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無情道2
長淵深夜方歸。
“君上。”
仙官垂首行禮,十分惶恐兼為難的指着裏面。
自打入天道試煉,小公子隔三差五的便趁他們這些仙官不注意,偷偷跑到君上床上睡覺,如入無人之境,簡直令他們防不勝防。
今日他不過出去取了趟東西,小公子便又抱着被子溜了進來。
長淵顯然也已習慣此類事,擺了擺手,讓仙官退下。
到了裏殿,果見少年小兔子似的,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蜷成一團,占着裏側小小一片地方,正睡得香甜。
一頭烏發綢緞一般鋪散在枕上,鼻梁挺秀,肌膚細膩雪白如雪團子一般,密而長的羽睫微微向上卷曲,輕輕顫動着,在燈火下泛着細碎光芒。
少年雪白光潔的額上則浸着層汗,手指緊緊攥着衾被一角,鼻子也輕輕皺着,似在忍受什麽極度不悅的事。
看樣子,又是剛從天道煉境裏出來不久。
這嬌氣的小東西。
他也沒想到,最後竟擇了劍道。
以致每回試煉結束,都要纏着他撒嬌喊疼。
也罷。
劍道雖苦了些,和其他道相比,最能磨人心志。
只望這小東西以後能專注正途,遇事少想那些歪門邪道的鬼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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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便宜徒兒最終修成劍道,靠劍道步入神域,長淵其實并沒有什麽信心。
長淵想的是,無妨,就算最後真煉不成,還有機會選擇其他道。
“君上。”
仙官進來備好浴湯,看了眼睡得正香甜的昭昭,詢問:“可需屬下将小公子喚醒?”
長淵默了默,道:“罷了。”
最開始,他不是沒想過把這小東西趕走。他天生劍心,素來不喜與人親密接觸,便是以前墨羽因修煉需要住在殿裏時,也是另支小榻,自然無法容忍床上多出一個人。誰料這小東西面上雖然不哭不鬧,竟直接抱着被子,在雪陽殿門口睡了一整夜。
後來幾次,依舊如此。
有回大雨夜,少年直接躺在一地冷雨中,無知無覺的睡了一個晚上。第二日直接凍得受了風寒。
他拗不過這小東西,終是松了口。
自此,小東西是越發肆無忌憚,得寸進尺,只要是試煉結束,就要抱着被子跑來雪陽殿,纏着他一起睡。
如今日一般。
長淵自去沐浴更衣。
回來後,就見本在熟睡的昭昭,抱着被子,垂着腦袋,坐在床上抽泣。
少年顯然已經哭了一陣,身上只穿着件單薄雪袍,烏發瀑布般垂至腰際,眼睛紅彤彤的,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兔子。
“師父!”
見長淵出來,昭昭立刻趿着鞋子飛奔下床,緊緊摟住便宜師父的腰。
抽抽搭搭,哭得更傷心了。
長淵低頭:“怎麽了?”
大約剛沐浴完的緣故,他聲音較平日要低沉一些。
昭昭卻不吭聲,只是把臉埋在長淵懷裏,更加用力的抱緊便宜師父的腰。
長淵衣袍領口尚敞着。
如此一來,少年眼淚鼻涕便毫無阻隔的都沾到了他身上。
長淵已經麻木了,看了眼懷中這過分嬌氣的小東西,問:“傷到哪裏了?”
“哪裏都有。”
“哪裏都疼。”
少年悶悶的,小聲道了句。
哭腔小了許多。
昭昭其實是做了場噩夢。
又夢到了師父離開的那一天。
自打從風回鎮回來後,他就患上了嚴重的幻術後遺症。
剛開始那段時間,他整夜整夜的重複着同樣的夢境,心底深處最恐懼、最不願意面對的畫面,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現,放大,昭昭精神幾乎接近崩潰。
到後來,他夜裏幾乎不敢閉上眼睛,也不敢熄燈。
在連續熬了幾日幾夜後,他再度精神崩潰的病倒。
再後來,他找到了治療失眠和這種古怪精神疾病的方法——看着長淵的臉入睡。
雪陽殿的仙官不讓他進,他就想法設法背着他們、偷偷溜進來。
長淵要趕他出來,他就抱着被子在雪陽殿門口睡。
昭昭知道,自己患上了某種古怪的精神疾病,如果再不治,他就要死了。
随着無情境境界不斷提升,他隐約能感受到,白日裏被無情境壓制住的情感羁絆,在夜裏會如長着毒刺的藤蔓一樣,破開血肉,抓住他心房裏的每一個細小縫隙,瘋狂生長,蔓延,反撲。
昭昭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修煉方法出了什麽岔子,後來從藏書閣又搜刮了一些有關無情道修煉的書,才弄明白,這是無情道修煉初期經常有的症狀。因無情道要求人“斷絕情欲”,而七情六欲是深深紮根在每一個人血肉與骨血裏的東西,修無情道,便是借助“天道力量”,将這些情感與欲望一點點從身體裏拔除的過程。
