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肉眼可見, 現在他的狀态已經比先前剛被帶回來的時候好了太多太多,起碼臉上重新恢複了血色,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樣, 蒼白一片,看着像是随時便可能消散。
“跟你說個好消息, 我找到血凝草了。”
紀秋檀笑眯眯地走近,坐在他身旁,“哎,你應該不知道血凝草是幹什麽用的吧,我跟你說,這玩意兒好像可以治好你的手, 所以我一聽這個事兒, 第一時間就過來找你了, 不過,治療過程可能會有點痛,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說完, 他很是期待地盯着面前人的臉,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到比如說驚喜、驚訝之類的表情變化。
然而師琅玉聽他急急忙忙說完那麽長一段話之後, 卻什麽反應也沒有, 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那雙空洞的眼眸依然沒有半點神采。
“……”
這段日子, 師琅玉的雙眼已經慢慢開始擺脫了之前那種睜眼只有一片漆黑的狀态, 漸漸能看得到光了,即便再微弱, 但總是在好轉。
他看向紀秋檀的時候, 也多多少少能看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了……
這個人, 和他想象中的模樣有幾分差別。
他也一直看不明白對方究竟是想做什麽。
一開始, 他以為這個人和其他人沒什麽差別,帶他離開那片污濁之地,也不過是為了哄騙着他,給他帶來希望,然後在他相信自己真的擺脫了曾經的羞辱之後,再狠狠給他致命一擊。
可是……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對方居然真的只是照顧他的日常起居,還幫他取下了腳腕上的束縛,治好了他的傷,其他任何出格的行為都沒有。
看起來,就好像是真心真意地希望他能好起來一樣。
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不考慮代價也不求回報。
難道他身上,還有其他什麽可被利用的價值?
“……”
正想着,前方那個模糊的身影微微往前傾了卿:“你在聽嗎?”
“唔。”師琅玉回過神,含糊地應了一聲。
而後,就“看”着對方起身去拿了些不知道什麽東西過來,把那些東西放到他腳邊,然後輕輕抓起了他的手:“我現在試一試,如果疼的話,你就咬住這個,小心別傷到舌頭。”
說着,紀秋檀卷了個幹淨的手帕遞到師琅玉唇邊。
那張手帕上還帶着些清清涼涼的香味。
師琅玉猶豫一瞬過後,張了嘴,還在想着他說的這個“會有點痛”的辦法究竟要怎麽做。
下一秒,紀秋檀溫熱的手掌便攥住了他殘破的手腕,給他微涼的肌膚送來了些許的熱度。
“我要開始了。”
“……”
說要開始,可他卻一直是抓着師琅玉無力下垂的手腕,久久沒有動作。
師琅玉不由得有些疑惑,眼皮微微上擡了些,試圖看清他此刻究竟是個什麽表情。
但剛這麽一分神,忽然間,一陣劇痛猝不及防地襲來,曾被捏碎後又自行接合的腕骨再次斷裂粉碎,痛得師琅玉整個人都是一抖,冷汗瞬間鋪滿了額頭。
“咔嚓”
骨頭碎裂的微弱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之內,仿佛被無限放大。
師琅玉的另一只手禁不住攥了起來。
他雙臂都被卸過,後來左手雖然又能活動、也有了知覺,但卻還是不能用太大的力氣。
可這會兒,痛楚讓他不由自主地狠狠捏住了衣裳,痛得頭腦發昏,眼前一片金光亂冒。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紀秋檀看着他霎時間再次變得蒼白的臉色,心中格外不忍,可是要想讓他的手重新恢複成原來的模樣只
能這麽做,不然的話,他的手腕永遠都只能保持着斷裂的狀态,時間越久,越是難以恢複。
想到這,紀秋檀只能再狠狠心,拇指抵住他手腕上另外一處穴位,再次發力。
“啊!”這一下,甚至比第一次還要痛,直接讓極力忍耐的師琅玉都不由得驚-喘一聲,冷汗順着鬓邊流了下來,方才咬着的那張手帕也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他耳旁陣陣嗡鳴,羞惱間,用力咬住了下唇,很快便有鮮血從唇角溢出,順着下颌沒入頸間。
“別”
紀秋檀見勢不妙,生怕他再咬到舌頭,索性一狠心,把人攬進懷裏,肩膀微微往上一擡,“疼的話就咬我吧,沒關系,快結束了。”
然而他都已經主動送上去了,師琅玉卻不肯張口,仍舊死死咬緊牙關,後槽牙被咬的咯咯作響,身子也抖得厲害,唇角不停有血沫湧出,沒一會兒,就在紀秋檀肩頭染出了一片濕漉漉的紅。
這痕跡着實刺眼,也讓紀秋檀很是心焦:“別再使勁了,嘴都要咬穿了!”
