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恰空
“阿嚏——”
白朗拼命捂住鼻子,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夢境太過美麗,現實太過骨感。昨晚他被子都沒來得及蓋上就睡了過去,今早起來不出意外感冒了。
他用紙巾捂着鼻子,尴尬地小聲致歉,換來了周圍人善意的笑容。
一旁的第一中提琴等着無聊,幹脆湊過去跟他聊天:“維也納的晝夜溫差大,對吧?剛開始我也很不習慣。”
白朗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點點頭說:“是啊。”
中提看起來也并不是真的想跟他閑聊,只是兩三百人幹等着也沒意思,自說自話地開始絮絮叨叨:“聽說你是茱莉亞畢業的?真好啊……我當年也想考茱莉亞,排得上號的viola演奏家本來就不多,茱莉亞占了好幾個……啊,真想見見特爾提斯先生啊……可惜茱莉亞的招生曲目也太過分了,我懷疑你們茱莉亞對viola有歧視。”
白朗:“……”
白朗的身後,第四大提放下手裏的琴弓,笑着說:“曲目不含solo就算歧視viola?”
中提:“不讓solo還不算歧視嗎?你們高貴的cello怎麽可能懂我們鄙視鏈底端的痛。”
正說着,祁斯年從外面走進來,邊走邊跟E團的幾個運營讨論着什麽。
他今天穿着上下一致的黑色西裝,顯得身形無比颀長,如同行走的聚光燈一樣吸引了全部的視線,周遭閑談的聲音顯然都停頓了一下,才又稀稀拉拉響起。
中提嘆了口氣,繼續絮絮叨叨:“哎……還是violin好啊,小時候我也是violin,一時想不開轉了viola。我們viola沒人權啊……”
白朗好奇了:“怎麽,維也納也鄙視viola?”
中提擡頭看他,眼神犀利:“你看,我就知道,北美果然看不起viola吧?”
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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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你別聽他瞎扯。”第四大提笑着說,“我發誓,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熱愛viola。他就是嘴上說說罷了。”
白朗也笑了,他的視線自然而然跟着祁斯年走,看見他和運營說了些什麽,又回到了自己的首席位置上。
第一小提琴的位置在大提琴聲部的對面,隔着指揮臺,兩人坐得不近不遠。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朗總覺得祁斯年看了他一眼,眼神裏仿佛有一絲笑意。
可他很快就低下頭看起了小提琴分譜,側臉在燈光下顯出刀刻一般的深邃線條。
指揮席仍然空着。
大名鼎鼎的伯恩斯坦,讓所有人等着倒也說得過去,畢竟都說跟着他排一次馬勒,勝過自己在家琢磨半年。
然而運營很快出去,又進來,帶來一個不太妙的消息:
伯恩斯坦先生連日奔波,突發疾病,現在必須要住院靜養。原本定下的馬勒五排練大約也要等到他病好之後。現下希望各位首席組織自己的聲部,先練習分譜,熟練技術。
白朗心裏一時間只有一個念頭:馬勒,我命裏的克星!
身邊的中提和第四大提同時發出一聲嘆息,中提再次垂下腦袋,陰陽怪氣道:“技術?我們viola哪來的技術,連頓弓都不用學,反正中提沒有大師,都是給violin和cello混音伴奏的。”
白朗忍不住笑出聲:“有這麽誇張嗎?”
中提:“你沒聽過那個梗嗎?”
白朗:“什麽?”
中提:“怎麽讓一把小提琴聽起來像一把中提琴?——坐在後面全程不要出聲,然後随便拉幾個跑調的低音。”
白朗:“……誰說的?好過分。”
中提的視線向後一撇,冷哼一聲:“他。”
“噢我的Alex,你怎麽還在說這個。”第四大提把琴裝進琴盒裏,攬過他的肩頭,說,“那是我酒後失言,我已經向你鄭重道歉了。走吧,既然迎來了突然的假期,不如到我家去喝一杯。”
中提被他拖着向前走,嘴裏還在絮叨他的冷笑話:“別叫我Alex,以後都叫我Tom——因為全世界的中提琴手都叫Tom。”
“……”
第四大提無視他愈發過分的自我嘲諷,回頭沖着白朗一笑:“嘿,Bai,一起去我家嗎?”
