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再怎麽純粹的情誼,一旦沾惹上利益,都将不複從前。

邬寧,一個胸無城府的傀儡皇帝,聽了幾句挑撥離間、搬弄是非的話,不管不顧的任性起來,想通過一點小手段證明自己的地位,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阿寧。”燕柏伸出手,似乎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可指尖觸碰到她寝衣的那一刻,又轉握成拳,緩緩垂落:“這天下自然是你說的算,可你還小,等你長大些……”

邬寧早料到燕柏不會同意此事,既鬧過一場,目的就算達成了,只将被子向上一扯,翻身蒙住頭,悶聲悶氣道:“明兒個我找舅舅去。”

“阿寧……”

“我要睡了!”

燕柏沒再開口,呼吸卻比方才沉重少許。

及冠之年便手握重權的世族公子,怎會真是一個溫柔儒雅的好脾氣。邬寧知道,他在竭力克制着怒火。

所謂侍君,與宮嫔無異,雖說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有着三宮六院,選妃亦尋常事,但世人只道女子與女子共侍一夫,可曾聽過男子與男子共侍一妻?她此舉,必然會使燕柏遭受群臣恥笑,燕柏如何能不惱。

可不管怎樣,她一定要将那書裏的“男主”召進宮來,這樣的人,要麽為己所用,要麽殺掉一了百了,放在外頭總歸是個禍患。

邬寧正計議着,忽聽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阿寧,別窩在被子裏睡。”

“……”

邬寧探出頭,又面向燕柏。她倒是一副沒理三分犟,餘怒未消的模樣:“我心意已決了,你說什麽都沒用。”

燕柏神色淡淡,顯然是想到了阻撓她的法子,所以懶得同她做這些無謂的口舌之争。

“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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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要你抱着我睡。”

這便是邬寧了,縱使她殺人家一刀,也不覺得人家會記恨她。

燕柏略有些無奈的苦笑,隔着一床被子,将她攬入懷中,那神情就像摟自己閨女似的從容。

他們倆同寝,素來是一人一被卧,不過邬寧睡相極差,喜歡在夢裏練一練拳腳功夫,燕柏又是個覺淺的,稍微有點動靜就醒了,有時實在不耐煩,幹脆用一條手臂一條長腿把邬寧按住,因此,很多很多個清晨,邬寧都是以這般姿勢醒來。

分明才五年而已,還真有種隔世之感。

邬寧合上眼,難得神思清明着入夢。

“陛下……”

“該上早朝了……”

邬寧看着陌生的面孔,險些開口喚鄭韞,幸而先回過神,及時止住了,只對這宮婢道:“朕怎麽從未見過你。”

宮婢盈盈一拜:“奴婢荷露,君後說原先在禦前伺候的那些個宮人都不甚安分,故選了奴婢們來服侍陛下。”

一夜之間,燕柏把她身邊的宮人統統換掉了,倒是快得很。

不過原先那些也是燕柏精挑細選的,沒什麽太大差別。

邬寧揉了揉眼睛:“君後呢?”

“回陛下的話,君後天不亮就去晚清軒了。”

晚清軒是禦花園後頭的一座冷僻宮室,離玄武門很近,玄武門的禁軍都是燕家心腹,燕柏若難以明着召外人進宮,便會于晚清軒私下相見。

既然是私下相見,按理該很隐秘謹慎才對,可這宮婢半點不隐瞞,明擺着沒把邬寧當回事,心裏只認燕柏一個主子。

邬寧有點憋悶。

其實燕柏待她真不壞,如果舅舅有本事謀朝篡位,自己來做這個皇帝,她肯定是天底下活得最恣意灑脫的那個人。

偏她母後在大限将至前不顧一切将她推上了龍椅,讓她晝夜俯瞰着萬裏江山,卻像被困在牢籠中,供人觀賞的金絲雀。

因此邬寧尤其讨厭早朝,自覺戲子登臺也不過爾爾。

卯正時分,靜谧肅穆的金銮殿傳來一聲悠長的鐘鳴,殿門随之開啓,身穿各色補服的群臣魚貫而入,手持笏板,垂眸斂睫,悄無聲息的按班站列。

“升朝——”

