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沒有人是不會……

遠處失焦的模糊背景是胡姍去勒肖嶼崇脖子逼問“你說什麽”,肖嶼崇擰着胡姍的手臂回擊“我真的不認識他”,以及王良戊姍姍來遲徐徐趕到伸出雙手用“不要吵了大家一樣爛”打圓場的畫面。

近景的幾個人渾然不覺,至少廖茗覺是這樣。

頭一次看到鄧諄出現在校園,她感到十分新鮮。倒是陸燦多看幾眼,忽然認出他來:“你是……鄧卓恩吧?”

“不不不,”廖茗覺先跳出來介紹,“他叫鄧諄,是兩個字。”

鄧諄卻默認了。

“我們之前一個班,才軍訓完你就休學了。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比同屆大部分人小一歲。”陸燦說,“這是打算複學了嗎?”

鄧諄笑起來:“是打算,要從大一讀起了。”

“現在還沒來上課?”

“還有一些別的事,學校今天批了假。到時候學校見啊。”鄧諄笑着朝他颔首,“一起打球。”

“哦!那太好了,我們就缺人呢。”陸燦驚喜地給出答複。

對話看似該告一段落,但三個人誰也沒先挪開步子。

其實陸燦是在等鄧諄走,畢竟他是後來的,但鄧諄卻只笑眯眯地望着他,看樣子是不打算退出房間了。于是,陸燦自認沒什麽問題地說:“茗覺,那我們回教室吧。”

鄧諄問:“你還在上課?”

廖茗覺回答:“對,剛上完,大家約了自習。”

“……”鄧諄思索了一陣,看着她化過妝的臉,視線多停留了幾秒。他好像心血來潮,臉上浮現起清爽的笑容,“你打工是不是又輪到夜班了?要是沒課就一起先過去?今天騎了剛改裝完的車來,機會難得,要坐坐看嗎?”

同一時間,充當背景板的胡姍和肖嶼崇劍拔弩張,無論王良戊怎麽勸說都沒用。

“回去,還是不回去?”眼前兩個人正揪着對方頭發,只見王良戊面向他們,後腦勺倒是依舊風平浪靜,從背後根本猜不到表情。

萬年笑眯眯的人終于不耐煩,剛剛還一觸即發一點就着的兩人一扭頭,瞬間都僵化,齊刷刷流着冷汗乖乖回教室。

剛落座,就看到廖茗覺急匆匆沖進來,火速收拾了一下包,向大家道歉說自習要缺席,随随即又急匆匆沖了出去。

等她折返,鄧諄已經将座駕挪到教學樓前坪允許交通工具通行的範圍內。廖茗覺毫不顧忌跑來時被風吹亂的劉海,只一個勁好奇他的車:“我還沒見過改裝的車呢!”

“你還真是,”毫不掩飾嫌棄的表情和之前比簡直是天差地別,鄧諄扔頭盔給她,“什麽沒見過的都八卦啊。”

“有好奇心不是壞事,我爺爺說的。”廖茗覺露齒笑,“沒想到你和陸學長也認識。”

“誰?”他也在戴頭盔,兩個人像同時在完成手工課的小學生。

“陸燦啊!你以前的同學!剛剛你還說要跟他打球的!”

鄧諄的長相其實談不上親切,但凡沒有表情,便是一副冷漠到極點的樣子。而眼下,他徹頭徹尾就是那副嘴臉:“不認識,就算認識也不記得了。看他穿了籃球鞋所以亂說的。”

那是一輛暗黑系機車,短尾牌照架,半熱熔輪胎,禁欲前臉和粗壯前腿。

雖然廖茗覺完全不懂行,卻還是捧場地兩眼放光:“帥诶!有點像那個什麽,蝙蝠俠!”

“沒那麽誇張。”鄧諄已經戴好頭盔,這才沒讓他那難得一見的得意洋洋不慎洩露。

外面真的和老家很不一樣。

環住鄧諄後腰的時候,廖茗覺認真地想。

東西是。

人也是。

抵達便利店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交替期間,鄧諄問說:“你現在直接去店裏?會不會有點早?不然還是先回家。”

“沒關系,就到店裏吧。我正好學習。”廖茗覺傾斜頭部,從他背後探出身,習慣□□談時看對方的臉,但礙于頭盔,所以根本看不到,“你計劃去哪啊?”

鄧諄握着把手,很享受坐在愛車上的感覺:“我要搬家,還有些東西。剛好看中了一套還挺喜歡、又離地鐵站近的公寓。”正好從宿舍搬出去。

廖茗覺突然激動起來:“哦哦哦!東西多嗎?你早說嘛!”

鄧諄很困惑:“什麽?”

