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金生案 (1)

夜見

五個穿着淺藍色校服的學子你一言我一語, 說的不亦樂乎。

“藥辛家的衣服真不錯,什麽時候我也能買一件。”

“多虧了鄒博士建議,我們穿一個顏色的衣服, 也免得我們還要想穿什麽才不會在宴會上失禮。”

“那還是藥辛好,直接借我們衣服穿,也省的我囊中羞澀,還要花錢去租。”

“是啊, 我愛惜死了, 那天穿脫這衣服,都要淨手,在宴上甚至連東西都不敢吃。”

沐钰兒敏銳捕捉到關于曲江宴的信息, 快步上前,笑臉盈盈問道:“你們是國子監的學生。”

幾個學生回頭, 看着沐钰兒腰間挂着的長刀,立刻面露警惕之色。

“我不是壞人。”沐钰兒一開口, 學生們更加警覺。

“你是北闕的人?”有人抱着衣服的手微微收緊,盯着她的臉, 猶豫問道。

沐钰兒到嘴的話立刻咽了回去:“自然不是!我, 我是和唐三郎一起來的。”

她眼尖,遠遠瞧見一輛熟悉的馬車, 立馬招手, “唐三郎, 三郎!”

駕車的車夫直接狠狠抽了一下馬屁股,馬蹄子撒得越發快了,眨眼就留下一個屁股煙。

沐钰兒:過分!

她不得不咳嗽一聲, 一本正經挽回些許顏面:“國子監不是出事了嗎, 我是今日和唐三郎一起來的, 剛給他買了藥。”

她晃了晃手中的藥包,随口胡扯:“唐家規矩多,三郎大概急着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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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擡出唐不言,學子們心中微松,但還是驚疑地相互看了一眼。

畢竟唐家三郎至今都是國子監的津津樂道的名人。

“唐三郎病了嗎?”有個膽子大的人擔憂問道。

沐钰兒立刻露出沉痛之色。

“聽國子學的助教說三郎讀書時身子就不好。”有人解釋着,“據說常年生病,院子都是獨門獨院的,院內活動也從不參加,不過你看人的成績,還是好的不得了。”

沐钰兒見他們一提起唐不言就眼冒金光,渾然忘我,不得不拉回正題:“你們現在要去哪裏,怎麽這麽多綠衣服。”

“這是我們問霓裳閣借的。”他們笑說着,“之前不是曲江宴嗎,今年有文武兩種進士,聽說武進士們個個人高馬大,兇得很,祭酒就讓我們最好穿國子監的衣服過去,免得被人欺負了。”

“然後鄒博士就說不如統一穿綠色的衣服,因為今年的新科進士是綠顏色的衣服,也是為了圖個好兆頭,而且齊齊穿過去也好看。”有人得意說着,舉了舉懷中的衣服。

“這可是藥辛家霓裳閣的衣服,若不是這事,我這輩子都穿不起呢。”

沐钰兒心中微動,目光落在那一堆堆綠色衣服上,不恥下問:“藥辛是誰?”

“王兆啊!”那人嫌棄地看了一眼沐钰兒,随後說道,“他今日要守着讀書石,這衣服也借了好幾天,今天就讓我們幫忙送一下。”

沐钰兒想起那個伸手擋着黑漆的學子,目光清明,身形高大,雖然穿着簡單,但談吐間看得出是這群人的領頭。

“原來他家這麽有錢,我看他穿的頗為樸素。”沐钰兒感慨着。

“藥辛一直很低調,從不做纨绔之事,對衣服也不講究,而且他性格好,從不跟那些上三學靠祖蔭庇護的權貴一樣,若是我們有困難,他一直很仗義。”有人為他解釋着。

“原是如此。”沐钰兒笑着附和着,“真是一個好同窗。”

“好了,不和你說了,我們得趕緊還回去了。”其中一人不悅說道,擡頭看了眼天色,“暮鼓都敲三聲了,馬上就靜街了,我們要早去早回。”

