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邬寧看楊晟走了,心裏還有點惋惜,畢竟“小蛟龍”并非路邊的阿貓阿狗,很難得一見。不過她倒也清楚,天底下像楊晟這種人最不好擺弄。
鄭韞曾經說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人若将金錢、權勢、名望皆視為糞土,既沒有至親之人做軟肋,又全然不在意生死,那便是決不能招惹的。
所以,鄭韞給她選的侍君郎官都出身于詩禮簪纓之族,幹幹淨淨,文質彬彬,雖然沒幾分新鮮趣味,但勝在溫順聽話,忠于天子俯首稱臣是他們自幼的教養,跪也跪的心甘情願,卑賤如泥也是理所應當。
而楊晟即便身份低微似草芥,可一看就是自尊自傲的,說到底,一無所有的人,倘若連骨氣都不要了,那真不如死了好。
“嘎——嘎嘎——”
邬寧垂眸,盯着腳邊羽毛蓬松潔白,嘴巴黃嫩可愛的大白鴨,不禁笑起來:“你餓了嗎?嘎嘎?”
“嘎——”
“嘎嘎——好,以後我就叫你嘎嘎。”
邬寧沒讀過幾本正經書,肚子裏文墨有限,取名的方式一向很草率,養貓就叫喵喵,養狗就叫汪汪,至于叫聲難以定奪的鳥獸,一律依照大小和顏色,譬如她有只鹦鹉名為小綠,有條蟒蛇名為大白。
嘎嘎是她的新歡,愛寵,這會也不嫌跳蚤虱子,抱起大白鴨便興高采烈地去找燕柏了。
……
燕柏站在馬車旁等着邬寧。
此時此刻,他也說不上自己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原本今日燕菀大婚,又恰逢端陽節,能單獨與邬寧出宮來轉轉,是件很好的事。
可偏偏冒出一個楊晟。
楊晟當然微不足道,猶如路邊野草,只是被邬寧目不轉睛的裝在眼裏,這根野草就長在了燕柏心上,不痛不癢,卻莫名令他煩悶。
“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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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柏轉身,見邬寧抱着鴨子朝他跑來,許是在外頭待久了,面色微微泛紅,浮着一層細細的薄汗,額前幾縷總不安分的碎發濕漉漉的黏在腮邊,那神情和小時候一樣。
頃刻之間,燕柏的雜念一掃而空,忍不住說:“你慢點。”
“我怕它被曬死。”
“它是鴨子,又不是魚,離了水也能活。”
“但它身上毛這麽厚,能不熱嗎。”
燕柏無奈地笑笑:“好了,到車上去,別叫它在日頭底下曬着。”
“嘎嘎——”
“它應該是餓了,它吃什麽?”
饒是燕柏博學多才,也不太曉得鴨子的夥食,遞給邬寧一方手帕,猶豫片刻說:“吃野菜吧,百姓家裏大多是這樣養的。”
邬寧輕輕拭去額前的汗珠,将腦袋探出窗外,問車馬仆從:“你知不知道鴨子吃什麽?”
哪怕是車馬仆從,能貼身随侍聖駕,行事也非旁人可比,自然明白邬寧懷裏的那只鴨子是一步登了天,從此再也吃不得野菜雜草:“回小姐的話,通常都吃些小魚小蝦。”
邬寧滿意這個回答,因此又說了一句:“那日後就你來伺候嘎嘎吧。”
仆從忙彎腰作揖:“曹全必不負小姐厚望!定當盡心竭力!”
“哦,你叫曹全,我記住了。”
曹全低頭一笑,并不掩飾自己的心機。
邬寧一句話,能讓鴨子一步登天,亦能讓仆婢青雲直上,他攀附着這只鴨子,便不愁見不到邬寧,只要抓住機遇,高升是早晚的事。
最重要的是,邬寧說記住了他的名字,任憑燕柏在宮中勢力再大,把禦前的宮人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可邬寧不點頭,燕柏就不能從那個位置上把他拿下去。
曹全有野心,他不會向燕柏屈膝的,橫豎宮裏一水兒燕家的犬馬,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永遠沒有往上爬的機會。
邬寧就不一樣了,可憐的小皇帝,處處受制于人,忍得了一時,能忍得了一世嗎?他只需靜靜的等待邬寧長大,懂事,生出帝王之心的那一日,他必将受到重用!
“表哥,你說我把嘎嘎養在哪裏好呢?”邬寧解開大白鴨頸上的紅綢,随手丢到一旁,方才提拔曹全仿佛是無心之舉。
“宮裏能養鴨子的地方,就只有澄碧池了。”
“澄碧池附近總有貓,會不會欺負嘎嘎?”
“不會。”燕柏深知邬寧的脾氣,凡是她中意的東西,再怎麽随處可見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叫宮婢們看緊些。”
“嗯……在鳳雛宮的後殿給它蓋一間小鴨窩吧,夜裏不是得睡在鴨窩嗎?”