但人生來一副渾濁的血肉之軀,人心都是肉長的,人的本性就是要追逐情與欲,所以修煉過程中,察覺到“無情道”這柄冰冷無情的利刃要剜掉自己寶貴的情欲,人會本能的作出激烈反抗。
于是就出現了白日修煉,無情道靠天道力量一點點封印住人的七情六欲。
到夜裏,沒了天道力量的束縛,被壓制的七情六欲不甘心就此從主人身體裏消亡,就會争先恐後的冒出來,用主人心底最深的一縷感情牽絆,狠狠刺激主人精神,元神,讓主人不忍舍掉它們。
這就是噩夢來源。
找到根源之後,昭昭就開始尋求解決辦法。
他之所以受幻術和噩夢侵擾,除了修為尚低,體內七情六欲對無情境的天然對抗,還因為內心深處,對“可能忘記師父”這件事的恐懼。
情欲會捕捉到這份恐懼,以噩夢的形式不斷折磨他,作為打敗他,讓他破境,最終放棄無情道修煉的武器。
他既敢修無情道,豈會屈服于這點絆腳石。
剛開始,昭昭夜裏抱着師父的畫像睡覺,用來抵禦內心恐懼。
後來畫像也不管用了。
昭昭就想到了長淵這個活生生的,會呼吸的,行走的“藥”有一個現成的便宜師父在身邊,他幹嘛還要傻乎乎抱着畫像。
在抱着長淵睡的第一晚,昭昭果然破天荒的沒再做噩夢。
不知是因為便宜師父的臉真的填補了他對師父的思念和對“失去師父”這件事的恐懼,還是因為長淵上神域的高深修為壓制住了他體內蠢蠢欲動的“邪祟”。
總之無論是哪個原因。
便宜師父就是能治他病,安撫他動蕩不安精神世界的最佳良藥。
有了這劑良藥,他不必夜夜受噩夢折磨,可以更專注的修煉,提升境界。
等他的無情境升級到更高等級,能徹底壓制住體內情感欲望時,他就不需要再吃藥了。
胸口衣袍已被小東西的鼻涕泡泡弄濕一大片。
長淵略頭疼道:“我讓梵音去給你拿些外傷藥。”
“不用。”
少年小貓一樣,蹭了蹭他。
蜷着那看不見的小尾巴尖,軟聲:“師父抱抱,就不疼了。”
昭昭自然不敢讓長淵發現他身上的傷。
無情境弄出來的傷口,和劍道不是一個級別,便宜師父眼睛那麽毒辣,肯定一下就瞧出來了。
他還不确定他的無情道能修煉到幾層。
無情道不是便宜師父修煉的道,無情道要求斷絕情愛,自然包括斷絕對便宜師父的情。很多仙門不希望弟子選無情道,除了因為無情道修煉太辛苦,也是因為此道無情,只對弟子個人修行有利,對師門而言,除了博一個“某某弟子有出息”的好名聲,并沒什麽實際好處。如柳文康所言,當弟子對師門沒有了感情,看師門和其他生靈沒什麽差別,必要時候,會毫不猶豫的對師門拔劍相向。
便宜師父心眼那麽小,要是知道他擅自做主修了無情道,還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真的打算修煉無情道,而是以無情道為跳板,利用天道裏的小漏洞,去沖劍道。
便宜師父向來不喜歡他用這種“歪門邪道”的捷徑,如果知道他打的是這個小算盤,肯定不會輕饒他的。
倒不如先瞞着,等他最後入了劍道,圓了這個謊,就當做無事發生。
瞧吧,就是到了這種時候,他依舊在算計。
“靈樞已經給我上過藥了。”
怕長淵再堅持,昭昭小聲補了句。
長淵仍是讓梵音送了些清心丹過來。
此丹有鎮痛效果,昭昭很喜歡,就乖乖取了一顆,含在口中。
因新換的衣袍被弄髒,身上也無可幸免,長淵只能重新進去沐浴更衣。
昭昭已經又裹着自己的小熊被子,滾到了最裏面,十分自覺的留出外面空間,睜着雙烏漉漉的眼睛,看着長淵動作。
便宜師父的身材可真好。
便宜師父的頭發可真順滑。
便宜師父的側顏可真好看。
若冰雪。
若寒玉。
和師父一模一樣。
長淵自然發現了後面盯着自己的小東西,也懶得搭理,換上寝袍後,就躺了下去。
剛一沾枕頭。
旁邊立刻又黏過來一個小火球。
長淵不由深吸口氣,挑眉。
“松手。”
“再不聽話,本君可讓梵音送你回去了。”
小東西委屈噠噠松開了些。
“師父。”
“你能不能不要收那個柳扶英做徒弟呀?”
暗夜裏。
只有案上夜明珠散發着幽幽清光。
昭昭小心翼翼的,帶着點祈求,說了句。
墨羽醒來在即,無論長淵還是天族,都無法對柳氏的功勞視而不見,天君特意派使臣到西州柳府,詢問柳敬想要什麽賞賜。只要天族能給的,必傾盡所能,全力實現。
柳氏其餘賞賜都不要,只有一個心願。
希望柳氏小公子柳扶英能入雪霄宮,拜長淵為師,留在一十四州學藝。
這要求合情合理,并不出格。
無論雪霄宮還是天族,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因此事代表着天族和雪霄宮共同的賞賜,明日,雪霄宮就要舉行收徒大典。
長淵會正式賜柳扶英玉牌,收柳扶英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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