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沈含煙平時走路就很快,這會兒往校門口走時,腳步比平時還要更快一點。

大學四年,這校門沈含煙是來熟了的,只是今天匆匆過來的時候,心裏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好像那石柱,那隸書大字,甚至石牆下所擺那排紅礫盆子的花,都跟她記憶中不一樣。

她心裏有種錯亂感,甚至懷疑腦海中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事都是假象。

她第一反應是在腦中分析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答案其實很清晰,就是本該屬于C世界的一只兔子,突然蹦到了她的A世界,有一堵無形的只有沈含煙能看到的牆,被兔子刨了一個洞。

今天很熱,沈含煙匆匆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出了一背的汗,緊身T恤牢牢貼在背上,黏答答的。

遠遠就看到一個小巧的身影蹲在那裏。

沈含煙沖那身影走過去。

眼前原本熟悉的一切,忽然有一層不一樣的色彩。

比如那紅體隸書大字,原來“大學”的“學”字最後一筆,紅色的墨跡湧出來一點,在豎勾邊凝成一個很微妙的紅點。

比如那一排紅礫盆子的花,原來并非只有深淺不一的紫,裏面還間或摻了兩盆黃。

比如眼前蹲在地上的少女,迎着夏末的陽光沖她仰起臉,瞳孔并非完全的淺棕,最中央瞳仁那一塊,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墨黑。

少女好像被這過分熾烈的陽光曬得有點暈,仰臉時的神情是帶點恍惚的。

直到視線聚焦、沈含煙沒什麽表情的一張臉在她視野裏漸漸清晰起來。

少女臉上,浮現出一個如今日天氣一般的笑容:“你來了呀。”

******

沈含煙說:“站起來。”

“哦。”季童放開自己膝蓋,笑着慢吞吞站起來。

沈含煙轉身就走,季童跟上去的時候,輕輕“啊”了一聲。

沈含煙回頭。

季童小聲說:“腿麻了。”

她跟在沈含煙身後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步子邁不大又想努力跟上,膝蓋又不能打彎而僵直着。

走得她自己都笑起來:“像不像鴨子?是不是很搞笑?”

沈含煙走在她前面沒說什麽。

季童只能看到沈含煙的馬尾,随着步頻一晃一晃。

“喂。”她不得不自己開口:“可不可以稍微走慢一點?”

沈含煙瞥了她一眼,一臉“有點麻煩”的神情。

季童小小聲說:“對不起。”

這時旁邊有人叫:“沈含煙。”

季童和沈含煙一起看過去。

“你知道顧教授的郵箱嗎?我給他發微信他沒回。”向沈含煙走過來的是她同學莫春麗。

“知道。”沈含煙報了個郵箱地址。

莫春麗拿出手機來記了,笑着說:“謝啦。”她往沈含煙背後看了一眼。

一個小巧而清秀的女孩,一張臉巴掌大,齊劉海玻璃眼珠,神情怯生生的,眼神裏卻帶點警惕。怎麽說呢,像只小兔子。

莫春麗笑着問:“你怎麽帶了個小朋友?”

沈含煙頓了一下:“一個認識的人的女兒。”

“好像娃娃啊,好可愛。”莫春麗笑着沖季童點了一下頭:“你好,我是沈含煙的同學莫春麗。”

小兔子飛快的點了一下頭,還是怯生生的警惕着。

莫春麗又笑着問:“你叫什麽?”

小兔子看着沈含煙,自己不答話。

沈含煙簡短的說:“季童。”

莫春麗又問:“是瞳孔的瞳,還是童話的童?”

“童話。”沈含煙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好。”莫春麗笑着點點頭,又偏頭沖沈含煙的身後:“再見,季童。”

季童小聲說:“再見。”

******

沈含煙帶着季童快快走了幾步,在季童剛想說自己腿麻還沒好的時候,沈含煙的步子又倏然放慢了。

季童跟在後面小聲叫她:“姐姐。”

“你怎麽不跟你同學說我是你妹妹?”

沈含煙頓了頓:“不用說那麽細。”

在沈含煙心裏這事很簡單——說了季童是她妹妹,就要接着解釋自己是單親家庭,她跟同學不過是點頭之交,習慣性不願把自己的情況交底。

至于季童是怎麽想的,這時的她是不得而知的。

季童的心裏有點高興,也有點不高興。

不高興的原因很簡單——“熟人的女兒”這一身份,到底比“自家的妹妹”少了層親密。

那有點高興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這時的季童心裏只有一團隐約的影子,也還沒有看得那麽分明。

“自己選。”

季童一直想着心裏的事,直到沈含煙清冷的聲音響起她才回過神。

擡頭才發現沈含煙把她帶到了一家小超市門口,面前一個方形的小冰櫃。

季童低頭去看,裏面都是娃娃頭、小布丁、老冰棍一類的,最貴就是哈根達斯,跟季唯民喜歡買回家的那些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從包裝上就透着不同。

季唯民買東西只看價格,什麽貴他買什麽。

季童笑起來:“你要請我吃雪糕?”