“只要別讓它在你被卧裏睡,在哪睡都成。”
燕柏想起有一年霖京大旱,天熱極了,邬寧跑去行宮都沒能避開暑氣,長出一身痱子,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幹脆從早到晚抱着一只大白蟒蛇,讓人看了頭皮發麻,她還心滿意足覺得無比涼快。
好在,那年夏天一過,邬寧就把“大白”抛到了腦後。
她一貫如此,不論多喜歡的人或物,也只有兩三個月的熱忱。
燕賢同樣清楚這一點,所以那日勸說燕柏:“選幾個侍君入宮又有何妨?你有看不慣的,只等陛下厭棄了,随便尋個由頭解決掉便是,而你燕長青,自始至終都将是這中宮之主。”
……
轉瞬入了三伏,大選近在眼前,各地選侍皆以進京,禮部和尚宮局為此忙得腳不沾地。
可內廷裏風頭最盛的卻是一只大白鴨。
禮部尚書得召入宮,剛跨過延和殿的門檻,就瞧見了那赫赫有名的鴨子,一對眼睛跟小黑豆似的,走起路來卻大搖大擺,胸前系着紅綢結,背上是金繡龍騰的披風,翅膀一撲騰,屁股一擰,随行的一衆宮人趕緊邁開小碎步在後頭追。
啧啧。
這派頭,這排場,哪還像個畜生,皇嗣也不過如此了。
眼看大白鴨直奔這邊來了,禮部尚書忙貼着牆根避讓。
“見過尚書大人。”
“這位內侍……有些面生啊。”
曹全笑得頗為恭謙:“小人曹全,如今鳳雛宮裏伺候陛下的愛寵,這不,陛下批奏折悶了,命小人把金哥兒抱來玩一玩。”
“陛下批奏折辛苦,是該勞逸結合。”禮部尚書混跡官場多年,曉得曹全和他搭話肯定是有原因,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打量曹全。
“尚書大人是來給陛下送選侍名單的?”
“是啊,是啊。”
曹全看着他手裏的折子,笑道:“陛下一直盼着宮裏能熱鬧些,常說尚書大人眼光好,選出來的人準不會錯,想來尚書大人也不會讓陛下失望。”
“這……”
“小人只怕陛下最後不合心意,一時發個火,撒個嬌,那宮裏,宮外,可都吃不消呢。”
曹全話說得不深,句句點到為止。
禮部尚書卻句句入了耳。
他雖為燕賢馬首是瞻,但龍椅上的人畢竟姓邬,選一群不起眼的粗陋男子入宮面聖,讨好了燕柏,得罪了邬寧,真惹得邬寧大動肝火,不顧燕賢的面子,非要拿他問罪,他可是要倒大黴。
“曹,曹內侍此言極是。”
“那就不耽擱尚書大人了。”
禮部尚書看出曹全是個有能耐的,不由動了幾分小心思。
這宮裏都是燕家耳目,想探聽宮裏的消息簡直比登天還難,他還是剛知道那鴨子正經大名叫金哥兒,結交這樣一個不奉承燕家的內官,倒不失為一樁美事。
“曹內侍留步!”禮部尚書很快盤算妥定,叫住曹全,塞給他一袋銀子:“往後還需曹內侍多多提點。”
“尚書大人客氣了。”曹全收下銀子,眼睛眯成兩道縫,閃爍着精光:“咱們為陛下辦事,盡心竭力就好。”
邬寧站在窗邊,透過窗縫,将這副景象盡收眼底,只抿嘴一笑,轉過頭對燕柏道:“表哥,你已經在那坐一個時辰了,不累嗎?”
燕柏頭也不擡:“你若能安安心心坐一個時辰,這點奏折,早批完了。”
“哎,就幾句話,翻來覆去的說,實在太沒勁。”邬寧湊過去,翹腳伏在書案上:“讓我辦一件正事嘛。”
燕柏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她:“阿寧,這朝堂上只有一件正事,作為一國之君,需肩負天下百姓生計,稍有疏漏錯處,那便是覆水難收,你如今連……”
“我也是好心!幹嘛又教訓我!”
燕柏忍不住用筆杆敲她的額頭:“你以為我願意費這口舌。”
話音未落,荷露從門外走了進來:“啓禀陛下,禮部尚書求見。”
邬寧頓時面露喜色,得意的對燕柏道:“朕的正事到了,不好意思,朕要去辦正事了。”
燕柏搖搖頭:“旁人都是越長大越穩重。”
“那我怎樣?”
“越來越皮。”
“因為有表哥在呀,用不着我穩重。”
燕柏神色微變,沉默着目送邬寧走向外殿,不一會延和殿裏就傳來她近乎嬌蠻的聲音。
“你光給朕一個破名冊,朕能看出什麽啊。”
“陛下莫急,這選侍的家世品貌都在後面寫着呢。”
“啊……那要是弄虛作假的怎麽辦?”
“臣派人去打探過,祖上八代都查的一清二楚,陛下放心,絕不會有弄虛作假的,至于樣貌……”
禮部尚書忽而壓低了嗓子,也不知他說了什麽,逗得邬寧笑個不停。
作者有話說:
咳咳,存稿用完了,本拖延症晚期患者,從此之後都要卡十二點更新,理解,理解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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