“臣等恭迎聖聽——”

邬寧吞下口中的糕點:“平身。”

朝會并非日日都有,每月初一為朔朝,每月十五為望朝,在京九品以上官員皆可來參,而逢三、六、九乃常朝,只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入宮面聖。

今日是十六常朝,金銮殿內全是邬寧的老熟人,很懂邬寧“有本趕緊啓奏,無本麻溜退朝”的規矩,輕易不說廢話。

一老臣低聲預咳,走上前道:“啓禀陛下,勒跶烏蒙奇部落的使者昨日已攜百匹貢馬入京,奏請觐見,恭賀陛下榮登大統。”

邬寧如往常一樣,看向位列百官之首的宰輔燕賢。

燕家人的容貌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标致,燕賢雖四十出頭的年紀,但并未蓄須,儀表堂堂的往那一站,赫然一副權臣氣派,只聽他道:“烏蒙奇侍者一路車馬勞頓,想來疲乏不堪,依臣之見,不如就讓他們在京城稍作休整,待朔朝之日再進宮也不遲。”

邬寧點點頭,随口說了句:“燕宰輔此言極是,那就這麽辦吧。”

老臣領旨退下,官員列中又走出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谏官,他平舉笏板,擲地有聲道:“啓禀陛下!微臣要參刑部侍郎張政,在國喪期間飲酒作樂!”

刑部侍郎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慌忙跪地,連聲辯解:“陛下明察!持服二十七日未過,張政身為人臣者,怎敢犯此大忌,因昨日是臣母六十大壽,臣母久病多時,難得有些精神,故而在府裏小辦了一場家宴,連,連戲班子都沒有請啊陛下!”

國喪期間是明令禁止不準婚姻嫁娶、飲酒作樂,可真有官員那麽沒數,犯了忌諱,又讓人抓着了把柄,頂多私底下被宰一頓,花幾千兩銀子平事,像這般在朝堂上公然彈劾的,非常少見。

邬寧打眼一看便知曉,這谏官和她舅舅是一路人,而刑部侍郎顯然不同路,她舅舅應該是想鏟除異己,給自家人騰地方。畢竟,刑部侍郎也算要職了。

果不其然,燕賢很大義凜然道:“陛下少失怙恃,哀痛欲絕之際,張大人竟堂而皇之的為母賀壽,還敢自稱人臣,當真是可笑。”

燕賢一開口,他的黨羽紛紛跳出來做應聲蟲。

但這朝廷也并非燕賢的一言堂,還有不少忠心邬氏的保皇黨,以及各地藩王在京中的姻親勢力,他們自是不願看到燕賢一家獨大,燕賢要鏟除異己,甭管這“異己”是哪路英雄,他們都要不遺餘力的保下來。

利益沖突,免不得一番争執。

邬寧聽這幫官員沒完沒了的唧唧呱呱,又不能喊停,愈發煩躁。

不過……于她而言倒是一樁好事。

邬寧以袖遮面,打了個呵欠,靜靜等待着結果。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燕賢上前兩步,滿面怒容地說:“陛下,張政這等不忠不孝之輩,合該革職回鄉!以儆效尤!”

邬寧依舊是那句:“燕宰輔此言極是。”

皇帝凡事都聽宰輔的,這讓與燕賢唱反調的大臣們恨得直咬後槽牙,可又束手無策。誰叫人家一個是舅舅一個是外甥女,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血緣至親呢,更何況,宮裏還有一個燕柏。

各黨派或垂頭喪氣,或心事重重,都沒了和燕賢較勁的鬥志。

待散朝後,邬寧吩咐禦前宦官:“請燕宰輔留步,來內廷敘話。”

宦官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将燕賢帶到了延和殿。

邬寧沒有屏退宮人,也沒有提今早朝堂上的紛争,只歡歡喜喜的對燕賢道:“舅舅,快坐,我有件事要和舅舅商量!”

