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玉琢23

因為近來種種可怕傳聞和發生在鎮上的詭異事件,風回鎮幾乎淪為荒城,白日裏亦都閉門鎖戶,無人敢在街上行走。

街道兩側百姓門窗和梁柱上貼滿各種顏色的驅邪符咒,風一吹,嘩啦啦亂響。

見有仙族世家馬車進來,一雙雙窺探的眼睛從門縫、窗縫冒出來,警惕的觀察着外頭景象。自打那二十一名仙族弟子遇害,鎮守在此地的世家為了自保已經放棄他們,任他們自生自滅,鎮外也設着禁制和誅魔的仙陣,防止有人擅自外逃。

沒辦法,連沾染了魔物的仙族弟子都要被特殊對待,何況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萬一魔物附在百姓身上,繼續出去害人,受災的可就不止這一個鎮子了。

柳敬壓力很大。

在愛徒柳炳賢屍身出現前,他心中所有憤怒惶恐還可以找到“魔族”這個宣洩口,但如今一系列證據證明,兇手極可能不是什麽魔族,而是僞裝成魔族作案的柳氏弟子,柳敬自己一下成了那個供旁人宣洩憤怒的宣洩口。

為了不被另外兩個世家家主的眼神殺死,柳敬只能搶着幹所有髒活累活危險活,好将功折罪。

比如一進鎮,柳敬就點了十來名柳氏子弟去鎮中各處搜查其他遇害弟子的屍首。

這意味着,萬一兇手仍潛藏在暗處作案,或就混在這十來名弟子中,柳氏可能又要折一批弟子進去。

柳敬有苦難言。

誰讓他理虧呢。

好在這十名弟子都平安歸來,稱用搜靈術找遍整座鎮子,都未找到失蹤弟子屍首。

除了柳炳賢和逃出鎮的那名柳氏弟子,還剩十九人沒找到。十九個人,屍體能堆成一座小山,怎麽可能憑空消失?

“柳敬,你最好能盡快查出兇手,否則,我絕不饒你!”

莫家家主莫尋雙目發紅,強忍着巨大悲痛道。在進鎮前,他雖也為失蹤的七名莫氏弟子擔憂得整日睡不着覺,可心中畢竟還存着一絲僥幸希望,希望他們只是被困在了某處。然而此刻,眼瞧着連搜靈術都搜不到自家弟子蹤跡,莫尋才真正意識到,那七名弟子,可能真的不在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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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靈,搜靈。

這是仙族最常用、準确度也最高的一種找人方法。

只要不是身殒魂滅,即使只存着一口氣,仙族弟子也不可能逃得過搜靈術的追蹤。

如今用以搜靈的靈鏡鏡面灰暗,如一潭死水,只能說明,失蹤的弟子,不僅身殒,很可能連內府仙元也不在了。

而一般情況下,仙族弟子即使身亡,仙元不會立刻消散,會仍在主人內府內停留數日。

和柳炳賢一模一樣的情況。

而柳炳賢尚有屍身可尋,這十九名弟子,連屍身都不見了。

柳敬不敢反駁什麽,低聲下氣,唯唯諾諾答應,之後便走到長淵身邊,帶絲懇求詢問:“君上,接下來要怎麽辦?”

長淵正以元神感應鎮中靈氣分布,擡指指向一個方向。

“那是何處?”

負責探路的柳氏弟子很快回禀:“是鎮中舉行廟會和祭祀活動的山神廟。”

長淵負袖行到山神廟前,在內探查的元神之劍立刻如沉入一片幽深的冰窟中,被無邊寒意包裹。

雲門子、王大椿和其他人也都陸陸續續跟了上來。

那是一座看起來很有做年頭的山神廟,小小一方,孤零零杵在兩條路的交彙處,廟頂的瓦片雖灰蒙蒙的,很多都有殘缺痕跡,廟門上的紅漆卻十分鮮亮,顯然剛粉刷不久。廟前擺放着一個碩大的銅爐,爐內插滿高低不一的香火,此刻香火都熄了,只有冷灰被風吹得簌簌飛揚。

有兩名弟子試着近前推了下廟門,竟沒能推開。

“快退下!”

姜明浩想到什麽,大喝一聲。

然為時已晚,方才還神志清晰的兩名弟子,不知觸到何物,忽然兩眼發直,丢了靈劍,呆呆木木沖着廟門癡笑起來。

柳敬急得跺腳:“幻術!是幻術!”

