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鄧諄是故意的

模糊不清的過去裏, 鄧諄也曾經牽扯過誰的衣角,哀求似的說着:“我想回家。”但那個人蹲下來,掰開他的手, 牢牢抓住他肩膀。直到很多年後, 他都記得她身上祖瑪珑香水的氣味, 以及紅寶石般塗着指甲油的手指。

這樣想來, 成長過程中,他也不是沒有過反抗期。

只不過, 幾乎只是昆蟲被碾死時一樣可有可無的掙紮。

短暫的花期裏,對練習生而言,鄧諄創造的話題并不少。教科書式的“露臉即出圈”, 論壇讨論“瘋批顏”時必祭出的幾個舞臺直拍, “頂尖金花”和“絕世美A”并駕齊驅的人設,他的确令人感到前途無量。

然而, 出道路上經歷過的那麽多次挫折似乎并未讓他真的多麽痛苦過。鄧諄想出道嗎?應該, 算是, 想,吧。但別人想出道嗎?非常想, 十分想, 想到失敗就會輾轉反側、食難下咽的程度。

出道是理想,但不出道也就那樣。

或許, 說不定,公司也正是看穿了這一點, 所以才任由阻撓接踵而至。

于資本方而言, 怎樣的藝人稱得上棘手?一種是家境好的,太有底氣所以難擺布,強捧多半容易變卦;另一種則是不一定能幹下去、偶爾會産生“怎樣都無所謂”這種想法的。

怎樣都無所謂。

“我沒那麽好。”說後半句時, 鄧諄已經恢複了微笑,不疾不徐朝驚訝于“你怎麽來了”的廖茗覺伸出手。

他搭住她肩膀,臂彎繞過她後頸,從她漆黑的頭頂擡起眼。鄧諄望着趙嘉嘉,西下的日光不偏不倚越過玻璃窗,直射到他臉上,連帶着瞳孔瞬間收縮。笑容極為緩慢地加深,仿佛刀叉切割時細細密密發出的金屬響聲。

廖茗覺對肢體接觸原本就遲鈍,根本不在意勾肩搭背,此時此刻垂着臉找借口,想把她們剛才談論的話題帶過去,因而對眼下男性好友的表情如何一無所知。

“還有朋友在等,那我們先回去了。”鄧諄朝趙嘉嘉颔首,拽着廖茗覺離開現場。

事實是,胡姍已經被舞蹈社的學姐叫走了,王良戊也和肖嶼崇回宿舍。鄧諄撿起外套,和廖茗覺單獨一起走。

她在看花壇裏種植的八寶景天。

他說:“你不擔心我翻臉不認人嗎?”

廖茗覺吓了一跳,像被踩到爪子的狗,緊張兮兮地問:“你都聽到啦?”

“你們那麽大聲。”他抱起手臂,沒有責備的意思,卻用了揶揄的語氣。

“啊,”她仿佛感到頭痛,雙手敲了敲太陽穴,邊走邊說,“本來不想你聽到的啊。”

“為什麽?因為怕我不舒服嗎?”

“不是啦,”廖茗覺笑着說,“因為我說了一些自作多情的話啊!被你聽到,會很不好意思的!”

鄧諄打量她。說實在話,雖然抱着想找找看她到底哪裏不好意思的心情,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能大大方方這樣說,就證明你不會不好意思了。”

“哪有!我有不好意思啊!”她大呼小叫,“我臉都發燙了!”