沐钰兒哎了一聲,熱情說道:“不如我幫你們送過去吧,也順路。”

學子們打量着沐钰兒,随後搖了搖頭,戒備說道:“你一女子如何能這樣使喚你,這些衣服加起來挺重的,你也搬不動,再說了這衣服這麽貴重,若是東西少了如何是好。”

沐钰兒語塞。

“我可以等三郎回來接我,也不用擔心宵禁的問題。”她又扯了一個借口。

“那更不好。”有人義正言辭說道,“如何能耽誤唐三郎呢!”

沐钰兒對這些學子對唐不言的滿目崇拜聽得耳朵生繭,也不繞彎了,慢吞吞吓唬着。

“其實我是北闕司直,我懷疑這些衣服和一件案子有關。”

那些學生立刻面露驚恐之色。

“這事可和我們沒什麽關系。”

“你們北闕最是胡亂,哼,說不定就是想私吞這些衣服。”

“可惡,你竟然說唐三郎和你是一夥的,呸。”

學生們義憤填膺,一邊畏懼北闕,一邊卻又破口大罵。

沐钰兒見此事不能簡單善了,正準備拿出點手段來教教這些涉世未深的小朋友。

就在此刻,背後傳來馬蹄滴答的聲音。

“司直。”

清雅若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沐钰兒揚眉,扭頭去看,只看到原本去而複返的馬車停在路口,馬車車夫挂着臉站在車轅邊上。

——瞧瞧,能挂三斤豬肉!

“三郎!”沐钰兒突然燦爛一下,快步上前,一股巧勁直接推開車夫的手,先一步握着唐不言的小臂,順勢貼了過去,一副格外熟稔的樣子。

“快去把他們的衣服搶過來!”

唐不言聽着耳邊氣鼓鼓的聲音,不由垂眸去看,只看到一雙撲閃着的眼睛,故作兇惡地頤指氣使着。

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貓兒。

“唐,唐三郎。”學子們見到活生生的人頓時激動起來,互相擠着,卻又不敢上前,只是一臉仰慕地看着他。

唐不言見了人,微微颔首,目光在他們的衣服上掃過,口氣溫和說道:“國子監中出了一件大事,相比學管們也與你們說過。”

學子們目目相對,點了點頭。

“說了,還叫我們最近幾日不要出門。”被他們擠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小聲說着,“可這些衣服實在拖太久了,便打算趁我們幾人有空,替人把衣服還了。”

沐钰兒看着他們大變的态度,不由啧啧稱奇。

那學子繼續苦着臉:“本來是曲江宴一結束,王兆就要送回去的,只是後來又事情了。祭酒就拘着我們,結果這一天剛過,現在國子監也出事了,可這衣服卻是不能拖了。”

“這衣服是借着,總不好耽誤別人做生意,王兆就求了鄒博士那邊,博士給我們開了條子,這才讓我們把衣服先送回去,還叫我們早去早回。”

“原來如此。”唐不言攏了攏披風。

狹小的長街因為夕陽晚風闖堂而過,帶來幾絲寒意,蒼白的唇在風中微微彎起。

“本不該叫你們為難,只是剛才司直的話你們也聽了。”他手肘微一用力,就把沐钰兒推了出來。

猝不及防的沐钰兒:“……”

“這些衣服可能涉及這幾日的案子。”

唐不言的聲音并不溫柔,反而帶着冷沁沁的冷淡,可偏偏他那雙漆黑的眸光注視衆人時,總會令人恍惚,似乎正被眼前這個高高在上,才貌雙絕的人看在眼中。

那些讀書人一反對沐钰兒的抗拒,露出踟躇之色:“這衣服也不是我們的,而且那案子和我們沒關系。”

“我們當時都在宴會上,哪都沒去。”