其他弟子見狀,也都紛紛拔出靈劍,警惕盯着那座正滋滋往外冒着寒氣的小廟。

長淵手指一點,在廟前小廣場上彈下一縷劍氣。

劍氣沒入石縫間,虛虛化為一道半透明的赤色劍影,正是赤霄分出的一縷元神之劍。

梵音則依照長淵吩咐,将布陣需要的法器一一擺在規定位置。

之後,長淵長袖一拂,再度化出十八道赤色劍影,落在陣中。所有法器光芒大盛,流動的仙氣宛如繩結,在青石地面上交織串聯,将所有法器和劍影都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形仙陣。

仙器與劍氣連接的一瞬,鎮中陡然出現一朵巨大的金色蓮花。

金光如海,層層蕩開。

蓮花十八瓣,對應十八個守陣位,最裏面的坤位,主要起“守”的作用,只需用仙力守住陣眼不歪不倒即可,不必抵禦幻術侵襲。最外面的是乾位,是最主要的守陣位,也是遭受幻術沖擊最大的點位。

長淵直接負袖走到乾位上,扶英則盤膝坐于最裏面的坤位。剩下人也依次走到其他守陣位上,盤膝坐下。

陣法徐徐啓動,每人所坐之處,都慢慢綻出一朵小的六瓣金蓮。古老而低沉的咒語漸漸在空氣中響起,似吟唱,似低語。

十八個守陣人屏息凝神,手指結出法印,将內府仙力齊齊注入到最中央的陣眼之中。霎時,金光再度大盛,在整個小鎮上空都漫起一片耀目金色。

與此同時,衆人也清晰的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外力,正無形的網一般罩在上方,随着金光越來越盛,開始慢慢下沉,一點點壓向他們背脊。

空氣中也突然彌漫起一股詭異的異香。

緊挨着昭昭的是柳文康,柳文康低聲提醒:“這便是幻術的‘載體’了,你年紀小,務必靜心凝神,守住內府,不可吸入了這香氣。”

昭昭點頭,明顯感覺到,內府仙元輕輕震蕩了起來。

心道,這布陣之人,修為果然了得,用力一咬牙,穩住手指結印。

香氣沒有退散的趨勢,反而越來越濃烈。昭昭雖然對幻術知之甚少,只在書上看到過一些,但也明白,這是他們的法陣,已經深入到幻術核心所在的征兆,只要陣眼穩住,沖破這層層香霧的迷惑包裹,便能成功破陣。

越發不敢心有雜念。

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心路歷程,似姜明浩這等修為已經問鼎神域的一方高手也都抱樸守心,不敢有絲毫懈怠。

十八個守陣人,息息相連,合而為一,只要一人出了差錯,其他守陣人都會面臨危險。

随着時間推移,衆人額間都漸漸滲出汗。

似昭昭這樣年紀小、修為低的弟子,內府承受着如此大的壓力,衣裳幾乎已經濕透。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備注1)

“仙君,整日修那無聊的道有甚麽意思?倒不如安享太平,及時行樂,随我們一起游戲這繁華人間呀。”

空蕩蕩的小鎮內,忽然響起嬌媚的女子笑聲。

咯咯,咯咯,嬌媚如絲,蛛網般纏繞在每一個心房,空氣中香風洶湧翻滾,幾乎要将人五感和肺腑都塞滿。

這聲音如有實質,回響在耳邊,幾個心神不穩的弟子晃了下神,陣內金光立刻跟着劇烈一晃。一道赤色劍芒乍然自中心陣眼散出,将笑音碎作齑粉,幾人才明白着了道,忙羞愧地重新屏息凝神。

然而變故也在此發生了。

在擊碎幻音之後,原本矗立在陣中心,那道堅不可摧的元神之劍,忽然劇烈晃動起來。劍身嗡嗡震動着,欲破土而出。

守在陣眼旁的扶英忙用仙術穩固,然而劍身仿佛被某種強大力量牽扯,根本不聽使喚,竟堪堪在土中移出了半寸。

僅半寸,整個金光陣天塌地陷。

昭昭內府如被重錘巨力一擊,一陣窒悶後,便是刀絞般的痛楚。

昭昭咬牙,不敢倒下,忍着劇痛,想重新結印,然手指根本已經聚不起靈力。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後,昭昭發現身體突然變輕,再睜眼,眼前景象大變。

不再是回風鎮,而變成了一個十分破敗的小村莊。這是一個不知建在何等荒涼地的小村子,連個正式的門都沒有,只有村口豎着塊被風剝落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三個大字:觀音村。

昭昭愣了下。

身體狠狠一顫,眼睛裏倏地湧出淚。

觀音村。

他來到了觀音村。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思念,瞬間如破土而出的藤蔓一般,争先恐後破土而出,瘋狂滋長。

一人扛着鋤頭,趕着牛車,慢慢出現在山道上。

昭昭大喜,立刻快速跑了過去。

“王大叔!王大叔!”

昭昭奔到牛車前,驚喜的喚趕車的中年男子。

男子卻毫無知覺,依舊唱着不知名的山歌,不緊不慢的趕着車。

昭昭急得不行。

王大叔既然還活着,那師父一定就在附近啊。

師父去哪裏了呢。

昭昭追着牛車喊,牛車根本聽不到他的話。

昭昭便抱起劍,一路跟着牛車進了村。

接近傍晚,村子裏正是熱鬧時,孩子們都成群結隊的跑來跑去,搶着一個紙做的風車玩兒,女人們則在自家院子裏忙着洗菜做飯,道上都是剛從地裏勞作回來的農人,也有剛打漁回來的漁夫。

這處村子既臨山又臨水,像一處被隔離在世外的一方小桃源。

昭昭依舊跟着王大叔走,一路走到村子東面,一排茅草屋前。

王大叔将牛和車放到院裏,朝隔壁院子喊:“吳神仙,又在給小昭昭編蝈蝈籠了?”

