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昨晚他被罰跪了六個小時, 真是硬生生的挺過來的。顧軒膝蓋暖烘烘的,可是心裏涼飕飕的。

這真是個吃人的時代。

定北伯府也是深坑烈獄。

可他不能離開這裏,畢竟外面的世道說不定比這裏更殘忍, 他要在這定北伯府, 借着定北伯府的勢力、人脈,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無人能對他想罰就罰的高度。

顧軒艾灸完了兩個膝蓋, 把剩下的艾條弄熄後放進了抽屜裏。又拿出來書簽、扇子,繼續打磨。

一邊打磨, 一邊想着明日上值的事情。

既然成了定北伯的刀筆吏, 以後給定北伯做事的機會就多了,所以一定得讓定北伯越來越喜歡他,喜歡到願意在族譜上加上他的名字。

只有這樣, 才能更好借助定北伯府的勢力往上爬。

顧軒剛開始來到這裏的時候, 他動不動就小命難保, 不免生出只要能逃離這裏就萬事大吉的想法。

可是現在他漸漸爬高,離開定北伯府的想法就被他徹底壓了下去。

顧軒從不認為離開定北伯府, 可以靠着自己跨越階級, 位極人臣。

寒門難出貴子這句話,非是空穴來風。

不僅是經濟、教育方面,更多是資源、人脈方面。

有的人寒窗苦讀幾十年,才能謀個一官半職, 做個七、八、九品芝官芥吏,領上百十來兩俸祿百十鬥米。

有的人父輩蔭庇,随意挂個閑職, 都能是四、五、六品中層官員, 什麽都不做, 也能領可觀的俸祿米糧。

現在已經成了刀筆吏的顧軒,除非是傻了才會離開定北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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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比借着定北伯府往上爬更好的機遇嗎?

顧軒把一枚長樂未央書簽打磨完畢之後,繼續下一枚書簽,他想:大雲山行宮的修建,是定北伯撈油水的機會,也是自己施展拳腳的機會。不能只單單在定北伯面前露臉,自己得從定北伯府這根高枝上跳上更高、跟粗實的枝幹上去。

夜微微有些深了,顧軒把書簽和扇子放進了抽屜,卻沒有馬上把拉出來的抽屜推回去,他目光落在綢白的荷包上,荷包上繡着精致的鳥銜花枝。

顧軒忍不住嘴角彎了起來,小粘包真好吃。

吹燈入睡,夜半有雨,卻一夜沒覺察到,酣睡到天明。

——

定北伯顧黎昭五更天就起來了,穿戴整齊後出了府邸。馬夫已經換了,顧黎昭忍不住微微皺了眉,心裏即使知道顧軒已經不是馬夫了,可是還是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顧黎昭心說:剛剛交接,就不來了。現在自己都已經在馬車上要去上朝了,估摸顧軒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于是眉毛越發皺的緊。

上了馬車後坐好了,馬車車輪辘辘響起,滾過青石板路。

新來的馬夫駕車駕得很穩,顧黎昭壓下心裏這沒由沒據的不愉快,靠着窗微微瞌睡,在路過一家早食店的時候,香味撲鼻。顧黎昭早上醒來的時候沒有胃口,沒有吃東西,這會兒卻有了餓意,于是道:“停車。”

然後招呼小厮:“賣的什麽這麽香?去買點過來。”

沒多久,車窗簾子便被掀開了,顧黎昭一看,頓時愣住。手卻沒停,接了油紙包進來。

“你到時間去工部官衙上值便是,我還需要上過早朝。如何起的這麽早?”顧黎昭語氣裏有着長輩對晚輩的關心。

顧軒笑着對顧黎昭道:“我省得,謝老爺關心。我只是怕新來的馬夫驅車不好,委屈了老爺,便一路随候。沒曾想這馬夫驅車要比我技術更高一籌,我這算是庸人自擾,讓老爺見笑了。”

顧黎昭忍不住笑起來,一時間看顧軒怎麽看怎麽順眼。

說道:“既然他驅車驅得很好,那你明日便可不來了。”

顧軒人随車走,從容笑對:“我能在老爺身邊學做事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哪有老爺起來去上朝了,自己還酣睡的道理。我行為粗陋,不能在老爺跟前伺候鞋襪已經是遺憾,跟車一段陪老爺說說話,解解悶,這點子福分還望老爺賞我。”

顧黎昭一時間樂哈哈的笑起來,道:“賞你賞你。”

“多謝老爺。”

顧黎昭捏起一塊粗糧幹果堅果淮山糕遞給他,“這也賞你一塊。”

顧軒忙雙手接了,笑道:“謝過老爺。”

顧軒并沒有當即就吃了,而是塞到了懷裏。

他現在沒什麽胃口。

而且,要是顧黎昭要跟他說話,嘴裏有東西說話不清晰。

送顧黎昭進了宮門,顧軒才在一間早茶鋪子吃了點東西,步行去工部官衙上值。

工部官衙上值的時間按現代時間算是6點,而顧黎昭這些有品的、五品以上的官員,基本上都是7點、8點左右上班。如果早朝有什麽事情耽擱,那又要往後面推。

顧黎昭到了工部官衙之後,被人領了進去交給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又領了他一段路,領到了一個七品官員面前。