她沒想到他會轉過身。那時候,鄧諄已經走在前面許多,突然回頭,朝她走過去。廖茗覺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後退,看他氣勢洶洶,又下意識擡起雙手,擋在額頭閉上眼防衛。

他捉住她手腕,用手背貼住她的臉。沒有戲弄的意思,甚至沒有停留太久,就像真的只是測查體溫。廖茗覺睜開眼,不由自主眨巴眨巴。

“沒有很燙啊。”鄧諄說。

他直起身,不經意間覺察她盯着自己的眼神。鄧諄疑惑地挑眉,廖茗覺卻飛快地拿笑容搪塞。“又不是發燒!”她小跳着往前跑了。

在鄧諄渾然不覺的前提下,廖茗覺意識到了一件怪事。

最近,廖茗覺的生活發生了一個變化。

在跨年前,她成功從肖嶼崇家附近的便利店調職到了離學校近的總店。

廖茗覺有發消息給媽媽,媽媽告訴她不要太辛苦,還是要好好享受大學生活。

聽到這個,廖茗覺當即挽起袖子,就要噼裏啪啦洋洋灑灑寫上幾千字來述說自己的校園生活,然而,媽媽很快就要去工作了,聊天也不得已中止。

天氣冷了,媽媽還特地寄了錢過來,要她添置厚實的衣服和被褥。

廖茗覺把錢打了一部分給爺爺,讓爺爺補貼家用,然後麻煩爺爺把她老家的軍大衣寄了過來。晚上冷的話可以當被子蓋,白天可以穿,實在是一舉兩得。

但她這樣堅持了每一周,最後還是買了被子。一開始覺得城市怎麽着也沒山上冷,但萬萬沒想到,城裏植被沒山上好,氣候調節也差很多,實在折磨人。王良戊告訴廖茗覺可以網購,網上一搜,物美價廉的還挺多。

學校舉辦元旦晚會,傳媒部沒輪到廖茗覺值班。體育部有節目,胡姍聽說後嘲笑肖嶼崇:“怎麽?難道要你們部門的男的都脫了衣服上去秀肌肉?yue了yue了。”

肖嶼崇徒手捏扁了芬達易拉罐:“是颠足球。”

王良戊問廖茗覺:“大一都強制要去。那天晚上要幫你占座位嗎?這種活動你應該很感興趣吧。”

沒有想到的是,廖茗覺竟然回答說“不用”,她說:“我那天晚上,還有放假那三天都排了班。”

她家不在本地,回去一趟不實際,留下來是必然。晚會那天晚上又沒人值班,店長開出了相當具有誘惑力的加班酬勞,廖茗覺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肖嶼崇是本地人,放假三天會回家。王良戊居然也要回去,因為他爸爸有個重要的應酬,一家人都要參加。胡姍的青梅竹馬來看她。

廖茗覺說:“那就只有我和鄧諄一起過這個假期了!”

跨年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學校的元旦晚會,她去草草簽了個到,随即騎上共享電動車直奔便利店。夜班往往會有很多事可做,但今天,不知道算不算特殊照顧,只需要負責進貨一批冷藏食品就行了。

“關東煮和煮蛋機怎麽辦?”廖茗覺問臨交班的阿姨。

阿姨很是自由奔放地揮揮手:“管他呢,不賣就是了。”

她索性把休息室的躺椅搬出來,坐在收銀臺外面用手機背馬克思主觀題。

自動門響,廖茗覺起身,就看到鄧諄摘下毛絨絨的連衣帽,穿着橄榄色的外套進來。

“晚會結束了?”她問。

“不知道,我也沒去。”他從貨架上拿了熱拿鐵,又要了香煙,幹脆利落地結賬。

“可以掃碼了。”廖茗覺擡着頭,不自覺笑眯眯地看着他。

鄧諄留下那瓶熱飲,只把香煙裝進口袋說:“那個給你喝。”

他也沒急着走,只在便利店的座位坐下來。

住在附近員工宿舍,時不時加班後結伴來買東西的保險店男職員們魚貫而入。不針對任何工作任何崗位,說句心底話,廖茗覺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在便利店兼職,每天遇到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但像這群常客一樣具備多項讨人厭特質的也是少數。

就廖茗覺轉店來的這幾個月,作為白天要上課的現役大學生,她經常值晚班,遇到這批人也是常事。而她已經被他們要求過贈送打火機、衛生紙、牙線等商品3~5次不等,就因為他們多買了幾包煙或幾支冰淇淋。不僅如此,吃完熟食,總是弄得桌上到處都是湯汁和殘渣,也不收拾包裝。最絕的一次,是問她保險套價格。

廖茗覺帶着笑容把價格報了一遍。

結果他們哄堂大笑。

廖茗覺的笑容紋絲不動,內心想的卻是——笑毛?