可是無論他怎麽試圖讓對方張嘴,咬他一口,緩解一下疼痛也好,對方卻根本不聽勸。
他只能又是無奈又是心酸地嘆了口氣,感覺心髒一下子就在師琅玉的這一舉動之下,更是軟的一塌糊塗。
他又不是傻子,難道還能看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
是不想傷了他,寧願自己忍着罷了。
“……算了。”
紀秋檀閉了閉眼,不再刻意保持距離,用空着的那只手緊緊按住對方的後腦,把他的臉按向自己頸窩,讓他有地方可以吃力。
貼的近了,對方身體的顫抖更加明顯。
紀秋檀很是心疼地拍拍他後背,嘆氣道:“最後一下,忍住,很快就結束了。”
“……”
最後一下,将會徹底粉碎師琅玉的手骨。
紀秋檀再次狠狠擰下去,懷中的人便驟然又是一個哆嗦,脫力似的往下一滑,不知是不是昏了過去。
紀秋檀趕忙擡手,扶住對方的後頸,而這一摸,果然也是摸到了一手黏膩濕冷的汗。
他似乎從來沒有從師琅玉的身體上感受過一個正常人的溫度,每次不小心和對方有了肢體接觸,觸碰到的都是一片涼意。
如今,在這劇痛之下,師琅玉滿身的冷汗,身子摸着竟然比以往更冷,吓得紀秋檀趕緊把旁邊的帕子拽過來,飛快将他額頭、脖頸還有鎖骨處的冷汗擦拭幹淨,然後再給他裹上一層更厚的狐衾。
做完這些,紀秋檀就着對方靠在自己肩頭的姿勢,将搗爛的血凝草糊在他迅速顯出淤青的手腕上,再從布巾裹嚴實,打了個結。
緊接着,他的手再次握住師琅玉的右手手腕,體內靈力開始向着掌心轉移。
就這麽溫養了大概一刻鐘以後,感覺到師琅玉的顫抖減弱了許多,他才松開手,想扶着對方重新躺回去。
“……”
可是手才剛剛碰到對方的肩,挪開了一拳的距離,他就發現,師琅玉并沒有昏過去,只是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眸,就這麽“看”着他。
“……已經好了,結束了。”
近距離地看着師琅玉的那張臉,若有似無的幽香讓人心裏格外焦躁。
紀秋檀頓時就有些不自在,悄悄轉頭吸了口氣,才勉強解釋道:“你別誤會,我這樣是為了把你長壞的骨頭重新糾正回來,用血凝草敷個十天左右,你的手應該就會好的差不多了,明天換藥的時候,也就不用再像今天這麽折騰了。”
聽他這麽說,師琅玉的睫毛微微一顫,就好像被剪去了翅膀的蝴蝶似的,沒來由地透露出一種脆弱與不安。
果然是一張能引起衆人為其争奪不休的美麗面孔,他越是表現的高
不可攀,就越是能激發人內心深處潛藏的那股陰暗惡念。
如今,看他脆弱地靠在這裏,蒼白的臉上覆蓋了一層病态的紅暈,誰又能想到他曾經的模樣?
“怎麽了?”
紀秋檀看出他可能是有話要說,想了想,便抓起他的左手,輕輕放在自己掌心,“有什麽話,你就寫給我看吧,別着急,以後我肯定能找到可以治好你脖子上的傷的方法的。”
“……”
聞言,師琅玉嘴唇微張,過了好一會兒,被他握在掌心的左手才慢慢地動了起來。
因為不能用太大力氣,而且,左手也不是師琅玉的慣用手。
所以……
哪怕只是寫一個字,對他來說也格外困難。
但好在紀秋檀很有耐心,看着他一筆一劃地在自己掌心寫下三個字。
“為什麽?”
“……”
為什麽救我?
又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人這麽好?
師琅玉一向多疑,對上任何人,都總要習慣性地把對方的心思往壞處去想,他這輩子只對一個人毫無保留,可最後,那個人卻背叛了他,将他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讓他的付出仿佛變成了一場笑話。
他又如何能真的相信……眼前這個人,真的什麽都不圖?
“為什麽?”紀秋檀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口中喃喃,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接着,忍不住苦笑一聲,“可能因為,我就是這麽一個人吧,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如果那天在拍賣所的人不是你,我大概也會把他帶回來,所以,你其實不用太在意這些。”
他怕師琅玉因為這事有心理負擔。
但師琅玉聽他這麽說,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顫,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說的這些話的同時,心底又莫名有了那麽一些些的失落。
不是因為自己有多特殊……
那天的人不管是誰他都會救……
“……”
片刻沉默。
搭在紀秋檀掌心的那只手,再一次緩緩動了起來。
微涼的手指在他溫暖的掌心輕輕劃過,帶着些許的癢意。
就好像是誰拿了根羽毛在他心中搔來搔去一般,弄得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耳根有些微紅,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不少。
“……不曾問過,你的名字?”