燕賢雖權傾朝野,但從不在私底下對邬寧擺長輩的款,永遠那麽恭敬:“陛下有何事要與臣商量?”

邬寧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上輩子活得迷迷糊糊,重生一回也不見得能多長出一百個心眼,走過的路,吃過的鹽,都遠不及她這位老謀深算的舅舅,稍微漏出點狐貍尾巴,準被逮個正着,幹脆裝傻充愣到底。

“我整日在宮裏實在太沒趣了,想選幾個侍君入宮陪我玩,昨兒夜裏和表哥說,哼,表哥偏不許。舅舅,你是這世上最疼阿寧的,阿寧就這一點小小心願,你答應了吧!”

燕賢大抵已經從燕柏那裏得到了消息,并沒有很驚訝,只佯裝為難:“這……”

邬寧緊盯着燕賢,露出期待且有幾分讨好的笑容。

“陛下,國喪未過,此時大選侍君,恐怕不妥。”

邬寧親自給燕賢斟了一盞茶:“國喪也只剩五六日了,舅舅可以先把這事提上議程嘛,我啊,是真怕那些煩人的谏官跳出來駁我,所以要請舅舅先幫忙打點一下,堵住他們的嘴。”

見燕賢不接茬,邬寧又道:“舅舅!阿寧難得張一回口!你怎麽這點面子都不給啊!”

燕賢笑笑:“陛下若嫌在宮中無趣,倒也不必這麽大費周章,臣從羽林軍調遣幾個郎官入內廷可好?”

選侍君,選的是名門子弟,保皇黨和藩王勢力皆有機會送自己人進宮,說不準吹一吹枕邊風,就能斬斷燕賢的獨權專政,可羽林軍多為燕家門下鷹犬,是極容易拿捏的。

邬寧嘟起嘴,奪過燕賢手中的茶盞:“沒勁!這皇帝做不做有什麽意思!”說完,把茶盞重重往案上一擱,轉身跑了出去。

她前腳走,後腳燕柏便來了。

“父親。”

“可查明究竟是誰在陛下耳邊搬弄是非?”

燕柏眸色暗如深潭,透着幾分寒涼:“在禦前伺候的這些宮人,背景都十分幹淨,并無可疑之處。”

燕賢嘆道:“百密難免有一疏,罷了,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讓陛下打消選侍君的念頭,她的脾氣你最清楚,越橫攔豎擋不準她做的事,她越要去做不可。”

“父親放心,長青已有打算。”

“嗯。”

燕賢沉默片刻道:“還有五日,國喪期滿,以陛下不管不顧的性子,只怕會鬧到朝堂上去,如今我燕家樹高招風,已有許多大臣心存不滿,總不能盡數拔除,倘若讓那群保皇黨知曉,勢必要極力促成此事,那時……可就被動了。”

燕柏擡眸,凝視着燕賢:“父親的意思是?”

燕賢則看着那盞冒着熱氣的茶水,神情變幻莫測,眉頭越皺越深:“陛下受人蠱惑,又接連碰壁,恐與咱們父子生出嫌隙,而你獨在這內廷之中,外頭也是衆口紛纭,我想着,與其讓旁人趁虛而入,倒不如自己做東,選幾個無關緊要的侍君入宮,以解陛下心結。”

“父親!”燕柏在燕賢跟前,也不是那麽穩重,面上已經有了遮不住的急躁:“阿寧她根本還是個孩子!”

“長青,既然這侍君遲早要選,何不順水推舟。”燕賢沉聲問:“難道你真願意與陛下離了心,落得個反目成仇的下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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