“進士們除去摘花的,其餘人根本都沒離開宴會,我們這些陪坐的雖不拘着,但大部分人都沒有動,有些人起哄去熱鬧,但都是結伴一起的,鄒博士讓王兆領隊帶我們去花園的。”

“對啊,後來還去救火了,沒有做壞事。”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不言。

沐钰兒耳尖:“救火?當時是誰說着火了。”

那人迷茫,搖了搖頭:“那就不知道了,我們聽到動靜就沖出去救火,後來還跑太快了,把王兆和陳欣他們都撞了,衣服都淋濕了。”

“陳欣當時想跑,王兆則去救火,左右兩個方向撞一起了,還把外出回來的鄒博士絆倒了,濕了衣服,還傷了手。”

沐钰兒一只手背在後面,對着唐不言打了個手勢。

唐不休垂眸看着那只靈活的爪子,神色冷淡說道:“當時亂成一團,你們扪心無愧,卻也要他人信服,如今案子經由陛下交給北闕,也該讓北闕查過水落石出,還各位一個清白。”

沐钰兒昂首挺胸,接受衆人的目光。

“可這是有進無出的北闕啊!”有人嘟囔着。

“此事你們的唐三郎也參與哦。”沐钰兒笑眯眯開口,“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他嗎?”

衆位學子面面相觑。

“我們怎麽沒聽說?”有人質疑。

沐钰兒手指微微擡起,露出袖中的紫檀佛珠,意味不明的含糊着:“陛下禦賜佛珠。”

唐不言沒想到有些人的膽子這麽大,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衆人見唐不言沒有出聲,便當他是默認了,頓時松了一口氣。

“原來如何。”有人露出羞澀笑來,“自然是相信唐三郎的。”

沐钰兒立馬扭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只好打了一個手勢。

身後的車夫得了指令這才上前把東西摟了過來,輕輕松松抱到車轅上。

“如此,此事就麻煩三郎了。”學子們叉手彎腰行禮。

唐不言面不改色,颔首目送他們遠去。

沐钰兒看着他們離開,這才松了一口氣,殷勤回頭說道:“哎,沒想到我們唐三郎也會糊弄人。”

唐不言垂眸,盯着她手腕上的佛珠,淡淡說道:“比不上司直膽大。”

沐钰兒得意摸了摸佛珠,随後笑臉盈盈去看車夫。

“你剛才不是跑了嗎,突然回來幹嘛。”

車夫立刻扭頭避開她的視線。

“他怎麽不理我?”沐钰兒立刻拉着他的袖子告狀。

“你這般兇惡。”唐不言搭着車夫的手,順手抽回衣袖,慢條斯理回了馬車,“自然吓壞了我的仆人。”

素有芙蓉面之稱的沐钰兒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長得很兇?”

車夫立馬後退一步,躲洪水猛獸一般,臉上寫滿了危險兩個字。

沐钰兒心中暗笑,慢吞吞踱步上來,走到馬車旁,背着手,笑眯眯上去撩閑。

“呦,我就知道我們三郎啊,面冷心軟,還是不忍心我面對這些讀書人,不如同我一去北闕,若是日後還能共事,還有幾分露水情緣啊。”

“北闕要關門,司直這張嘴有大半功勞。”馬車內傳來唐不言冷淡的聲音,随後車簾微微一動,露出半張冰白側臉,“司直懷疑殺梁堅的人當時穿了其中一件。”

沐钰兒揚眉,慢吞吞說道:“誰知道呢。”

“別駕特意回來做什麽?”她反問着。

唐不言放下簾子,淡淡說道:“看笑話。”

空氣中有短暫的尴尬。

沐钰兒摸了摸鼻子,先一步掀開簾子,把腦袋擠進去,盯着垂眸看自己的人,眨巴眼:“和好和好,馬上就靜街了,我能搭一下車嘛。”

