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長樂元年,春。

京城裏的百姓将三月喚作櫻筍時,這一陣正是吃櫻桃和春筍的好日子,尚食局的人早早便去城郊采摘了又大又新鮮的櫻桃送進宮裏,只等鳳雛宮那位午憩醒了好呈上去。

可寝殿內卻遲遲沒有動靜。

“陛下今兒睡多久了?”

“少說一個時辰,按理該醒了。”

雖這樣猜測,但沒人敢進去瞧,近來因太後娘娘仙逝,新帝總是心煩,誰都不願觸黴頭。

宮婢正瞻前顧後的猶豫着,忽瞧見宮門外走進來一個玉樹臨風的白衣男子,不禁長舒了口氣,忙上前屈膝行禮:“君後。”

這位白衣男子,正是當今中宮之主。與新帝既有兄妹之情,又有夫妻之名,現下整座皇城裏獨他能在新帝跟前說得上話。

“陛下呢?”

“陛下午憩尚未醒。”

“嗯。”

燕柏緩步走進殿內,方才繞過屏風,還沒有站穩,少女溫軟的身體攜着清甜的香氣驟然撲到他懷中,緊緊摟住他的腰,像是闊別已久:“表哥!”

燕柏微怔,低下頭,對上一雙幹淨靈動的狐貍眼,遲疑片刻道:“阿寧……不要這樣,有失體統。”

邬寧好些年沒聽見“有失體統”這四個字,也好些年沒聽見有人喚她“阿寧”,心裏一酸,将燕柏抱得更緊。

“做噩夢了嗎?”

“嗯……好可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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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柏輕撫她的肩膀,溫聲道:“身為一國之君,怎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聽話,梳洗梳洗,換身衣裳,今日是母後的三七,天黑前還要去太廟敬香。”

即便邬寧一睜開眼,見自己身着孝服,就知道母親已然病逝,可燕柏真把這話說出口,她仍是不免感到遺憾。

她年少時,只知母親弑君主斬賢臣,屠戮她一衆兄弟姐妹,單憑一己私欲将她推上皇位,因而對母親有諸多埋怨,以至于母親臨終前她也沒有去見最後一面,待多年之後,終明白了母親對她的深深眷愛,卻是悔之晚矣。

“阿寧。”燕柏大抵以為她不願意去給燕知鸾敬香,眉眼中如水一般的溫柔頓時消失殆盡,他輕抿着薄唇,眉宇微蹙,有些不悅的盯着邬寧,盡顯長兄威嚴。

邬寧從前最怕燕柏,現在倒還好,畢竟她也做了那麽多年手握生殺大權的昏君:“我可以去敬香,不過……”邬寧如從前那般任性的和他講條件:“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你要先答應我。”

燕柏将燕知鸾這個姑母當做生母一樣愛重,答應的毫不猶豫:“嗯。”

邬寧這才命宮婢進來服侍她梳洗更衣。

去太廟的銮駕等候在鳳雛宮外的甬道上,邬寧要邁過一個很高的門檻,她穿着繁複的宮裝多有不便,一旁燕柏伸手來牽她。

握住燕柏手掌的那一瞬間,邬寧感覺自己像抓住了一塊上好的綢緞,冰冰涼,滑溜溜,這是出身于高門顯貴的世家公子才會有的一雙手。

自燕柏死後,扶着她邁過門檻的人就變成了鄭韞。鄭韞的手,邬寧依稀記得是很粗糙的,但她并未真正觸碰過幾次,鄭韞總是将手藏進袖口裏。

“母後身邊那個太監呢?”

“為何問他?”

“突然間想起,他從我五歲那年就在母後身邊伺候着,到如今也有十餘載了。”邬寧很小聲的又補了一句:“這樣一算,他才比我大六歲……”

真不知道那樣年輕的鄭韞,是如何替她撐起一個風雨飄搖的王朝。

燕柏并不懂邬寧哪來的感慨,只淡淡道:“他在皇陵。”

“哦,那讓他回宮吧,他到底是母後身邊的人,皇陵太苦了。”

“你讓我答應的就是這件事?”

邬寧拐着彎的“嗯”了一聲,意思不是。

燕柏說:“阿寧,我只能答應你一件事。”

“你還說我是一國之君,這一點小事我都不能做主嗎?”

如今宰輔燕賢權傾朝野,燕柏雖位居中宮,但行帝王之權,邬寧這樣說,是逼着他召鄭韞回宮。

可燕柏只像哄小孩,溫聲細語的勸道:“鄭韞去替母後守皇陵,乃忠義兩全,若吃不得一點苦,跑回宮裏,旁人如何看他,這豈是小事?”

邬寧知道,燕柏認為她是一時興起,過不多久就會将鄭韞抛在腦後。她從前的确是這樣,天大的事,哄一哄,打個岔,稀裏糊塗的就混過去了。

也好,倒不急于讓鄭韞回宮,就讓他在皇陵吃些苦頭。

“表哥說得對。”

“在人前不要喚我表哥。”

邬寧一貫不喜歡燕柏這種近似于命令的口吻。她做公主時,燕柏板起臉教訓她,那是兄長對妹妹的告誡,無傷大雅,可後來她做了皇帝,燕柏是她的君後,再這樣頤指氣使的對她,她心裏就不大舒服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愈發不服管束,與燕柏漸漸生出嫌隙。燕柏死後頭兩年,她并不傷心,甚至有種如魚得水般的自在。

“那我該喚你什麽?”