“我也去!你早說我就叫我朋友也一起來了,”她義正辭嚴,仿佛自己說的是什麽每個人都必須知道的規章法則,“搬家這種麻煩事,就是要叫朋友幫忙啊!”

“不,不用。”

“那怎麽行!”

廖茗覺毫無自知的是,當她迫切想別人答應什麽,身體就會無意識做出相應情感的動作。比如這一刻,她正抱緊了他的腰。說實話,剛坐上來時這麽做,鄧諄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畢竟同乘交通工具的人都多少迫不得已,他又不是發情的猴子。但她這麽賣力,身體貼住背的程度就有些過了。尤其他還知道,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他沒能拗過她。

當時境況不允許他繼續婆婆媽媽是一個原因。

更重要的是——

回到練習生宿舍,總會有那麽一些人剛好沒有兼職和課程。曾經從這裏離開的人很多,但鄧諄,或者說鄧卓恩又不一樣。

毋庸置疑,他的練習時長久得太罕見了,J3創立前就進入了前身的其他公司,勤勤懇懇、努力工作直到今日。營業一套、私生活一套的個性不算讨喜,身為練習生卻能拿到資源引來争議和嫉恨。事到如今,最關鍵的是,他的下場幾乎昭告所有同事一個事實——努力是沒有用的。

第一次得到出道機會是在14歲,本來也有其他公司在推行青少年組合,甚至獲得了成功。但政策的風聲來得突然,說是有違未成年人保護法,因而告吹。

第二次是18歲,已經成年,也做好了準備。結果策劃離職,新任PD來自國外,資歷深,成績好,很有話語權,看了半天,覺得組合ace更适合給另一名成員,想把他塞去和別人同做舞擔。他主動請辭。

大家都看着。

公司裏的人都看着他一路走來。事關盈利,會随便談感情。說得上話的有,鬧過矛盾的也有。他們從不親近他,只遠遠看着,就像旁觀一件瓷器從練泥、制坯、削面、刻花到上釉,卻走不到燒窯那一步。他們熱衷于看他。

鄧諄用膝蓋也能想到,估計每個練習生的小團體都議論過他。

上樓的時候,他讓廖茗覺在樓下等:“我們約定過了,不能讓異性進去。這邊只有練習生住,應該沒什麽人盯。”

廖茗覺點點頭,但還是就自己納悶的一點開口:“盯什麽?”

鄧諄這才想起,廖茗覺至今還搞不清他是幹什麽的。其實他沒刻意隐瞞,處處是線索,但顯然,才從老家搬來沒多久,往常的生活認知終究限制她想象。又或者,她本身不是什麽愛挖人隐私的人。

他舒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徑自上樓。走在昏暗的樓梯間裏,有那麽短暫的半秒鐘,他意識到自己大概只是不想一個人回宿舍。

宿舍門敞開,他們不走出來,只坐在床上看他。鄧諄兀自穿越目光,該幹嘛幹嘛。正在收床鋪,手機鈴響,打開來,他看到社交賬號的好友申請。偶爾也有這樣的人,談不上是他的私生,可能只是追星其他人的同時順便扶貧養養牆頭。

不知道是誰的粉絲的女性借好友申請發來信息:“你離開J3了?”

之前她還會同樣的方式來問“吃了飯沒有”、“看到你進公司了”、“不加個好友嗎”之類的信息。說不清是怎麽想的,或許也算是為練習生涯劃清界限,鄧諄動動手指,通過了申請。

他回複:“對。”

對面說:“之後去哪個公司?做做自媒體也不錯啊。需要幫忙的話,其實我有認識的經紀人。熬了這麽多年,你得越挫越勇,繼續努力啊。反正你有那麽好的條件墊底,沒必要退。”

他站在收拾的旅行包旁,停頓片刻,發送給她這樣的消息:“我不幹這行了。”

只說明放棄,卻不談将來。這就是他告一段落的方式。鄧諄把對方拉入黑名單,将打包好的東西拎出去。

一開始到底是為了什麽踏上這條路的來着?媽媽已經收到了消息,氣得當時就來公司對峙,但不知制作人說了什麽,最後她又回去了。好不容易來一次,跟兒子一面都沒見。

他走在昏暗狹窄的樓道裏。

繼續再這條路上追求夢想的孩子們都在背後目送他。

鄧諄往前走,把鄧卓恩這個名字留在這棟建築。

廖茗覺在樓下等待,糾結到底要不要脫頭盔比較好。戴上時有點費力,但現在一直頂着又很重。主要她不知道等的人什麽時候回來,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只聽門裏有說話聲,打開後卻不是鄧諄,而是之前送外賣時碰過面的其他男生。看到她,他們也是一愣。有人率先調笑:“你不會是鄧卓恩傍的富婆吧?你很有錢?”