然後他們就當着她的面大聊特聊,說三盒晚上夠不夠用,尺寸夠不夠大之類的。

廖茗覺面不改色地旁聽了全過程,可能是她沒有任何反應有點掃興的緣故,他們也漸漸冷場。這時候,她頂着龇牙笑來了一句:“你們幾個到底買嗎?”

而這次,他們則是在她幫忙泡面的時候問她微信。

他們清一色穿的黑西裝,其中一個說:“小姐姐加個微信呗。”

廖茗覺這個人,不僅有一次性泡六七碗康師傅方便面的實力,更有關鍵時刻關心的點與別人都不同的魄力:“‘小姐姐’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你是美女的意思。”另一個嬉皮笑臉和她說笑。

廖茗覺把桶裝方便面放到臺子上:“你的面好了。”

鄧諄就坐在櫥窗邊的座位上,靜靜地抽空擡起頭,和廖茗覺短暫地對上目光。他用眼神問她是否需要幫忙,但廖茗覺只是笑了笑。

果不其然,那幾位不文明顧客至多只是口嗨,碰壁後就悻悻地離開,吃面的吃面,蹭wifi玩游戲的玩游戲。期間也還是有人吹着口哨跟廖茗覺搭話,但廖茗覺回複得牛頭不對馬嘴,假如沒有幼兒園老師那種級別的耐心,實在很難跟她聊下去。

鄧諄起身,又買了一包薯片和飲料,還是留給廖茗覺。

隔着收銀臺,她笑着說:“明天見。”

他對她這句關于明天的告別沒設防,像是驀地被希望上膛的槍擊中。鄧諄沒有笑容,卻點頭回答她:“明天見。”

鄧諄走出店。

外面是蕭瑟寒冷的夜風。他沒有離開,反而在對面路燈下等待了一陣。那組人果不其然從便利店出來,也往這邊行進。鄧諄哈着氣,手插在口袋裏,一言不發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肩膀碰撞時,他沒有率先回頭。對方氣急敗壞地呵斥,仿佛在等待他們積攢怒氣似的,鄧諄這才慢吞吞看過去。

“你故意的吧?想惹麻煩是不是?”男人們仗着人多,沒什麽好怕。

鄧諄半張臉在燈光下,另外半張湮沒在陰影裏。他刻意擺出純真的笑臉:“嗯。”

為了讨論跨年夜的活動,他們建了一個微信群。廖茗覺第一次當群主,難以壓抑興奮的心情,在群裏征集群名:“以後這裏就是我們幾個好朋友的家了!”

“就叫‘美麗又迷人的反派’好了,”胡姍正在陪高中同學逛旅游景點,趁着上廁所的間隙回消息,“上次沒聽趙嘉嘉怎麽說?咱們在她眼裏就是一窩妖怪。”

肖嶼崇說:“為什麽我也要被拉進群?”

王良戊正在爸爸司機的車上,笑眯眯地編輯文字:“我覺得可以添加一些茗覺你喜歡的東西,比如吃的,或者動物之類的。”

肖嶼崇說:“為什麽我也要被拉進群?”

廖茗覺剛背完英語作文範文,夾着書說:“我想想吧……今天晚上你們真的都不來嗎?那我就一個人去了!嘿嘿,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活動!”

肖嶼崇說:“別無視我!為什麽要拉我進群啊?我跟你們平時不算一起的吧?”

這次發言的是鄧諄,他問:“是什麽?”

廖茗覺意氣風發地宣布:“我要去蹦迪!”

一瞬間,群裏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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