬷嬷端着托盤走了過來。

謝彥逍一撩衣擺,跪在了武安侯面前,蘇雲遙也跟随其後,跪在了面前的蒲團上。

謝彥逍端過來茶盞給武安侯敬茶,武安侯輕抿一口後,謝彥逍把茶盞放在了托盤內。

下人把禮遞給了謝彥逍。

是一把寶刀,削鐵如泥。這是武安侯年輕時打了勝仗皇上賞賜的,平時挂在書房裏,輕易不肯讓人碰觸。

蘇雲遙自然識得,因為如前世一樣。

這刀後來就挂在他們卧房內。

“多謝父親。”謝彥逍道。

寶刀一出,周遭有了一絲絲響動蘇雲遙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是那位謝四少爺。

蘇雲遙未多加關注,她垂眸看向了托盤中的兩杯茶。她知道,離她近的這一杯是溫的,而離她遠的那一杯是燙的。前世因着聽了月嬷嬷的話,她試了試兩杯的溫度,特意選了裏面那一杯熱的。因為杯子太燙,她險些沒拿穩,哆哆嗦嗦去敬茶,公爹被燙了一下,但卻并未多說什麽。

直到後來她才慢慢察覺到自己當時的做法是多麽的愚蠢。

她應當選溫熱的那一杯,也就是離自己近的。正欲端起來這一杯茶,蘇雲遙想到剛剛月嬷嬷的話,故意頓了頓,又試了試裏面那一杯,擡手作勢要端起來。

忽而,她擡眸看向了曹氏和月嬷嬷,只見這二人臉上皆是滿意的笑容。

在她們的笑容中,蘇雲遙端起來離自己近的這一杯茶。

她這一舉動來的意外而又突然,曹氏和月嬷嬷臉上驚訝和失落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蘇雲遙收回來視線,沒再看她們主仆二人。只見她雙手托着茶盞,微微躬身,雙手向前将茶杯緩緩放到武安侯的面前。這距離剛剛好,一分不多,一寸不少。

“父親,請用茶。”

武安侯看着禮數周全的兒媳,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來和煦的笑容。他接過來茶盞,抿了一口。但又覺得這茶香了幾分,便多飲了些,臉上的神情和前世完全不同。

看起來他對這個兒媳甚是滿意。

蘇雲遙得到了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

看着托盤中的镯子,蘇雲遙微怔,前世武安侯給她的一本字帖,那字帖上記錄着各種禮儀。這是覺得她不懂規矩,想讓她好好學一學。

婆母曹氏私下解釋說字帖是大家所寫,價值連城,因公爹知曉她剛剛習字所以才把這麽貴重的字帖給了她,并非覺得她不懂規矩。那時她懵懂無知,便信了。

曹氏也從來不教她規矩,後來在曹氏的可以誘導下,她又做了許多不合規矩令公爹不快之事。

如今想來,公爹從一開始便是對她不滿的,只不過隐忍未發。

“多謝父親。”蘇雲遙躬身行禮。

随後便是給曹氏敬茶。

托盤裏就只剩下一杯茶了。經過剛剛給武安侯敬茶,茶已經沒那麽燙了。蘇雲遙握緊了茶杯,端給了曹氏。

即便是還有些熱,她依舊端得穩穩當當的。

曹氏向來是注重顏面的,況且現在又是在武安侯面前。所以,她很快接過了茶杯。

在衆人的注視下曹氏也只能端起來這一杯茶,維持着良好的形象。不過,她只在唇邊稍微一放,立馬放在了茶盤中。

“逍哥兒的娘子長得真好看,又知書達理,不愧是長公主的女兒,我一看便心生喜歡。”

從始至終曹氏臉上都帶着笑。

若沒有前世的經歷,蘇雲遙便信了這番話,如今卻覺得曹氏雖然笑,但臉上的笑意卻始終未及眼底。而且,這一切都有些可笑。

可笑的是,前世她早來半個時辰服侍曹氏,也沒得曹氏半句好話。如今她遲了半個時辰,她也沒有因此朝着她發火。

可見,如若努力的方向不對,立場不同,為對方做再多事也只是無用功。

蘇雲遙面前不露分毫,接過來曹氏手中的見面禮,柔聲道:“多謝母親。”

随後便是同輩間的見禮。

謝彥逍行二,謝大少、謝三少為庶出,謝四少是曹氏親生。

謝大少早已成親多年,謝三少也在兩年前成了親。

謝大少身着一襲月白長衫,身上的書卷氣很濃。站在他身側的姜氏穿戴也很素淨,身上僅插了一支珠釵戴了一副玉镯子。

互相見過禮後,蘇雲遙看向了春杏手中的托盤。

從海棠處知曉這位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喜讀書,三少爺不通筆墨花錢大手大腳三少夫人也是如此,她便分別為這二位夫人準備了一副墨寶和一支金釵。