“今天化了妝啊。”

“鄧卓恩真的不做練習生了嗎?聽說他家裏條件很好,也是錢多任性吧。”

“他考了大學啊!”

“練習生”這個詞在國內選秀綜藝泛濫前并未普及,廖茗覺終于忍不住提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鄧卓恩就是鄧諄嗎?”

這回反倒是他們愕然,難以置信反問:“你不知道‘鄧卓恩’這個名字嗎?”

J3公司的官網有專門為未出道藝人設置的界面,有希望出道的練習生能得到公開的資格,個人資料和篩選過的表演視頻都會經此發布。

廖茗覺等了好久,鄧諄下來時,她還在走神。他敲了一下她頭盔,繼而嘲笑:“熱不熱啊?怎麽不摘了。”

他們移動到鄧諄現在租住的地方去。

坐電梯上樓,打開門進去,還沒來得及收拾,灰塵氣味沉悶,室內亂得不像樣。鄧諄把東西放下,松了一口氣,先領她到陽臺換換氣,然後才去冰箱拿喝的:“你喝什麽?”

廖茗覺沒說話,他就随便拿了水,走過去時,看到她正吹風,手臂搭着圍欄,用只有本人才覺得舒服的姿勢傾身。他走過去,把礦泉水遞給她。

樓層視野很好,又是黃昏。鄧諄多麽細心的人,轉眼就猜到了狀況,他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麽了?”

“嗯!”廖茗覺驚訝地回過頭,一副敬佩他料事如神的模樣,“原來你是明星嗎?”

心像吸足了水的海綿,沉重得無以複加。鄧諄低着頭:“不是。”

“練習生是幹嘛的?”

“就是唱歌跳舞的。”

“你怎麽之前不告訴我呀?”

“為什麽要告訴你?”

他們看着彼此,大眼瞪小眼,誰都不吭聲了。

然後鄧諄說:“你應該也知道,我已經被開了。所以之後會回去上學。”

“為什麽——”

他用眼神示意她別再問,到此為止。晚霞是暖融融的卵黃色,以及渲染般的紫色,單薄而朦胧的一層,凝固在男生消瘦的面頰。鄧諄說:“有很多理由。我八歲就開始做這個,因為家人希望。其實之前也有察覺了,可能最後等我的只有失敗,所以發奮學習,認真念了大半年書。反正……”

他沒能說完,就被捉住了手。

那是會讓人想起流星的溫度。燃燒着的星體墜落,深夜裏看見時會揣測,大概很溫暖,應該是有點燙的。一天到現在,廖茗覺的妝容已漸漸褪去,露出小麥色的皮膚、微不可查的雀斑和更為明晰清澈的雙眼。她握着他的手向上,引他抓到她垂落的發辮。

“拽的時候,我的腦袋會像不倒翁一樣晃喔。”她看着他,神情出乎意料的鄭重,“看起來會很搞笑。”

他跟不上她的思路:“啊?”

她垂下眼,近距離看時,每根睫毛都很分明。廖茗覺倏然向上看,與他的目光正面相撞。她的聲音很沉穩,宛如鈍器用力地鑿下去,說:“沒關系,別傷心。”

“不,不。你誤會了。”鄧諄不适應這種氛圍,忙不疊解釋,“反正還有退路,能去上大學,家裏也不缺錢,沒必要跟人訴苦。”

“真的?”說實在話,他這麽說,廖茗覺也如釋重負。她剛才為怎麽安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也只想出個那麽不像樣的馊主意來。

他懶散地笑了:“真的啊,我是不會傷心的。”

她沖他傻笑。

廖茗覺去拆辮子,細碎的念叨被風吹亂:“今天摘那頭盔,頭發都亂了——”

風襲來時,長發如同漆黑的瀑布滾滾湧動,掠過那張寂靜而堅決的面孔。她是忽然開口的:“沒有人是不會傷心的。

“就算能吃飽飯,就算上了好的學校,就算賺到很多錢,就算生存得很好,人也會受傷。我在《讀者》上看到一個叫‘巴克斯特效應’的說法,研究植物是否有情感。結果是僞科學,”她側過臉,很難分辨拂動發絲的是夕陽還是晚風,總而言之,都很寧靜,“就算身體上沒有不舒服,人還是會寂寞、緊張、害怕……就是因為有情感吧。”

他看着她。

心髒幹涸,卻在被注入其他的什麽東西。燃燒的,墜落的,沉重的,有力量的。

一天的末尾,斑駁的日光将他們塗抹得模糊不清。

終于,她朝他笑起來:“不管怎麽樣,只要你願意向我傾訴,我會一直和你感同身受。

“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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