白朗一愣,笑着搖搖頭:“我還是想出去走走,祝你們愉快。”
白朗初來乍到,名義上是大提琴首席,卻與團裏的大提琴手們都不熟悉。音樂家們對樂器大多有自己的理解,他并不打算指手畫腳。
其它聲部首席想法都與他一致,沒過一小時,兩三百號人就都走得七七八八。
白朗抱着琴坐在位置上,盯着分譜發了會兒呆。直到整個空間裏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才給弓毛抹上松香,開始認真擰弓子。
他拉了幾個空弦雙音,左手置于d弦一把位,右手将琴弓放在琴碼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接着,馬勒五詭異而毫無憐憫的葬禮悲歌頓時如山崩地裂般響徹大廳。
馬勒這位重音愛好者照例将這一部分标上fffff,白朗滿頭大汗,弓毛亂飛,拔弦飚出狂風暴雨般的怒吼。
很快,賦格段出現,白朗皺眉,手中力道一松,旋律立刻跑到了萬裏之外。
他愣在當場,無奈嘆了口氣,琴聲幹脆一轉而下,一段熟悉的音律幾乎自動從他的骨子裏緩緩流淌了出來。
——巴赫,《恰空》。
大提琴是最接近人聲的樂器。
白朗的琴聲遼闊平靜,如深海的海浪翻出絲滑而漂亮的紋路,一波一波從遙遠的地平線緩慢推來。他投入而放松,左手舒緩揉弦,右手柔和運弓,将嚴謹有秩的巴赫演繹成了浪漫多情的李斯特。
不夠……這音色完全不夠。白朗心煩意亂地想。
他挑高指法,A弦發出華麗高亢的泛音,急促的跳躍一波一波向上攀升,卻始終無法劃破凝滞的音節。
就在這時,一道清澈嘹亮的小提琴轉調恰到好處進入,八個小節的變奏瞬間沖破沉悶,如同逐浪的海鷗來回翻飛,一聲尖啼,向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掠去。
白朗只停頓了0.1秒,大提琴的音色立刻追逐而上,兩道音律糾纏、對立,從未聽過的和聲無比和諧鋪展開來,幾乎不需要任何磨合,每一個音符都碰撞出精妙絕倫的效果,就像專為兩人量身定做一般,從調性到和弦,從呼吸到變奏,最終結束在大提琴悠揚的揉弦長音裏。
白朗收弓低頭,左手微微顫抖,酣暢淋漓的合拍音樂帶來的滿足感讓他久久無法抽離。
他在沒有經過任何排練的情況下,演奏出了一段近乎完美的恰空二重奏!
而他的partner……
白朗擡起視線。
祁斯年站在舞臺下方,反手拿着小提琴,以一種專注的眼神仰視着他。
“Bravo!”片刻之後,他笑着鼓掌,“白朗,讓人驚豔的音樂。”
白朗還沒有從音樂帶來的情緒中完全走出來,整個人都有些呆呆的。
祁斯年自己就是演奏家,當然理解這種音樂帶來的讓人從靈魂深處震動的快感。他并沒有打擾白朗的回味,只是走上臺,低下頭靜靜看白朗面前的分譜。
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麽近。出乎意料的二重奏,顯然讓兩人的距離有了一種真實感。
“首席,”不知過了多久,白朗才收了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舔了舔嘴唇說,“你還沒走?”
“我跟運營商讨接下來的安排。”祁斯年注意到他濕潤微紅的嘴唇,嘴角微微上揚,“就聽到我們新上任的第一大提琴在刻苦練習。可惜Bruno沒有這個耳福,否則一定很是欣慰。”
白朗張了張嘴,本能想謙虛一句,話到嘴邊,變成了:“首席,你的恰空真是太棒了,我從沒有親自演奏過這麽棒的二重奏。”
“是我們兩個的恰空。”祁斯年糾正他,“很少有像你這個年紀的男孩能把巴赫演繹得如此透徹。我也覺得很棒。”
祁斯年站在白朗面前,身材在剪裁良好的西裝的襯托下顯得修長而挺拔。白朗半仰着頭看他,發現他的睫毛是亞洲人少見的纖長與濃密,在臉上落下扇形的陰影,專注地看着一個人,尤其是含着笑意的時候,會一種格外深情的感覺。
白朗握緊手裏的琴弓,心跳得厲害,輕輕“嗯”了一聲。
祁斯年看着手裏的分譜,說:“所以我會考慮把這首改編成室內樂,二重奏也不錯。”
“嗯……嗯?!”白朗擡起頭,“您要排室內樂?”
這意思是不是……
祁斯年看着他驀然亮起來的眼睛,放下分譜:“是啊。不過醉心于音樂的Maestro Bai,你是不是太過忘我了?”
他做了一個敲擊手腕的動作,語調含笑:“已經很晚了。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聊?”
作者有話說:
注:
[1]Chaconne:恰空,巴赫第二無伴奏小提琴帕蒂塔第五樂章。巴赫把自己和亡妻芭拉拉的名字隐藏在恰空的旋律裏,隔了幾百年才被解讀出來。感興趣可以聽聽海菲茲或米爾斯坦的版本。
[2]Viola中提琴,violin小提琴,cello大提琴。
文中“歧視”中提琴的梗是直接借鑒現實古典樂鄙視鏈,梗還有很多,不列舉了,都挺過分的。
因為音色和音域的原因,中提琴在弦樂組大部分時候承擔混音伴奏,整體很難聽見它的聲音,但它起到了小提琴和大提琴之間的黏合作用,是交響樂裏必不可缺的樂器。
中提琴手們放棄了出風頭的機會,甘願成為一首輝煌交響樂裏的基石,是很偉大的,讓我們謝謝中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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