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雞湯

“好了,我是來跟你說正事的。”林牧青提着他的後脖頸把人又提溜回了房裏,屋裏的浴桶邊上還有些濺出來的水漬。

繞過地上的濕滑處,林牧青把人扔在了床沿上坐着,自己徒手搬了那個裝了半桶水的浴桶出去,随玉想起那浴桶裏浮在上面的自己身上洗下來的泥垢,耳根就像是被火燒着了一樣,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帶着燎原的熱意。

林牧青很快就回來了,面上看不出什麽神色,他坐在那張瘸了腿的凳子上,身形坐得很穩,就那麽盯着随玉看。

随玉被他看得身上一層顫栗,又想起這會兒是他們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又攏了攏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指着林牧青的鼻子:“你出去!”

林牧青感嘆于他的适應能力還挺好,昨晚上看見他還吓得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今天就敢指着他的鼻子叫他出去。他清了清嗓子:“這裏是我的地盤,出去也該是你出去吧。”

随玉被他一噎,滿腹的委屈不敢言,他緊繃着的肩慢慢地放松下來,剛剛沐浴完的頭發還滴着水,柔柔順順地貼在背後,原本幹爽的床上也也漸漸被滴下的水珠暈濕,斑駁一片。

林牧青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跟前,手裏拿着一張布巾遞給随玉:“先把頭發絞幹。”

随玉看了一眼那條布巾,翻了個白眼:“我才不用你的東西,登徒子!”

林牧青也不慣着他,總是要在言語上刺他幾句:“那你現在還穿着我的衣裳,脫下來啊。”

随玉的臉又是一紅,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還記得小時候虞哥就經常笑他,明明父親和大哥都是能夠舌戰群儒的人,到了他反而變得木讷不言了。

“好了,我問你答。”林牧青正了正神色,才問他正事,林平他們只說是從山下救的他,但是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又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些他們都還不知道,也總歸是存在着一些風險。

随玉面露難色,他知道自己是該跟他解釋一下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被他的人救下,但是現在在這個窄小的房間裏,林牧青又那麽大一塊立在那裏,要他怎麽說謊話啊。

“那出去說,我不要跟你共處一室。”

林牧青只覺得他麻煩,伸手把那布巾蓋在随玉的頭上,又像是拎小雞仔一樣把随玉拎出了房間,放到了正院裏的石階上坐着。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随玉的眼神無意識地往旁邊看,他不敢去看林牧青,回答得也是支支吾吾:“我要去廿州。”

“廿州?從這裏到廿州,就算是快馬加鞭,也需五月有餘,你要從這裏去廿州?”林牧青皺眉,随玉只回答了他一個問題,還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答案。

“我慢慢走,總能走到的。”随玉低聲說,“我要去找我哥哥。”

“我聽你說的是京城的官話,明明從京城去廿州更近,你到底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林牧青鷹隼一般鋒利的眼神落在随玉的身上,随玉的肩膀又是一縮。

“我是被人牙子賣到這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随玉想起了自己從京城一路跋涉走到這裏的苦,眼睛又慢慢紅了。

他把頭埋得很低,不敢跟林牧青有任何的眼神接觸,他從小到大說過最大的謊就是不小心打碎了父親的花瓶然後撒謊說是虞哥打碎的,被拆穿之後被罰了一個月的月例,最後還是虞哥悄悄補貼了他。

這個謊話,如果林牧青不信的話,他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随玉也不知道林牧青信沒信他的話,只是坐在臺階上抱着自己的腿,身上的衣裳雖然不太合身,但随玉穿得很整齊,連一根系帶都沒有系錯。寬大的外賞包裹着他清瘦的身體,像是一陣風就吹得倒。

身體也太弱了,林牧青心想。

随玉忐忑不安的心情漸漸消散了去,想來林牧青應該是信了他的話,他又猶豫着開口:“這裏到底是哪裏?你什麽時候能放我走?”

林牧青沒有開口,只是偏頭去看了一眼随玉的腳踝,只可惜随玉把衣衫穿得嚴嚴實實,也看不見他腳的情況。

然後才跟他說起這裏的情況。

從林牧青的口中随玉才知道,這個地方叫做雲北,離他本應該要去的雲西大概還有半旬的路程,因為雲北四面環山,易守難攻,所以很多山頭上都有着一個個的小山寨,官府鞭長莫及,所以雲北逐漸就成了個三不管的地帶。

每個山寨各自為治,倒也算是一片太平。

随玉聽他這麽說,一直漂浮着的心終于安定下來了一點,近一年來的疲乏都都慢慢爬上心裏,連帶着對林牧青的懼意都漸漸消散。

他原本還是腰挺得筆直,慢慢地聽着林牧青說話,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林牧青的聲音跟昨天的聲音不太一樣,他聽着聽着就眼皮打架,剛開始還能有意識地回答他的兩句話,然後就直接抱着自己的膝蓋睡着了。

林牧青湊近了去看他,洗幹淨的随玉容貌更甚,睡着了之後終于不像那炸毛的貓,整個人都乖順得不像話,幾縷發絲落在他的鼻翼,又被他的呼吸拂起,上上下下地,像極了林牧青此時的心。

他就這樣一直看着随玉睡覺,直到随玉睡得更沉,他才把人拖着腿彎抱起,放在了昨晚他沒有睡過的床上。

春娘在門口等着他,見他出來才問:“我昨晚可都聽見了啊,你都那麽欺負人家了,娘可沒教你幹這些流氓事兒啊。”

“娘,你今天又不是沒見他的樣子,髒兮兮地我怎麽碰他?”林牧青一邊說話,一邊扶着春娘走出這個小院兒。

春娘笑罵到:“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小玉兒這樣的哥兒,配達官貴人也是使得的,還不是便宜了你。”

說起這個,林牧青才斂了神色,随手招呼路邊的小孩兒,讓他們去叫林平過來。

“你仔細說說,救他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情況?”林牧青在山裏的那口古井邊上,旁邊是一塊上好的砥石,他幹脆就坐下來,打磨他那柄鋒利的刀。

林平撓了撓頭:“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聽見有呼救聲,就帶着兄弟們過去看看,又想起老大你好缺個夫郎,就把他帶回來了啊。”

林牧青問:“想對他不軌的人是什麽人?”