院中葡萄架下,一人笑着回頭。

身上雖然穿着最普通不過的一件麻布黑袍,舉手投足卻英俊潇灑,并長得一張與此間村民完全不同的寒玉一般的俊美神顏。

此刻,那人正低垂着好看的眉眼,認真編着手中一只已經半成型的蝈蝈籠。

昭昭立在茅草屋前,哭得顫不成聲。

“師父。”

昭昭想撲過去,緊緊抱住那個日思夜想,在夢裏見了無數次的人,茅屋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精致漂亮的小小少年,蹦蹦跳跳從裏面走了出來,歡快的鳥兒一樣撲到男子懷中,軟軟糯糯喚了聲師父。

男子寵溺的把少年放在一邊石凳上,問:“昭昭晚上想吃什麽?”

“想吃魚。”

“好,待會兒我們就去河邊捉魚。”

“還想喝烏龜湯。”

“好,那就再捉一只烏龜。”

少年像滿意了,雙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蝈蝈籠。抱怨:“師父太慢了,什麽時候才能編好呀。”

昭昭渾身血液霎時一僵。

就見那正托腮坐在石凳上的少年忽然擡頭,兇巴巴望着他。

“你是誰?你休想搶走我的師父。”

長淵也堕入了幻境中。

他天生劍心,鮮少被外物所擾,便是對世間萬事萬物的感情,也天生淡漠幾分。然而這一次,他卻破天荒的受了幻術侵擾。

眼前是鋪天蓋地,望不到盡頭的血紅。

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座藏着三界最深重怨氣與煞氣的萬魔窟中。

這是他第二次進來。

第一次,他在這裏一劍斬了魔君問天的頭顱。

因而他并沒有多少壓力。和問天那些層出不窮的邪術相比,這些魔族餘孽雖然學了些皮毛,火候卻差遠了。

他也是由這回魔族餘孽作亂才知道,問天當年雖然身殒,仍将許多邪術咒文和修煉秘法刻在了萬魔窟的石壁上,供他的那些魔子魔孫修煉。

這回他入萬魔窟,就是為了毀了那些害人之物。

赤霄嗡嗡震鳴着,縮在角落裏的魔修們瑟瑟發抖,目光驚恐的望着那柄血洗了他們家園的上古神劍。

眼中有仇恨,憤怒,更多的卻是恐懼。

幾個試圖反抗的魔修還未靠近青年神君半丈內,便被赤霄劍氣斬為碎片。

長淵一步步,來到位于萬魔窟最中央的血池邊。

這是萬魔窟的心髒,是魔君問天出世之所,亦埋藏着世間最邪惡、最陰煞的力量。魔修們便靠汲取血池裏的邪力來增長修為,問天的那些邪術,也是刻在血池的壁上。

據說凡靠近這座血池的人,都會不受控制的被其中隐藏的貪念、邪欲蠱惑,想要擁有血池裏的無上力量。

很多原本心底純淨、一心向道的人,便是受不住考蠱惑,堕入魔道。

長淵立在巨大的血池前,垂眼,冷漠的俯視池內翻滾的血氣、魔氣,內心毫無波動。誰讓他天生劍心,簡直就是魔族的天生克星。

長淵慢慢擡起劍,血,一滴滴瞬間劍槽流出,滴在血池邊緣。

血池裏發出一陣陣貪婪放縱的笑聲。

長淵冷漠念了句法咒,赤霄發出一聲清越鳴嘯,登時化出無數道元神之劍,罩在血池上方。

血池裏的“力量”似感受到某種威脅,立刻躁動不安的攪弄起一池血水。

縮在角落裏的魔修們也都驚恐閉上眼,血池一旦被毀,整個萬魔窟都會坍塌,他們、他們大約也會跟着被壓成柿餅。

那容顏如雪,心如鐵石般負袖而立的青年仙君,何其可怕。

簡直是他們整個魔族的噩夢。

無數道赤色劍影已經逆着煞氣壓下,落在血池表面。

“師父~”“師父~”翻滾的血池內,忽然傳來兩聲清脆的,軟軟糯糯的呼喚。

與這屍山血海的惡劣環境格格不入。

然長淵一直靜寂的元神,卻好似被巨石重重一擊。

長淵僵了一瞬,低頭,往下望去,只見洶湧翻滾的血池內,竟慢慢爬出一個小小少年。

少年眼睛晶亮如星,正扯着他袍角,天真無邪而充滿孺慕的仰視着他。

“師父~”少年又喚了聲。

長淵心神狠狠一震。

想看清少年的臉,然而少年的臉很快被洶湧翻滾的魔氣吞噬,他只來得及看清,少年眼尾那一粒灼灼綻放的,桃花小痣。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1:唐李白《清平調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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