這個七品官員是工部官衙所有不入品刀筆吏的頂頭上司,面寬鼻塌雙目有神,不過有些謝頂。

見着顧軒,面上帶着和氣人的笑容,說道:“顧大人昨日就跟我說了,今日要安排個刀筆吏進來貼身伺候他的筆墨,就是你了?姿容甚俊,想必才如其人。我叫鄭斯廉,是工部官衙的七品刀筆吏。”

顧軒從容跪地給鄭斯廉磕了一個頭,說道:“大人謬贊了,小的顧軒見過大人,給大人請安了。”

鄭斯廉這才裝模作樣的趕緊把顧軒拉起來,面上不急,嘴上急着說道:“莫跪、莫跪!委實客氣了。你是顧大人特特安排的,何必行此大禮?”

顧軒謙遜說道:“禮不可廢。大人是小的長官,對長官事躬,才能對公務事恭。小的初來乍到,大人以後要是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便是。小的一定盡心竭力。”

鄭斯廉嘴角露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不過這笑容很快擴大,他拍拍顧軒的肩膀,說:“莫急莫急,工部官衙的事情多得去了,做事不能只圖快,更要圖穩、圖好。你今日剛來,最近這段時間主要熟悉熟悉公務便好。來,這些京都地方呈報上來的一系列修橋補路清河建渠……的賬冊,都需要重新謄抄下來,留檔入冊。你可以先從這些着手。”

顧軒看向鄭斯廉指的那一桌子滿滿當當的賬冊,面色不改的拱手道:“小的知道了,多謝大人教我。”

鄭斯廉看顧軒面對那數百本的賬冊,面色是絲毫不變,心中頓時有了考量。他笑了笑,說道:“不必客氣。忙去罷,筆墨紙硯皆在那個櫃子裏。我還要去其他地方瞧瞧。”

“大人請便。”

鄭斯廉離開了這間「檔案房」,顧軒站在房間裏,膝蓋處還微微有點灰塵。他撩起來衣擺,輕輕的拍了拍,走到桌案前,撿起一本賬冊,随意翻看着,目光卻落不到實處。

顧軒的眼睛裏有着淡淡的嘲諷。

真是人生何處無欺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才來工部衙門,竟然就被安排來「檔案房」坐冷板凳。

啧!啧啧!

人心好髒。

定北伯顧黎昭直轄工部,乃工部尚書。他是工部衙門裏的最高長官,最高長官身邊服務的刀筆吏得是誰?

——七品刀筆吏鄭斯廉。

工部官衙其他的、沒有官品的刀筆吏,或多或少要走他的路子,或者要賣他的面子才能進來當差。

然而,顧軒是顧黎昭親口讓安排進來的。

這不,深怕自己到這裏來跟他「争寵」了,急不可耐的把冷板凳給他安排上。

呵。

真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動了別人的蛋糕!

可是,蛋糕只有這麽大,他也想吃,這可如何是好?

顧軒繞過桌子坐了下來,有條不紊不急不緩的将賬本一一翻閱整理,然後開始動筆謄抄。

房門外,鄭斯廉偷偷朝裏頭看着顧軒的動靜,看他呆頭鵝似的,自己說什麽他便做什麽,不由得譏笑一聲,這才反剪着手,邁着步子悠哉悠哉的離開。

鄭斯廉心說:能到顧大人身邊當差又如何?沒品沒階,便不僅要聽顧大人的,還要聽我的。那麽多賬冊,不怕抄不死你!既要辦顧大人的差事還要辦我安排的差事,我倒要看看你顧軒能夠堅持幾天。

顧黎昭下朝之後來到工部官衙上值,到公房坐下,便有下面的官員過來給顧黎昭禀告公務,間或還要召集下面的官員開個小會,商讨一下一些沒法一言定下的事情。

當然,現在工部頂頂重要的事情就是着手準備大雲山行宮修建的一切事宜,所以今天大部分時間就是部署、安排人手。

顧黎昭也沒顧得上顧軒,到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顧黎昭坐在太師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看着忙忙碌碌的七品刀筆吏鄭斯廉,才驟然想起了顧軒,問道:“鄭筆吏,顧軒何在?”

鄭斯廉心裏一咯噔:顧大人還挺看重顧軒那厮。竟然這麽早就想起顧軒了。

他當即恭敬的對顧黎昭說道:“顧軒初來乍到,有心想要了解了解工部衙門的事務,故而跟小的請命,要把去年到今年地方上來的工事賬冊一一謄抄,留檔入冊。大人,您可是要喚顧軒?小的這就去叫他。”

顧黎昭聽着又喝了一口茶,擺擺手,說道:“既然是他自己的要求,那便随他去。等他忙完那些事情,再另外委任差事。”

鄭斯廉一彎腰,面上的笑容似乎大了些,應道:“是。”

這一日,顧軒連顧黎昭的面都沒見着。等下值的時候,顧黎昭受同僚邀請,乘車赴宴,顧軒目送車子離開,自己一個人朝着定北伯府方向走去。

抄了一天的賬冊,手臂和手掌、肩膀和腰杆都是酸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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