林平說:“夜裏瞧得不太清楚,依稀記得是穿着衙役的衣服。”

“人處理幹淨了沒有?”

“都處理得幹幹淨淨地,不會有人發現的。”林平平日雖然不着調,但在大事上還是很拎得清,不會給自己和山裏找麻煩。

“那就好,你們最近下山的時候注意一下附近的告示。”林牧青看着自己的刀刃逐漸變得鋒利,他才滿意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井水清涼,拂去了炎熱午間的燥意,林牧青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就想起了随玉,一張小臉白白淨淨,像是剛剛剝殼的雞蛋。

“老大,咱們山裏是不是就快要辦喜事了啊?”林平也眼巴巴地湊過來,“你挺喜歡的吧。”

林牧青挑了挑眉,卻沒有回答林平。

随玉一覺就睡到了晚膳時分,如果不是腹中饑餓,他可能會一覺睡到明日清晨。

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青布的床頂,這會倒是念起了林牧青的好,如果這會兒林牧青帶着晚膳過來,他就勉強先原諒一下他昨晚抱他的第一仇了。

心裏的話剛說完,房門就被敲響。

随玉光着腳去開了門,房門剛剛一打開,他就聞見了雞湯的味道,于是他的眼睛又亮了亮。

他以為自己的小表情藏得很好,其實全被林牧青看在了眼裏,他的視線從随玉的臉上落到他的腳上:“為什麽不穿鞋?”

随玉的腳趾抓地:“鞋破了。”

林牧青沒再動手扶他,怕又聽見千篇一律的登徒子,索性就自己先走到桌邊,看着随玉一步步地跳過來。

随玉早就聞見了雞湯的香味,雖然盛湯的碗不是他從前用的青瓷白瓷,但那金黃的油珠還是粒粒分明地浮在了整碗雞湯的最上面,黃澄澄的雞湯此刻在随玉的眼裏就像是瑤池來的瓊漿玉液,飄出的香味就像是一個個的小鈎子,在随玉的心口手上不斷地撓。

林牧青今天帶來的飯食是兩個人的量,看起來是要跟他一起吃,随玉當然沒有意見,那香噴噴的雞湯一下肚,他只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溫暖了起來,這雞湯跟他以前喝的不一樣,裏面的醇香比他往日喝過的都要濃郁。

“這是我娘養的雞,成天在後山上跑,肉質自然跟別的雞不一樣。”林牧青大口地嚼着餅,看着随玉小口小口喝湯的樣子就覺得磨叽,“你就不能大口大口地喝?”

随玉皺起眉,但因為雞湯的關系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只是斜睨了林牧青一眼:“我嘴又不像您嘴那麽大。”

林牧青的眼神就從他手裏的碗落到了他的唇上,經過了一天的休息,他嘴唇上的破皮就已經全部消失,雞湯的油光附在上面,讓他的唇瓣看起來亮晶晶的,又飽滿豐潤,如果親下去......

随玉剛開始的注意力還落在桌上的籃子裏,裏面放着三張餅,一張已經被林牧青吃掉了一大半,他換了一張,撕下了小小的一角,就發現林牧青的眼神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意識到他在看什麽的時候,随玉氣得把餅扔到了他臉上,又用自己沒有受傷的那只腳去踢林牧青的腿,只是不知道他的小腿上綁了什麽,硬邦邦地差點崩了随玉的腳指甲。

“好好吃你的飯。”他踢的那一下就像一片羽毛一樣輕,林牧青沒覺得痛,只覺得酥酥麻麻地癢。随玉扔過來的那塊餅正好落在他的手裏,他就将就着一起吃了。

随玉不想理他,罵也罵不過,打更是打不過,只能低頭當鴕鳥,慢吞吞地吃飯,他一連喝了兩碗雞湯,吃了兩小塊雞肉,又吃了一角餅,最後撐得只覺得下一秒就要吐出來了。

林牧青确定他不再吃了之後就打掃起了所有的剩飯,最後吃得一點不剩,吃完了之後還說:“我從來沒沒見過像你飯量這麽小的人。”

随玉還嘴:“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飯桶。”

“新鮮,終于聽到除了登徒子,流氓,混蛋之外的一句罵人的話了。”林牧青笑起來,收拾桌子的手都利索了起來,“你睡了一天了,晚上還能睡得着嗎?”

“關你什麽事?”随玉張口就反駁。

“既然不這麽早睡,那就來聊聊你之後的事。”

随玉聽見他這話又緊張了起來,怕林牧青不相信他的說辭:“我真的是被人牙子拐到這裏來的。”

林牧青其實将他的話信了大半,随玉這個傻樣子,所有心思都寫在臉上,還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樣子,人牙子不拐他拐誰。

“我要說的是,咱們成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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