唐不言盯着她圓滾滾的腦袋,粗黑的頭發在夕陽下被籠上一層毛茸茸的細紗,手指也不知為何微微發癢,可最後還是微微移開視線,淡淡嗯了一聲。

沐钰兒微微側首,看着車夫警惕的大黑臉,笑得越發燦爛:“我上你家別駕的車喽,哎,也不知道唐家的馬車坐的舒不舒服。”

車夫的臉色比吞了蒼蠅還難看,可還是強撐着唐家風度,板着臉準備給人扶凳子。

“不用了。”沐钰兒擺了擺手,直接扶着馬車邊,輕盈躍了上來,連着落地都沒有聲音,當真好似一只貓兒。

她掀開簾子往裏一看,頓時嘆氣:“這馬車,我連這麽下腳都不知道了。”

內壁被月白色的羅绡包裹着,地下鋪着波斯織成的同色長毛毯,毛茸茸的一簇,輕輕踩上,就能完全淹過腳背,等比例縮小的茶幾鑲嵌在右側車壁上,便是馬車再晃動,茶杯也不會被掃落下來,更別說頭頂的鑲嵌的拳頭大的夜明珠,照得車頂如浩瀚星河,清月鷺起。

“那便去車頂趴着。”唐不言伸手倒了一盞茶,似笑非笑說着,“司直耳力好,想必也聽得清某的話。”

沐钰兒立刻坐了進來,眼觀鼻子地諷刺道:“外人知道別駕說話如此可惡嗎。”

唐不言把瓷白茶盞遞了過來,握拳低咳一聲:“外人大概也是知道的。”

“沒人與你說?”沐钰兒目光在那幾根雪白修長,宛若玉雕的指尖上一掃而過,随口問道。

“自然。”唐不言擡眸看他,聲音薄涼,“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司直這般嘴巴不饒人的。”

沐钰兒捧起茶盞抿了一口,抽空回怼道:“實話實說都成了不饒人嗎,別駕身邊的人小心成了遮住您眼睛的布呢。”

唐不言哂笑:“都說吃人嘴軟,司直倒是與衆不同。”

沐钰兒撲閃着眼睛,直接把茶一飲而盡。

“湯色橙黃鮮亮,香氣高爽甘醇,瞧着茶葉白毫顯露,細嫩緊結,是清明前的顧諸紫筍吧,怪不得清明前的茶都要炒到一兩千金,有價無市,原來是這般好滋味。”

她舒服地吐出一口氣,笑眯眯說着:“承蒙別駕照顧,也算喝了一回這錢茶。”

唐不言擡眸,睨了她一眼:“四肢雖然囊中羞澀,可嘴巴倒是厲害得很。”

沐钰兒捧着茶盞的手頓時焉噠下來,不高興說道:“別駕怎麽老揭人短啊。”

“這些衣服你打算怎麽處理?”

唐不言下巴微擡,指了指車轅上的衣服。

沐钰兒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如牛飲水,把一兩千金的顧諸紫筍再一次一飲而盡,這才說道。

“回去查查,三具屍體,只有程行忠有了大概的方向,另外兩具還沒有頭緒,兇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只是我們還沒發現而已。”

“這些衣服都是借的。”沐钰兒三言兩語就把緣由講了一遍,随後感嘆道,“沒看出來王兆家還挺有錢。”

“霓裳閣主經營綢緞和香粉,本就是高利行業。”唐不言對這些事情了如指掌,顯然這位唐家小雪人不是不理庶務的精致擺件。

“書學生課程以字學為本,以《石經》、《說文》、《字林》為專業,餘字書兼習之,葉博士還會要求學生們鍛煉手腕,每七天就有一個雕刻作業,這些都需要耗費大量的錢銀,單是雕刻的好石料就價值不菲,更別說筆墨紙硯這些費用。”

沐钰兒撐着下巴聽着他說起國子監的事情。

“那些人還說你在國子監格外冷淡,什麽活動也不參加,沒想到知道得還挺多,連下三學的事情都知道。”