燕柏同邬寧并肩坐在銮駕上,這距離實在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見邬寧眼裏那一點點的挑釁。

邬寧分明怕他,還總想着撩撥他。

燕柏失笑:“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邬寧想了想道:“還是表哥順口。”

給燕知鸾敬香後,燕柏又領着邬寧到延和殿批閱奏折。這些奏折多為地方官員上書,無非是向皇帝禀明降雨情況以及請安問好,邬寧只需提起朱筆,在空白處寫下三五個字即可。

譬如,朕挺好,朕知道了,朕不吃。

若有官員彙報要緊事,她便将奏折丢給燕柏,或明早朝會與群臣商議,或直接轉遞內廷之外的丞府,由她舅舅燕宰輔處置。

傀儡皇帝往往都是很輕松的。

可批奏折委實枯燥泛味,不過二三十本,邬寧就甩手不幹了:“朕累,朕要出去轉轉。”

她自稱朕,燕柏便不再叫她阿寧:“陛下,這兩日已經積了許多奏折。”

“反正翻來覆去就那兩個字,找工匠刻幾個印章不行嗎?”

“那陛下要讓何人掌印?”

“你呀。”邬寧捧着臉,又那麽綿裏藏針的笑着問:“有區別?”

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及本不該擺在明面上的權柄紛争,像是故意要挑起事端。燕柏不動聲色:“可是有人和殿下說了什麽?”

“說什麽?朕不明白。”

“……”

如她所願,燕柏生氣了,所以垂眸不語。他的沉默向來是挾制邬寧最好的手段。

邬寧望着燕柏清隽的側顏,終于有了點重回十七歲的真實感,可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邬寧。

“不就是奏折嘛。”邬寧收回視線,皺着鼻子,很不耐煩又委屈地說:“我批就是了。”

燕柏依舊沒有看她,等到日落黃昏,她把奏折批完,面色才略有好轉。

因為該用晚膳了。

邬寧自幼胃口便很小,又生性活潑,那個時候,為了她能多吃一口,整個尚食局要從早忙活到晚,也讓堂堂的九五之尊端着碗追在她屁股後面喂。追着喂,她勉強能吃,乖乖坐在椅子上是絕無可能的。

這從小養成的壞毛病一直延續到現在,就連燕柏都束手無策,時不時的就要喂她一口。

“阿寧,嘗嘗今日的櫻桃肉。”

邬寧一邊逗弄着鹦鹉,一邊張開嘴巴,将那塊櫻桃肉含入口中,然後說:“要是有酒就好了。”

燕柏皺眉,又很快舒展,柔聲問:“怎麽想起喝酒?”

“這也不行嗎?”

“少飲無妨,不可過度。”

燕柏正要命宮人取酒來,卻見邬寧轉過身,端坐在桌前:“算了,還是不喝。”

邬寧這一會一變的脾氣燕柏也不是頭一次見了,只微微颔首道:“嗯,酒終歸不是什麽好東西。”

吃過晚膳,天色已暗。

邬寧說要沐浴,先回了鳳雛宮。其實是她骨子裏的酒蟲鑽出來了,渾身酸癢,難受的厲害,想躲起來忍一忍。

只怪燕柏滴酒不沾,亦厭煩旁人推杯換盞的姿态。他一死,沒了枷鎖,邬寧便無所顧忌,到後來不知怎的,竟嗜酒成瘾,難以自持,終日渾渾噩噩。

興許,是被那本書所操控。

也不一定。

可不管怎樣,邬寧這輩子打算活的清醒一點,斷然不會再碰酒。

她以茶代酒忍耐了一會,燕柏便來了。

按老祖宗的規矩,每逢初一十五帝後都要同寝,宮婢早已預備妥當,服侍燕柏在鳳雛宮沐浴更衣,待二人要安置了,這一幹宮婢才悄無聲息的退出殿內。

“表哥。”

“……”

“睡着了嗎?這樣快?”

“……”

邬寧側過身,捏了捏燕柏的耳垂:“別裝睡,你忘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的。”

燕柏雙目緊閉,卻彎起了嘴角,輕輕撥開她的手道:“一整日不曾提起,我以為你忘了,何事?怎麽這會才想起來說?”

“表哥這會才得空啊。”

“好,你說,又要出宮去玩?”

“不是的。”邬寧幹脆利落:“我想選幾個侍君,好歹做回皇帝,總不能除了上朝就是批奏折吧。”

“阿寧,別胡鬧,你尚在孝期。”

“我知道呀,先把消息遞出去,等孝期一過,剛好。”

燕柏一言不發,嘴角的笑意早已冷掉,邬寧也沒察覺,自顧自的朝他撒嬌耍賴,見這招不靈,幹脆發起火:“燕長青!這天下到底是誰說的算啊!”

長青,是燕柏的表字,寓意長青之柏。

長樂,是邬寧的封號,寓意長樂之寧。

他倆雖有夫妻之名,但由始至終,都是比同胞兄妹更親密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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