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Hallelujah

“是他麽。”

黑暗的巷子深處, 穿着白色吊帶連衣裙的女人緩緩走進光再也照不到的地方,站在某個角落前,打開手電筒,低下頭。

“是、他、嗎?”她重複着, 一字一字地問道。

許久, 黑暗中某處動了動,一只手撐着牆, 緩緩站了起來——那裏竟還坐着一個人。

那是個金發的大男孩, 腦後紮着一個很短的辮子,皮膚在白色燈光的映照下白得發光,五官精致又立體, 像是從十九世紀穿越而來的西方年輕貴族。

……如果忽略他穿的是皮衣,戴的是魚骨骷髅項鏈,還沾着一身燒烤香氣的話。

“想問我是怎麽猜到的?”女人眼波流轉, 掂起那個銀色金屬魚骨頭, 意味深長道,“無緣無故,你不會留在那家酒吧,除非發現了什麽, 我想。”

金發男孩按住胸前那條窄細的手腕, 五指漸漸收緊, 看着女人額前的青筋凸顯,冷笑:“你想?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在我身上放了東西?”

來自手腕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女人身軀微微顫抖, 卻仍是笑道:“你想多了。”

幾息後, 那只手終于松開。

女人無聲地松了口氣, 旋身靠在牆上, 裙擺劃出一個優美的圈:“是他背叛你在先,我們相信你最大的執念,就是抓他回來,讓他付出代價,02056……哦,現在不該那樣叫你了。親愛的,我們的目的相同,沒必要相互猜忌。”

不待對方做出反應,她緊接着就道,“更何況,你的種族比起我們來說,更需要他,不是嗎?”

叮鈴鈴——

手機鈴聲的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剛接起,加文十分具有穿透性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吉他你人呢,掉廁所了嗎——?”

“……就當我掉進去了吧,店裏見,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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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電話,金發男孩便徑自走了出去,再沒管身後的人。風吹起他的短款夾克衫,露出的半截腰上,赫然刻着一串淡金色字母:

HETER-Mer-02056。

在泳池裏泡夠水,又昏天黑地亂搞了一通,祈玉躺在床上放放空自己,很早就陷入了睡眠。

這一覺卻睡得并不好。

他從睡夢中被下鋪的小夥伴搖醒,聽到那道近在眼前的遙遠聲音:“阿玉,阿玉,快醒醒,你爸爸來啦!”

……爸爸?

他迷迷糊糊地想,我哪來的爸爸?

緊接着匆匆趕來的老師将他薅下了床,胡亂套上小衣服,小跑着到達院長辦公室,就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性坐在沙發上,與年邁的院長說說笑笑。

院長招招手,将他抱到膝蓋上:“小玉,這是你爸爸。”

祈玉聞聲看向對面的男人,毫無疑問,光看面容他們就完美诠釋了“一脈相承”這個詞。

來自血脈的力量讓他天生就對這個男人産生了親近。

所以當這個男人拿出了親子鑒定書後,毫無阻力地就将小祈玉帶走了。

“我會好好對它的。”男人對院長這麽保證。

院長高興又傷心:“小玉,你讀書好,要加油上大學,也要多回來看看我們啊。”

小夥伴們羨慕不已:“你要過上好日子啦。”

祈玉勾着父親的衣角,笑得很開心。那時候他的頭發還沒有長長,也沒有感覺,個子卻已經比同齡人高了不少,是這一帶孩子們的老大。

……不要跟他走,多年後的祈玉在一旁移開了視線。

之後所有的噩夢都是從這一刻開始,可就算重來一遍,他也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又或許這一切從他出生起,就已經注定了。

那個男人給了他三年富裕的生活,衣食住行應有盡有,物質條件無比充裕,卻從沒真正當過一個“父親”。

回到家,永遠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鐘點工做完事就走,順手也帶上了大門。偌大的宅子像一個華美的牢籠,沒有一絲人氣,卻有無數個監控探頭明晃晃地在各處立着。