沐钰兒便是只在今日聽了幾耳朵國子監的事情,卻對監中的偏見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唐不言身為洛陽高門子弟,不僅讀書好,而且對周遭的一切觀察得極為仔細,可見他确實并非模樣般高冷疏離。

唐不言不理會她的打趣,微微側首,不再說話。

“別駕吃飯了嗎?”沐钰兒摸了摸肚子,“我肚子餓了,找個路口給我放下來吧,東西就麻煩晚上別駕到北闕時,再一同送來吧。”

唐不言喝茶的手一頓,随後擡眸掃了沐钰兒一眼,最後咳嗽一聲,敲了敲一側的車壁暗格。

沐钰兒一愣,見着他冰白手指抵着的位置,猶豫地打開暗格,随後發出驚嘆:“好多吃的!”

只見一個長而深的暗格裏整整齊齊碼各色糕點,就連過幾日的清明青團都有。

“可以吃青團嗎?”她手已經抓起一個一口酥大小的青團,一邊假客氣地問道。

唐不言颔首,捧着茶盞抿了一口:“随意。”

沐钰兒直接一口一個小青團,不一會兒十個小青團就被她一掃而空。

“好吃嗎?”唐不言随口問道。

“好吃!”沐钰兒頓時笑得格外燦爛,吃人嘴軟,好話跟不要錢似得湧了出來,“貴府廚子的手藝當真是不錯,糯韌綿軟,甜而不膩,入口肥而不腴,精品青團。”

“哪個味道好吃?”誰知唐不言锲而不舍問道。

沐钰兒歪着腦袋,回味了一下,老實說道:“雖然味道多樣,但我覺得還是糖豆沙味的最好吃,芝麻胡桃仁也很不錯,幾個鹹口的……”

她開始去摸雲片糕,老實交代:“我吃不來。”

唐不言抿了一口茶,最後放下手中的茶盞,點了點頭。

沐钰兒察覺出不對勁,不解問道:“別駕問這些做什麽?”

唐不言咳嗽一聲,冰白的臉頰泛出血色,淡淡說道:“打聽打聽司直喜歡什麽口味。”

沐钰兒吃驚:“打聽我做什麽?”

“免得那天犯了司直忌諱。”唐不言随口敷衍着。

沐钰兒更加驚訝,随後警覺起來:“你不會坑我吧。”

唐不言斜了她一眼,随後冷酷無情說道:“你該下車了。”

“不是一起去北闕嗎?”沐钰兒捧着已經消失一大半的糕點,擡起小臉,茫然問道。

唐家的糕點真的好好吃,甜而不膩,酥而不軟。

唐不言盯着她唇角的白點,嘴角抿出一點笑意:“母親叫某回家一趟。”

天色已經逐漸暗下,夕陽餘晖落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沐钰兒站在大街上,迷茫了一會,突然發現北闕大門近在咫尺。

“唐不言竟然還是一個好人!”沐钰兒站在北闕破破爛爛的大門前,大為吃驚。

—— ——

北闕來源複雜,以三教九流居多,便注定對這一群人不能報以什麽期望,比如唐不言第一次踏上這個破舊的門檻,甚至還猶豫了一會到底要不要跨進去。

完全脫漆的大門,瘸了半條腿的石獅子,頭頂被風雨打磨的近乎失色的牌匾,這裏若是多放幾株荒草,大概會被人以為是無人居住的鬧鬼荒宅。

可偏偏關不緊的大門縫中傳來熱鬧的聲音,還有陣陣香氣。

唐不言看着腳尖晃動的燭光,頭頂的小破燈籠在風中發出吱啞的聲音。

“郎君。”瑾微小聲喊道,“可要仆敲門。”

唐不言攏了攏,點頭,只是瑾微剛擡起手來,就聽到大門咯吱一聲打開。

“哈哈哈,老大就說你們躲在門後面!”張一巨大的笑臉出現在兩人面前,咋咋呼呼的大聲嚷嚷着。

“是不是打算吓我們一跳啊。”張一剛一開門就聽到大門發出難聽的咯吱一聲,似乎下一刻就要徹底罷工。

瑾微正打算拉着郎君後退,就看到張一舉起拳頭邦邦敲了兩下,大門哐哧哐哧地抖動了幾下,與此同時無數灰塵落了下來。

“小事,不會掉的。”