季童記得沈含煙是從來不吃零食的。

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吃零食呢?可沈含煙就不,無論季童拿給她的是薯片、可樂還是冰淇淋,她都不為所動,像個養生的老幹部。

也就是說,這會兒特意走到這超市來買雪糕,全然只為了季童。

季童笑得有點傻:“為什麽呀?”

沈含煙唯一的缺陷大抵就是她是個沒耐心的人,見季童沒選,她自己走過來拿了盒哈根達斯:“就這個吧。”

季童瞥了眼價簽,三十九,吓得她在心裏吐了下舌頭。

那麽貴!季唯民可以,但沈含煙不行。

沈含煙走過來幫她選雪糕,站在離她那麽近的距離,舊T恤上因洗過太多次的可愛毛球清晰可見,身上是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季童從沈含煙手裏搶過哈根達斯放了回去,拿起一根娃娃頭:“我要這個。”

沈含煙:“為什麽?”

季童:“什麽為什麽?”

沈含煙:“為什麽不要哈根達斯要這個?”大概在沈含煙眼裏,哈根達斯是最接近季童家冰箱裏的一款。

季童咧嘴一笑,晃晃手裏的娃娃頭:“這個可愛!”

沈含煙沒再說什麽了,掃碼付了錢,收起手機往外走,季童趕緊跟在她身後,看着沈含煙的舊T恤上浸出一塊可愛的汗漬,像某個只屬于她的島國的地圖。

沈含煙走了兩步突然停下,季童正盯着那塊汗漬出神沒剎住車,差點撞沈含煙背上。

她趕緊站穩。

沈含煙回頭,拿過她手裏的雪糕袋子貼到她臉上。

一陣冰涼,透過她臉上的兩團紅痕沁進心裏。

倏然之間,剛一個人等在校門口的那些燥熱、焦慮,甚至因獨處人群中而産生的一絲恐懼,都像耳畔的蟬鳴、共享單車的轉輪聲、人群的嘈雜一樣,消融在了一片沁心的冰涼裏。

她和沈含煙的頭頂,是一棵巨大榕樹的枝桠,此時她耳裏只剩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眼前只剩沈含煙清淡的一張臉。

她依稀記得語文裏有一種叫“通感”的修辭,此時沈含煙的臉,就跟耳畔樹葉的沙沙聲融為了一體。

這個即将過去的夏天,這個在她十七年人生中并無不同的夏天,好像忽然蒙了層不一樣的色彩。

沈含煙說:“要吃幹淨。”

季童恍惚問:“什麽?”

沈含煙手裏的雪糕袋子在她臉上輕拍了一下。

“哦哦。”季童咧開嘴笑:“當然。”

沈含煙摸出鑰匙遞給她:“吃完就回去吧。”

季童慢吞吞撕開包裝,拿出娃娃頭,這雪糕做的有點草率,眼睛一高一低,形成了一個擠眉弄眼的表情,像在做鬼臉。

季童咬着娃娃頭的帽子,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你晚上去哪聚餐啊?”

沈含煙看了她一眼:“B大那邊。”

季童:“和同學?”

沈含煙點了一下頭。

季童:“喝酒麽?”

沈含煙猶豫了一下:“不确定。”

她固然不願意喝酒,但這樣的聚會為了拉一些關系,好像喝酒又是少不了的。

季童慢慢咬掉娃娃頭的一只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吧。”

沈含煙有點意外,看着她。

少女粉嘟嘟的雙唇含着雪糕,一蠕一蠕的,因雪糕太冰而微微紅腫,水潤潤的,像很小時候包水果糖的那種玻璃紙,沈含煙只在她生長的小山村裏見過,她想季童是一定沒有見過的。

她開口:“你還想幫我擋酒不成?”

季童咧開嘴笑:“我又不會喝酒。”

她咬掉娃娃頭的另一只眼睛:“但你萬一喝多了,我可以打車和你一起回家啊,總比麻煩別人送你好吧。”

這句話再度刷新了沈含煙對季童的認知。

兔子是一種看上去傻乎乎,但其實很聰明的動物。

她跟沈含煙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已能清晰抓住沈含煙的軟肋。

沈含煙緩緩說:“我不會喝多。”

“你先回去吧。”

“哦。”季童說。

夏末的風拂動少女的劉海,又變成像小兔子腹部那一撮絨毛,軟乎乎的。少女手中的雪糕只剩最後兩口,娃娃頭只剩一張嘴還幸存,向下微微撇着。

“我不想一個人回家。”季童說:“家裏太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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