如今再看這兩份禮,她頓了頓,把金釵遞給了大少夫人姜氏。

看到金釵姜氏眼前一亮。

姜氏的父親為官清廉,而謝大少又一心只讀聖賢書,兩人的日子過得一向捉襟見肘。送她筆墨倒不如送她金釵,還能換些錢財。前世在這個府中,也就謝大少和姜氏沒怎麽欺負過她了。

姜氏正欲接過來金釵,就在這時,一旁的三少夫人周氏開口了。

“二嫂這禮送的可不對啊,誰人不知大嫂最喜讀書不喜這些黃白之物,你送這樣的東西給大嫂不是在侮辱她嗎?”

聽到這番話,姜氏的手往回縮了縮。

蘇雲遙眼睫微動。

這周氏就是婆母曹氏身邊的一條狗,為曹氏馬首是瞻,一直巴結着曹氏。前世敬茶時她便一直在找茬,今生亦是如此。後來她沒少幫着婆母欺負她,甚至搶了她管家的權力。只不過,今生蘇雲遙不打算忍她了。

蘇雲遙笑了笑,說道:“三弟妹此言差矣,我自幼長在農家,幼時家境貧寒,食不果腹。那時便知錢財能救人性命。我竟不知黃金白銀在三弟妹口中竟成了侮辱人的物件,當真是新奇。難道三弟妹視金錢如糞土嗎?若真是如此,三弟妹不如把手中的鋪子田産都捐給有需要的人,既做了善事,也免得髒了自己的手。”

此話一出,滿室寂靜。

一則,是因為蘇雲遙的伶牙俐齒。二則……是因為蘇雲遙竟毫不避諱提及了自己的身世。

就連站在一旁的謝彥逍都側頭看了她一眼。

前世剛到京城那幾年,蘇雲遙最怕旁人提自己的身世,總是遮遮掩掩的。如今想來,這些都是既定的事實,承認與否都不會改變,倒不如自己說出來,也顯得坦蕩。

她這般一說,旁人倒不好接話茬了。

片刻後,曹氏出來打圓場。她笑着道:“老二媳婦兒可別跟她一般見識,你這位三弟妹便是個直爽的性子,口無遮攔。”

蘇雲遙回道:“母親說的是,我怎會跟三弟妹一般見識呢。我知她出身将軍府,自幼習武,學業上難免有所疏忽,特意為她準備了一套文房四寶。”

諷刺人麽,誰不會?

說着,蘇雲遙讓人把東西遞給了周氏。

周氏憋屈到不行,擡眼看向了曹氏。

蘇雲遙壓根兒沒給人機會,微擡下巴,看着周氏道:“這東西可是出自公主府,怎麽,三弟妹嫌棄了不成?”

雖然在座的各位幾乎都瞧不起她,但若真的論起來出身,誰又能比她好?

周氏抿了抿唇,不情願地接過來東西。

看着周氏臉上的神情,蘇雲遙暢快了許多。

有時候越是老實、越是退讓,反而對方越得寸進尺。她的前世就是如此。而若是亮出來鋒利的爪子,對方反倒是會心生忌憚。

随後,蘇雲遙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謝三少。

謝三少身着墨綠色綢緞華服,未及冠卻大腹便便,看她的眼神讓人覺得很不适。前世,這位謝三少便在府中攔過她的路。後來不知被誰打斷了腿,便一直在院中靜養了,她也很少再見到他。

謝三少尚未開口,謝彥逍便近前半步,擋住了他的視線,為蘇雲遙介紹:“這是三弟。”

說完,立馬又指了指一旁的另一人:“這是四弟。”

蘇雲遙又看向了謝四少。

謝四少眼珠子轉來轉去,一看便知有自己的小心思。

蘇雲遙給二人見了禮。

最後,蘇雲遙把一支上好的湖筆分別給了謝大少的兒子。

這一番下來,即便是發怒時蘇雲遙的臉上也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從容得體,有大家風範。不僅讓謝府衆人不敢小瞧她,就連春杏也在心中暗自納悶,他們家夫人今日怎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敬茶結束,謝彥逍便提出來早上月嬷嬷說過的事情。

“父親,母親待兒子有養育之恩,今日兒子打算帶着夫人去族中祭拜一下母親。”

此話一出,室內又是一窒。

前世聽到這話,感受着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蘇雲遙有些不知所措。後被曹氏幾句話便引的說出來一番不該說的話。如今再聽一回,她內心毫無波瀾,微微垂眸看着地面,等待着接下來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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