唐不言被嗆的咳嗽幾聲,發白的臉頰暈上紅色。

“過兩天我擦一下。”張一連忙在空中拍了拍灰塵,讪讪說道。

唐不言握拳低咳,眸光微動,透過他的身形看到院中圍着一大圈人吃爐鍋,或坐或站,手裏捧着一個碗,叽叽喳喳地說着話,熱鬧混亂卻也充滿煙火氣。

沐钰兒正靠在一側的欄杆上,手中是一壇開封的酒,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側首揚眉,嘴角勾起,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呦,這不是我們的三郎嗎。”

她一開口,原本正在吃飯的人立刻扭頭看來,十來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嘴裏個個鼓囊囊地塞着菜,瞧着都不太聰明的樣子。

瑾微見狀更加緊張了。

世人皆說北闕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百官都以與他們交往為恥。

“郎君。”他小聲喊了一聲,臉上露出踟躇之色。

張一見他站着不動彈,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沐钰兒靠在斑駁的紅柱上不動彈,手指搭在酒壇上,仰頭看着夜色,并未再次開口。

“你擋着門,某該怎麽進去。”唐不言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垂頸,沙啞說道。

張一一愣,連忙退開。

倒春寒的日子,春日的夜風也頗為沁人,唐不言肩上的那條華貴精致,沒有一根雜毛的白狐披風被金絲鎖了邊,暗繡花紋在暗淡的日光下流光閃爍。

長長的披風悄然拂過殘破的門檻時,張一往日裏半滴墨水也擠不出來的腦袋,竟然詭異地冒出四個字——蓬荜生輝。

唐不言站在這座破舊的小院中,漆黑的瞳仁一點點打量過去,最後才輕輕說道:“你們北闕倒是……別有風味。”

陳舊的銅鍋裏,一點也不講究地塞滿了食物,素的,葷的,甚至連魚都扔在一起,亂糟糟的鍋內卻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食物香味。

唐不言看了一會,這才移開視線。

衆人捧着碗,仰頭看着他。

北闕不是沒見識過達官貴胄,可這般只需要站在這裏就能令人屏住呼吸的卻只有眼前一人。

好看、高貴,但也和北闕這個破落地方格格不入。

沐钰兒呲笑一聲,一雙長腿自欄杆上垮下來,直接說道:“說我們窮就直說,這麽委婉他們也聽不懂。”

“原來不是誇我們啊。”有人蹲在地上嘟囔着。

“笨蛋。”張一故作大人樣拍了拍他的腦袋,罵道,“別駕是嫌我們這邊破。”

沒想到北闕的人自己拆自己的臺,連連點頭:“确實還挺破。”

“你們還未吃飯。”唐不言側首看向走向自己的人,淡淡問道。

沐钰兒點頭:“他們都剛回來。”

“要一起吃嗎?”剛才說話的人眨巴眼說道,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一臉真摯。

唐不言垂眸。

那人身形格外小,看年紀甚至不大。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濕漉漉的,瞧着格外幹淨。

“不吃。”他微微一笑。

那小孩直接驚得掀翻了碗筷,直愣愣地看着他。

“陳安生!”陳菲菲夾着菜,也不耽誤大怒罵人,“不吃就給我滾回去寫作業,別給我摔碗。”

陳安生吓得立馬撿起碗筷。

“快跟我回屋去。”沐钰兒氣笑了,“禍害啊,我們可沒錢買碗筷了。”

