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報到這天,只收卷子、發書,不上課,所以很早就放學了。
季童收好書包,就看到秦菲居高臨下站在她課桌前。
秦菲伸手一推,桌上一瓶藍墨水往下一滑,灑在季童身上又掉到地上,咣的一聲。
丁央吓了一跳,抱着書包傻眼看着這一切。
季童的校服裙子上綻開了一朵藍海花。
秦菲盯着丁央惡狠狠說:“新來的,敢去老周那兒亂說就弄死你。”
丁央本來可以走的,像全班任何一個同學一樣,對這種三年來頻頻發生的場景視而不見,但丁央猶豫了一下,抱着書包沒走。
但她也不敢出聲,就傻坐在那兒。
秦菲笑看着季童:“對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季童淡淡的:“哦。”
秦菲和閨蜜團大笑着走了:“用什麽鋼筆啊,裝x!”
“人家是公主的嘛,皇家,royalty!”
等秦菲她們走遠以後,季童背着書包站起來,往教室外面走。
丁央:“喂。”
季童回頭。
女孩齊劉海,玻璃眼珠,小巧白皙的一張臉,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可丁央是從山裏來的,她養過兔子,又覺得女孩的眼神,多少跟兔子有點不一樣。
丁央說:“你裙子髒了。”
季童:“知道。”轉身又想走。
“等一下。”丁央從書包裏掏出一件外套:“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可以擋一下。”
季童瞥了一眼。
“不用。”她緩緩搖頭:“我不在意。”
那個精致如娃娃的女孩,帶着校服裙子上一大團藍色的墨跡,就那樣走了。
******
一直走到家門口,季童摸了摸校服口袋。
哦媽的,沒帶鑰匙。
今天護工帶外婆去醫院複查了,家政阿姨請假送孫子去開學,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早就讓季唯民換把指紋鎖了,可季唯民總說款式跟這老房子不搭,這事就一直擱置了下來。
季唯民才是喜歡裝x的那個人。
季童抱着膝蓋蹲在家門口。
九月一號,天還熱着,生命将盡的蟬趴在樹幹上拼了命的叫,眼前的柏油馬路上湧起陣陣熱浪。
那些熱浪讓空氣好似起了震蕩,一波接一波。
季童心裏忽然冒出個想法:她是故意不帶鑰匙的嗎?
畢竟沈含煙來季家以前,她從沒有一次忘帶過鑰匙。
******
沈含煙這邊的報到沒多少人,大四很多人都出去實習了。
辦完手續,沈含煙站在樹蔭下喝水,身邊不乏打量的目光。
那些人眼裏的場景是這樣的——身材修長的女人,随着手臂揚起拉長了腰線,平坦小腹所連接的,是起伏的胸和飽滿的臀,那是初熟的女性充滿生命力的象征。
誠然她穿着微微起球的舊T恤,和剪裁很差的牛仔褲,但那都遮擋不了她過分姣好的身段,和近乎完美的側臉。
更別提那張臉上寫滿“生人勿近”的清冷。
那就是R大著名的高嶺之花,沈含煙。
遠處有竊竊的議論聲:“沈含煙也要畢業了啊,一代傳奇啊。”
“每次看到她我都想問她一句拽什麽拽。”
“哈哈,人家有資本拽的嘛,長那麽漂亮,成績又好。”
這時有人叫她:“沈含煙。”
這個聲音沈含煙很熟,她畢恭畢敬的回頭:“顧教授。”
顧峥帶着駱嘉遠走過來。
顧峥是R大化學系的“金字招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本來早兩年就想退休了,沒想到碰上沈含煙這麽棵好苗子,本想堅持到沈含煙考研,收她做自己的關門弟子,沒想到沈含煙表明心意,想考H大張愚教授的研究生。
顧峥和張愚年輕時候是同學,學術上争得不可開交,沒想到臨退休了,還碰上沈含煙這麽檔子事。
顧峥有點不高興:“你說說你,直接保研當我學生多好,偏要費那個勁去考張愚的研究生,那老頭能比我牛?”
沈含煙坦誠說:“跟着張教授能掙錢。”
顧峥哼一聲:“這麽想掙錢,當年怎麽不學金融?”
沈含煙:“我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就我自己的情況而言,搞學術應該比做金融來錢更快。”
顧峥又哼一聲:“你腦子倒是不笨。”
表面氣歸氣,顧峥又說:“既然想考老張的研究生,多跟你駱師兄取取經。哎,到頭來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被老張挖走了。”
駱嘉遠比沈含煙高兩級,以前也是顧峥的得意門生,到考研時選了H大的張愚做了自己導師。他跟沈含煙不一樣,倒不是因為跟着張愚能掙錢,而是張愚的研究方向之一他特別感興趣。
駱嘉遠本科時就深得顧峥器重,考上張愚的研究生後,因為張愚和顧峥以前同門的這層關系,也總往顧峥這邊跑,一點沒疏遠。
駱嘉遠是那種長相幹淨的男人,年輕的臉上帶一點點青色的胡茬,總有一種很溫厚的神情,他跟沈含煙打招呼:“沈師妹。”
沈含煙點點頭:“駱師兄。”
按她這麽清冷的性格,其實跟誰都不太熟,只不過跟駱嘉遠同為顧峥得意門生的關系,來往稍微多一點。
駱嘉遠一直對她很客氣:“今晚剛好張教授那邊有個同門聚會,研一的那些學生也會來,他們的經驗比我新一些,你來麽?”