這個“家”,一直持續到十三歲那年,祈玉第一次在晚間跑了出去,跳入小區外不遠處的大江裏。

祈玉不知道為什麽單獨那一天“家”門恰巧是開着的,為什麽“家”的地址剛好是在大江邊不遠處;不願去想為什麽他那麽痛苦的時候沒人進來,卻在他變化後的瞬間,就來了一群陌生人将他從水裏“救起”。

更不願去想為什麽他沒有母親,親子鑒定上明明白白的生父,卻從未用身為一個父親的目光看過他。

他只知道從那天起,他從一個看似是“籠子”的地方,到達了另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籠子。

最初的那段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因為祈玉體內的基因并不穩定,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形态——前一秒還在用鰓,下一秒可能耳鳍就收了回去,不得不把頭冒出水面才能呼吸。

這無疑非常危險,尤其是在運輸途中,所以那群人嘗試了無數種方法都無用後,決定在某處停留,徹底解決這個麻煩。

……那段時間祈玉總是昏昏沉沉的,只依稀記得自己似乎被放在一個大缸裏,脖子和腰都被綁了繩子,随時都可能被拉出去或扔回去。那些人深谙進化論适者生存的意義,半個月後他就基本能控制住自己的耳鳍了。

“yu……ayu……”

祈玉回過神來,抱住了游過來的阿圭,用手指輕柔地梳起那頭亂糟糟的金發。

與他不同,阿圭的頭發總是卷卷的,還容易打結,每當變成一個再也弄不開的死結,阿圭就會連結帶頭發一起扯下來。人魚的頭發有感覺,祈玉看着心疼不已,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時不時撸一把的習慣。

對了,阿圭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

這條人魚本來沒有名字,也不會說話,他們都叫它零二零五六,想必是出生就被這麽命名,也從沒離開過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

這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每個人都套着洗的髒兮兮的白大褂,上面有“HETER”的标志。他們的神情總是很疲憊,可看到他時眼睛又會亮起來,仿佛他是什麽稀世罕有的大寶貝。

祈玉剛來時還有點害怕,可當他看到小池子裏的另一條跟自己差不多的生物時,就又高興起來了。

原來不止他一個人下半身是魚,他也有同伴的,還是同一種血脈的同伴。

幾乎是在他被放進小池子的同一時間,那條金色的魚就游了過來,尾後拖曳出一道紅線。

祈玉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可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的他卻忽略了這分異常。兩雙相同的眼眸近距離對視,他伸開雙臂,将小自己一圈的金魚抱在了懷裏。

在研究所裏的時光只有一年半,卻給人恍若隔世的錯覺。

白天很漫長,他總是期待着夜晚的降臨,那時将會有一個同伴與他互相擦拭傷口,陪他一起陷入睡眠。哪怕這位同伴不會說話,但彼此的體溫是那麽清晰,偷偷在水中歌唱時,阿圭也會用輕盈的“阿——”聲附和。

而小池子底部還有很多雪白的蛋,祈玉知道,這些都将會是他的同族,他們的夥伴。如果是為了将它們從冷硬的蛋殼裏喚醒,那麽白天再痛苦他也會熬下去。

阿圭是個很沉默的孩子,但每當祈玉碎碎念起外面的世界,它的眼睛就會變得亮晶晶的,然後靠在祈玉懷裏,聽隔着一層皮膚下心髒跳動的聲音。

祈玉就會趁機撸一把魚頭,随便哼着不成調的歌。等阿圭睡着後,他又挨個摸摸圓滾滾的蛋,感受裏面的生命氣息,再回到阿圭身邊進入夢鄉。

幽靜黑暗的池子深處,兩個靈魂相互依靠,當他為阿圭唱起搖籃曲時,孤獨的世界終于被賦予了意義,如同葉尖露珠般虛幻的快樂讓他沉淪。

他甚至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屬于這裏,就該活成這個模樣,為同族歌唱,接納他們的疲憊或悲傷,伸開雙臂,成為孩子們的港灣,待他長大後,就會親自将孩子們從那個世界迎接來。

我屬于這裏嗎?

我是屬于這裏的吧,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輕感嘆。

可……這是真實的嗎?