唐不言跟着她的腳步去了一間收拾得極有條理的屋子,只是這屋子收拾得再幹淨也掩飾不住內在寒酸。

屋子前後不過十尺,靠牆的櫃子全都舊仆仆的,櫃壁上的漆磕磕巴巴地脫落着,門窗上的窗紙已經破了好幾個洞,倒春寒的風顫顫巍巍地溜了進來,案桌前的油燈膽戰心驚地跳着。

目之所及皆是陳舊灰敗的模樣。

沐钰兒也覺得頗為不好意思,從角落裏翻翻搬搬,這才找出一個圓圈椅,順手摸了一下上面的灰。

“坐。”她大咧咧說道,自己則随手搬來一條長條椅,一屁.股坐下去。

唐不言看着椅子上面明晃晃的灰塵,沉默地盯着沐钰兒看,站在原處不動彈,漆黑的瞳仁寫滿了‘不坐’兩個字。

沐钰兒和他面面相觑,眉心簇起,随後咬牙說道:“您等着,小雪人。”

她匆匆拿了一條帕子,把那張布滿灰塵的凳子仔細抹了一遍。

“怎麽樣?”她重音問道。

唐不言仔細打量了片刻:“尚可。”

沐钰兒氣笑了。

“別駕在家裏也這般講究,折騰人。”

唐不言施施然坐下:“母親管家雖寬宥,卻不能容忍仆人偷懶耍滑,家中仆人一日三次打掃,要求指不見灰,衣不拖泥。”

沐钰兒聽得咂舌,捏着帕子老實說道:“我們就過年随便擦一下。”

唐不言擡眸看她,一本正經點頭:“看出來了。”

沐钰兒語塞。

——感覺被嘲諷了!

“等他們吃好飯回來,我們就開始讨論案情。”沐钰兒轉移話題,自角落裏拖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大板子,捏着早已見識過的奇怪木條在板子上塗塗寫寫。

“這是什麽?”唐不言踱步,好奇抹了一把板子,卻發現入手頗為滑膩。

“就大木頭磨光,然後塗上一層薄漆,再打薄幾分,這樣就可以在上面寫字了。”沐钰兒随口說着,“我手裏捏着的就是木頭燒的炭,可以在上面寫字,之前給你用過的。”

唐不言看着她用不似毛筆的姿勢在黑板上寫出——一排狗爬字。

歪歪扭扭,毫無美感。

只見板子上寫了三具屍體的名字,并用橫線連起來,上面寫了各自的關系,随後又寫上各種人人名,原本空蕩蕩的板子頓時被字和線條填滿。

“為何要把博士們的名字都寫上。”唐不言站在身後頗感興趣地問道。

沐钰兒打量着板子上的東西:“分析啊,王舜雨是國子監學生,甚至死在國子監孔廟,我可不信和國子監沒什麽關系。”

“你覺得有關?”唐不言看着她的側臉,聲調帶着微微的驚疑。

沐钰兒頭也不擡,不耐煩說道:“肯定有關!你一定知道!還給我裝蒜!”

唐不言聞言,低笑一聲。

“若不是早早排除了你的嫌疑,你就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唐別駕。”沐钰兒扭頭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唐不言擡眸看她,長睫微動,在亮堂的燭火映照下漆黑瞳仁如溪深蒼雪,帶着冷冷的,卻又令人已不開視線的光。

“容成女官找到北闕辦理此案,甚至連陛下都親自敲打北闕,我便知此事大概于您無關了。”沐钰兒收回視線,沉聲說道。

“北闕和洛陽諸司互不幹涉,自成立起便是依附陛下鋒刃,再說不過是死了一個長安二年的狀元罷了,哪裏值得陛下如此震怒。”

唐不言頗為吃驚地看着她。

沐钰兒平日裏嬉皮笑臉,瞧着格外好說話,甚至還有幾分女子特有的可憐可愛之色,可如今不笑時,那雙笑眼微微斂下便顯出幾分銳利。

北闕是陛下的刀,世人早已忘記了,可北闕自己卻非常清楚。

“那你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某。”唐不言盯着她快速的畫出幾個字,不解問道。

“別駕一句話三個心思,說半句藏一句,掌握了這麽多小秘密,竟還不和北闕配合破案,實在過分。”沐钰兒皺了皺鼻子,不高興說道,“這案子破了可是雙贏,你安安心心升官,我快快樂樂做官,不是很好嘛。”

唐不言也不知為何起了逗弄之心,聞言微微一笑,彎腰,長長的大氅傾落下來,和沐钰兒的衣擺交疊在一起。

“司直确定想知道?”