他們兩個人之前确實交流并不多。
雖然紀秋檀每天都要進到空間來看他一眼,跟他說說話、聊聊天,但他也是真的并不怎麽喜歡搭理人。
所以直到現在,師琅玉竟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對他一無所知。
“我……”紀秋檀下意識就要開口,但很快,他腦中另外一個想法及時跳出來,攔住了他險些脫口而出的話。
于是,他眨了眨眼,突然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養好了身體,那你到時候是想回你原來的地方,還是……有別的什麽打算?”
“……”
這話一出,師琅玉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這人難道是在試探自己有沒有逃跑的心思?
而紀秋檀看着他垂下的眼眸,也立馬“明白了”他心裏想的肯定是還要回去的,畢竟,他如今淪落至此,是被人所害,換做是誰,大概都咽不下這口氣。
想到這,紀秋檀便迅速岔開了話題:“算了,不說這些,我叫謝雲生,手給我,我寫給你看。”
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握着師琅玉無力的左手,這次,換成他一筆一劃地在對方掌心寫下三個字。
“雲是白雲的雲,生就是……浴火重生的生。”
說着,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擡眼看向師琅玉空洞的雙眼。
若是對方真的想要回去報仇,他沒有資格阻攔,也沒有立場去阻攔。
而且,師琅玉這麽一個高自尊的人,大概也不會願意一個親眼看過他是如何受辱的人整天在他眼前來來去去讨嫌、不斷提醒着他,自己曾經受過什麽樣的磨難。
所以,等以後,他将對方的傷徹底治好……
他便會親手将這只雄鷹重新放歸天空。
那才是對方應該去的地方。
他也能看得出來,師琅玉絕對不會就這樣一蹶不振、渾渾噩噩地過完後半生。
因此,一個早就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謝雲生,不會給對方造成任何的阻礙。
他不會主動提及這段日子。
師琅玉也不會再跟他有任何牽扯。
只是……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到了那時,大概也就徹底結束了。
“……”
想到這,紀秋檀順手幫對方攏了攏厚重的狐衾:“還冷嗎?”
師琅玉輕輕搖頭。
“算了吧,說是不冷,結果我都給你捂得這麽厚了,手還是這麽涼?”
紀秋檀笑着用腳尖把旁邊早就準備好了的火爐子給勾了過來,“看來以後得找大夫給你開點藥,治治你這體寒之症才行。”
“……”
體寒?
師琅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所有人都說他這極陰之體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寶,偏偏眼前這人卻說他是體寒,得想辦法治好。
他聽着,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才好了。
“不過你這體質等到夏天的時候就特別舒服,你知道嗎,我打小就被家裏人說像個小火爐,冬天的時候別人都穿得厚厚一層,恨不得從頭蓋到腳,就我穿個薄外套滿院子跑着堆雪人,晚上回家吃飯的時候居然還滿頭都是汗。”
紀秋檀在旁邊拿着火折子點暖爐,嘴裏的話也不停歇:“我媽……咳……我娘一到夏天就讓我離遠點,本來天就熱的要死,好不容易涼快一點了,結果我一靠過去,熱氣立馬就上來了,所以每次到了這個時候,我娘就要罵我,讓我滾遠點。”
說到這,他突然伸手,握了握師琅玉冰涼的手:“你看,有沒有感覺到?”
“……”
話音未落,暖意便瞬間覆蓋上來。
師琅玉早就已經習慣了那種陰冷的感覺。
他從有記憶開始,那種冷意就如附骨之蛆一般跟随着他,每年的冬天,也就是最讓他感覺難熬的時刻。
室外漫天飛雪,他又很是讨厭暖爐烘烤時四周過于幹澀的氣息,索性放棄用暖爐取暖,就這麽硬撐着。
時間久了,他也留下了病根。
每次天一冷,他就忍不住咳嗽,骨頭縫裏似乎都被填滿了陰冷的氣息。
可是現在,從對方手上傳遞過來的熱度讓他不由得一怔。
“……”
真的,很熱。
自人體傳來的暖意,沒有暖爐那麽幹澀。
紀秋檀本來只是讓他感受一下,握了一下便要收回,可是師琅玉不知為何,手掌一緊,竟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拇指。
“怎麽……”
手沒收回來。
紀秋檀茫然地側過頭去看他,還以為是自己剛剛把他給捏痛了,趕忙又湊過去看了兩眼:“哪裏不舒服?”
“……”
師琅玉輕輕搖頭,沉默着把手收了回來,又悄悄地往袖子裏藏了藏。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麽奇怪。
明明以前不論再冷,也都可以忍耐,可是方才短暫地體會過了從另一個人掌心傳來的溫度之後,四周的冷空氣忽然之間就變得面目
猙獰起來。
他閉上眼,不再去看那個模糊一片的輪廓,也壓下了心底奇怪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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