它們真的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亦或只是水面扭曲後的虛幻,而我從來只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睡不着時,祈玉經常這麽望着阿圭發呆。

直到那天——

一夕間仿佛世界都到了盡頭,向有條不紊的白大褂們宛如世界末日般四處搶救資料,器材相撞發出了清脆或沉悶的聲音,樓下不斷傳來訇然巨響,子彈的硝煙隔着水面都能聞到。

祈玉從睡夢中被阿圭拍醒,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阿圭用舌頭和牙齒發出了一個完整的字音:“——走!”

只迷糊了一瞬,祈玉就徹底驚醒過來,冥冥中有一個詞出現在了腦海,宛如命運般,并且從未有過的清晰——終點。

這段旅程的終點。

祈玉看着阿圭精致的面龐,忽然有種悲哀萦繞在心頭。

他沒有說話,迅速動了起來。

大概是那些人将他們保護得足夠好,外面的混亂竟然還未波及這片區域,祈玉迅速游到水面上,平時一直守在岸邊的人此刻已經不見蹤影,只有門口還有兩個守門的猩紅着雙眼,不斷對他發出呵斥。

見祈玉沒有回去,他們大概以為祈玉聽不懂,捏緊了手裏的棍子,朝小池子走來。

祈玉這時無比感謝自己前段時間的“乖巧”,讓那些白大褂們不再用鎖鏈捆着他,現在只是輕巧巧地甩了幾下尾巴,就将一個人撂倒在地。

然後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了來自肩後的冷風,那是來自另一個守門人的棍子——

“啊……!”

趕在長棍落在肩頭的前一刻,随着一聲痛呼,那個一身腱子肉的守門人應聲倒地。

祈玉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阿圭也甩了一尾巴。

這條金色尾巴的人魚力氣很大,與人類不是一個數量級,短短幾分鐘後,那兩個守門人就倒在了地上,像兩條死狗。

抱着阿圭沖出門的那一刻,聽到人聲鼎沸、人間喧嚣的那一刻,祈玉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真實。

這種久違的感覺讓祈玉停下了腳步,幾乎落下淚來。

人魚沒有淚腺,但阿圭敏感地感受到了,用蹼爪拍了拍他的臉,清涼的觸感讓祈玉驚醒過來。

阿圭雖然能在岸上呼吸,但變不出雙腿,祈玉只能找條大毯子裹着他,抱着他四處逃竄。

研究院的人大概也發現了最珍貴的東西逃跑了,分出一大波人手來抓捕,祈玉一邊躲着這些人,還一邊躲着外面打進來的不知道什麽人,處境兇險異常。

完全不認識路的他很快就被逼到了一個死角,左右都有人來,後面的追兵也快到眼前。

“站住,不許動——”

“再動就開槍了!”

“……小孩?!”

“別,別動手,不是那個組織的人,是兩個外國小孩!”

祈玉意識到左右來的這群人個個都很眼生,但制服他還是認識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讓這群人靠近。

因為阿圭不是人。

“阿圭……”

看着那些人逼近,祈玉把阿圭放在身後,試圖說些什麽,然而下一秒他的瞳孔就猛地張開!

火。

一捧驚天大火,驟然從走廊的盡頭升騰起來,像是什麽東西爆炸。火勢迅速蔓延開,夾雜着詭異的植物清香和東西被燒焦的氣味。

那個方向……

是那些白大褂日常光顧的另一個房間!

祈玉一直猜測那裏也藏着個什麽值得研究的生物,但他無法證實,所以一直只是猜測,沒想到竟然那個房間會直接爆炸。

大樓以極快的速度變成廢墟,一片混亂裏,祈玉帶着阿圭連滾帶爬地跑,然而最終被另一群人盯上了,同樣的陌生面孔。

他們已經跑出了大樓,但祈玉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盡管還沒有被追上,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是遲早的事。

腳下踩到了什麽東西,祈玉猛地摔了出去。

摔到一邊的阿圭爬過來,看着他,忽然輕輕搖了搖頭,眼睛裏滿是悲傷。

他又說了一次:“……走。”

祈玉還有跑步的力氣,但絕沒有帶着阿圭的體力,更何況他如今與人類沒有區別,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只會救他,不會趕盡殺絕。