沈含煙不喜歡聚會,但她知道駱嘉遠這是有心給她搭橋,遂點點頭:“謝謝師兄了。”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沈含煙沒理,一般除了打工的地方,沒什麽人聯系她,這段時間為了考研打工暫停了,估計多半是騷擾電話。
電話響到斷了,緊接着又第二次響起。
沈含煙摸出來看了眼,對顧峥和駱嘉遠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她走到一邊:“季童。”
駱嘉遠隔着她幾步,看着她走到樹下的背影,單薄的肩膀透着股倔犟,黑長直的馬尾随風揚起。
顧峥走到駱嘉遠身邊:“等你們變成研究生同門,你小子給我好好追。”
駱嘉遠猶豫了一下,笑笑:“我哪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是你說了算的?”顧峥哼一聲:“那不是沈含煙說了算的麽?”
******
此時樹下,沈含煙聽到季童在電話裏問她:“你什麽時候回家?”
沈含煙:“應該比較晚,我今晚有個聚會。”
季童慢吞吞“哦”了一聲。
沈含煙:“怎麽了?”
季童:“我沒帶鑰匙。”
沈含煙猶豫了一下:“季總人在邶城,你給他打個電話?”
剛才的猶豫是因為,沈含煙考慮了下讓不讓季童來找她拿鑰匙。不過,她是邊界感很強的一個人,面對同學老師的時候是A面,面對打工同事的時候是B面,面對家人的時候是C面。
倒也不是說這幾面的她十分天差地別,只是打破這固有界限的話,會讓她有種濃濃的失序感。
季童又慢吞吞“哦”了一聲。
“好吧。”季童說。
聽起來,她想挂電話了。
“你在哪呢?”沈含煙盯着地上不知何時掉下的一個蟬蛻,幹癟癟的,可耳邊還有生命将盡的蟬在拼命叫着,讓這個夏天的尾巴蒙上了一層倉皇感。
季童吞吞吐吐的說:“我在……你學校門口呀。”
沈含煙愣了一下。
她挂了電話走回顧峥和駱嘉遠那邊,駱嘉遠說:“現在離晚飯還早,去我實驗室坐會兒?”
沈含煙搖搖頭:“不了,我還有點事,待會兒吃晚飯的時候見吧。”
她跟兩人道別以後就走了。
顧峥:“她除了學習之外還能有什麽事?”
駱嘉遠望着沈含煙的背影:“我也不知道。”
******
季童打車來了R大。
下了車,她站在校門口悄悄打量。
仿古建築的兩根石柱分立左右,帶鱗狀屋檐的淺灰石牆上,用紅體隸書雕着R大的完整校名,一切都透出一種濃濃的莊嚴感。
季童背着雙肩書包站在門口仰望,大概她穿着高中校服,一頭栗色長發加齊劉海又顯小,不少進出校門的大學生都在朝她看。
季童其實有點意外。
她的世界很封閉,只有高中學校、外婆和季唯民。随着媽媽病逝,她世界中的年輕女性形象一直是缺位的。只不過後來沈含煙出現了,像一片拼圖,完美卡進了她對女性形象的所有白描和幻想中。
“咔嗒”一聲。
季童天真的以後,大概很多人長到沈含煙那個年紀,擺脫了幼稚的高中生身份,都會變成沈含煙那樣的大人。
美麗,強大,帶一絲絲冷漠。
現在她發現她錯得很離譜。
她站在大學門口,一個通往成人世界的入口,無數張臉從她身側劃過,其中不乏美麗,但是,她們都不是沈含煙。
季童無視了身邊打量她的那些目光,背着書包默默走到校門一側站着。
她望着進出校門的人群,不知裏面會不會忽然冒出沈含煙的一張臉。
可她等了很久也沒有。
她漸漸意識到,一所大學的人流量比她所想的要大得多,站在這裏想偶遇沈含煙,大概是中彩票一樣的概率。
可她雙腿像生了根一樣站在這裏,根本不聽大腦中頻繁冒出的“離開”指令。
在固執什麽呢。
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暈,季童皮膚白,很快雙頰被曬出兩塊紅痕,鼻尖一層細汗,若雙眼聚焦去看的畫,她自己都能看到那一小顆一小顆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像海龜背上的龜裂。
【走吧,你等不到她的。】心裏有個聲音說。
【我偏不。】季童回答那聲音。
等不到又怎麽樣。
她摸出手機給沈含煙打了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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