他問,就像冬日踩雪時,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字一字落在耳中,聽的人心頭發癢。

沐钰兒寫字的手一頓。

唐不言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淩冽幽寒,要靠近些才能聞得到。

沐钰兒盯着筆端歪歪斜斜的字,微微用力繼續寫完最後一筆,随後鎮定自若扭頭,淺如琥珀的瞳仁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甚至能看清他瞳仁中自己倒影。

這位唐家三郎的長相無疑是出色的,若水墨畫般一蹴而就的眉眼在滿屋燭火簇擁下,折腰垂眸,如一只出塵絕世的仙鶴為你而降落,便誤讓人以為他滿心滿眼都是眼中人一般。

“不想哦。”沐钰兒眸光清亮,微微一笑,眉眼彎彎,頗為閑心地理了理大氅上的狐毛,“三郎。”

“啊啊啊啊啊。”門口傳來張一奔潰的叫聲,“快快,別看了,別看了。”

屋內的兩人一怔,随後各自退開一步。

“滾進來。”沐钰兒拿着筆繼續在板子上龍飛鳳舞,“再給我在外面叽裏咕嚕胡說,以後義莊的屍體就你背了。”

外面張一激動高昂的聲音驟然停下。

随後菲菲和楊言非,張一和王新,扭扭捏捏地踏入屋內,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屋內兩人對視。

唐不言束手站在一側,眉眼低垂,清冷疏離,和這間擁擠破爛的屋子格格不入。

“咳咳,開始吧。”陳菲菲作為裏面年級最大的人,目光忍不住漂移了一下,最後故作鎮定地咳嗽一聲。

沐钰兒放下手中的炭筆,随口說着:“關門。”

難得安靜的張一乖乖關了門,幾人熟練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下去。

唐不言看在眼中,頗為驚奇。

人人都因為北闕衆人吊兒郎當行事而鄙夷,卻不知他們內部各有各的運行,瞧着也有幾分效率。

“三日時間三具屍體。”沐钰兒面不改色,嘆氣說道,“先從基本可以斷定兇手的程行忠身上開始。”

“菲姐。”她點了點陳菲菲。

陳菲菲接過炭筆,在板子一側随手寫着:“死因就是尖銳刀具所傷,鎖骨處的那一處是致命傷,傷口自上而下貫穿而入,所以兇手一定比他高,且是右撇子,死者沒有太大的掙紮痕跡,傷口平整,死者手腳都是農繭,臂膀上肌肉紮實,能這樣一擊斃命,初步判斷是熟人作案。”

沐钰兒點頭,随後看了一眼王新。

“司直之前叫我查的春香閣的薔薇露,我查到了,他們店賣出這東西都有記錄上面這些,三月初一,也就是進士宴的前兩日,梁菲購買的,一下買了十兩,花了一千文。”

“買這麽多啊。”張一聽得咂舌。

“對,因為一下買太多了,所以老板很快就想起來了,說當時有個男的站在外面,高高大大,我給他看了梁堅的畫像,但他不記得了。”

“不過老板說那人穿着雲錦。”王新補充着,随後又指着梁菲的名字,“梁堅的妹妹說他哥哥和程行忠入洛陽後發生了數次争吵,赴宴的前一天甚至還拿刀了,說再不給他錢就把他做的事情散播出去,梁堅手底下不幹淨,估計被程行忠捏了不少把柄。”

楊言非看着他手中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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