他跪在地上,痛恨起了這種真實。

“……阿圭。”

角落裏,祈玉把阿圭藏在了黑暗裏,語無倫次道,“你聽我說,等我安全後,我絕對會回來救你,我絕對不會把你扔在這裏!不會太久的,你等我,你千萬要等我……”

阿圭虛弱地看着他,金發上滿是灰煙。

祈玉最後抱了他一下,轉身跑到燈光下,膝蓋一軟,跪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再也沒有回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阿圭。

“……”

“不、不要——阿圭——”

祈玉一頭冷汗地醒來。

周圍一片黑暗,卻很溫暖,他意識到自己在柔軟的被窩裏,長長地嘆出一口顫抖的氣息。

“做噩夢了嗎?”

秦昭從被窩裏坐起,重新按亮了燈,在床頭櫃上倒了杯水遞給旁邊的一團。

祈玉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撐起半身,一口氣喝下半杯,把杯子還回去:“……謝謝。”

溫水潤過嘴唇上破損的地方,又疼又癢,他抽了張紙巾,小心翼翼地把水漬吸幹淨。

幾分鐘後,祈玉拍拍臉,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夢境中的感情激烈又真實,可醒來後,又宛如隔着一層紗,一片水,一切都在很遙遠的地方,不再真實。

祈玉自嘲地笑了笑,打算重新睡下去。

然而剛一動,就拉扯到了過度勞累的老腰,疼得他“嘶”了一聲。

緊接着就感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順着腿根往下滑,動作僵在了那裏。

秦昭從他的表情明白了什麽,挪過去一點:“我再抱你去沖把澡?”

方才臨睡前不是沒洗過,大概是太深的地方沒弄幹淨,但祈玉不想動了。

雖然暫時是睡不着了,但他一點也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明天再說。”

秦昭微微皺眉:“放着會生病。”

祈玉已經縮進了被子,只留個腦袋在外面:“不會,到明天就沒有了,我跟人類不一樣的。”

“……好,”秦昭沒有多問,只是把空調又調高了些,“那休息吧。”

祈玉看着秦昭露在外面痕跡明顯的胸口,結實的感覺牙有些癢,不由得發出了靈魂質問:“你為什麽不帶套?”

秦昭看了他會兒,才回答:“因為沒用。”

“怎麽會沒用?”

“……有倒刺,會破。”

祈玉一開始沒懂,明白過來後受到了巨大的驚吓:“我怎麽……”沒有感覺?

還沒問出口他就閉了嘴,畢竟他也沒有過別的體驗,就算有也不會往那邊去想。

“可能是人形的時候刺比較小吧,我也有在努力克制。”秦昭想了想,又接着說道,“而且帶了的話……你的發情期可能結束不了。”

祈玉拒絕去思考這句話裏面的意思,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

安靜了會兒後,秦昭忽然說:“還很怕嗎?”

祈玉:“什麽?”

“噩夢。”

“……”

祈玉強打精神想說些什麽,被窩一角卻被拉開,緊接着擠進來了個火熱的身體。

“你……”

秦昭“噓”了一聲,将他抱在懷裏:“要不給你唱個搖籃曲?”

祈玉驚異道:“你還會唱這個?”

秦昭在這點上非常老實:“不會。”

祈玉:“……”

秦昭想了想,道:“那要不唱個比較有意義的曲子?”

下一刻,低沉溫柔的嗓音便在耳邊響起:

“When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

半分鐘後,祈玉輕輕地跟着唱道:

“It doesn't matter which you heard,”

“The holy or the broken Hallelujah.”

秦昭低低笑着,将他勾得更緊了些,兩人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唱出了那個詞:“——Hallelujah。”

靜谧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他們輕聲唱着民謠,最終同歸于夜深處,而那兩道交融在一起的純淨歌聲,卻飄去了更遠的地方。

它們打着璇升向天際,踏過柔軟的雲海,越過主的國度,在更遠的地方又再次落下,沉入大海。

作者有話要說:

《Hallelujah》就是一開始兩個人撞車的那首歌,其實挺有名的,我個人喜歡Boyce Avenue版,可以嘗試一聽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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