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慕家世代鎮守邊關,傳承的是經驗,人脈,以及邊關百姓的信任,乃代代世襲的官位,若邬寧沒有鬧着要選侍君,慕遲日後也該做個身着甲胄,手持刀劍,統禦一方的武将。

晉朝武将,雙膝只跪忠烈,頭顱只叩沙場。

“臣下慕遲……”他終于回過神,單膝跪地,拱手施禮:“參見聖上。”

慕遲的傷勢應該還沒有痊愈,動作非常遲緩,邬寧想早點讓他回去休息,因此朝太監點了點頭。

“慕遲——留用——”

今日大選,邬寧從始至終也不曾向選侍發問,仿佛就是想挑揀幾個模樣好的,在殿外等候的宮人都篤定慕遲能夠入選,早圍着他奉承了一通,如今有了定論,更一股腦的圍上來向他道賀。

可慕遲卻像是落選了似的,臉上瞧不出半點喜色,宮人們揣摩不透他的心意,很怕弄巧成拙,得罪了來日宮裏最得聖寵的侍君,只得偃旗息鼓,照規矩将他送出宮門。

“少爺!少爺!”徐山在宮門外等了小半日,可算等到他,一溜煙的跑上前:“少爺,怎麽樣,可入選了?”

慕遲點了一下頭。

徐山那神情說不上高興還是失望,只一遍遍重複道:“入選了好,入選了好。”

“小山。”

“嗯?”

“你知道,我剛剛見着誰了嗎?”

“誰啊?在宮裏能見着誰?”

慕遲眼裏的震驚絲毫不比方才少:“那日找名醫給你看病的大哥。”

“大哥啊!大哥怎麽會在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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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慕遲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有點疼,不是夢:“她就是當今聖上……”

“聖——”徐山捂住嘴,也震驚了,趕忙拉着慕遲坐進馬車裏,将門窗都關緊,壓低聲音道:“我還以為大哥真是個大哥呢,少爺,選侍期間與女子私下往來可是重罪,你那會又不知她的身份,若讓旁人聽了去,不定怎麽添油加醋呢,涉及到德行就不好了。”

慕遲心裏有點亂:“怪不得她離開客棧時,同我說能見着……”

“這是好事啊,看樣子聖上是中意少爺你。我方才打聽過了,今日入選的侍君,全都是京城裏名門望族的,就算入宮也有人幫襯着,不像咱們無依無靠。”徐山僥幸地說:“我原本還擔心,往後在宮裏日子不好過,如今可松了口氣,不用犯愁了。”

“可……我之前當她是大哥,把什麽都告訴她了……”慕遲懊惱的将額頭抵在窗框上:“她怎麽這樣啊,竟然騙我。”

邬寧出宮那日發生的事,慕遲只是略略和徐山說了一嘴,徐山知道的不多,所以膽戰心驚的問:“什麽,是什麽?”

“進宮……吹枕邊風。”

“啊!這也說了!這怎麽能說呢!”

“就是說了。”慕遲本打算破罐破摔,佯裝無所謂,可越想越尴尬,哪有人吹枕邊風之前先跟正主知會一聲的,不禁哀嚎:“小山,我真蠢啊!”

徐山很了解自家少爺,蠢倒不蠢,就是心裏太藏不住事了,那要碰上一見如故的好朋友,恨不得把自己三歲那年尿炕的故事也講一遍。

“那……聖上見了少爺,有什麽反應嗎?”

慕遲搖搖頭。

“一點沒有?”

“一點都沒有,話都沒說一句。”

徐山聞言,用兩只手托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唉聲嘆氣地說:“這可就難辦了,聖上知道少爺進宮是別有用心,肯定會對少爺心存芥蒂……”

慕遲将窗推開,紗簾攏到一側,看着街邊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沉默了許久道:“小山,其實我在殿上見到她,挺高興的。”

徐山不懂,這怎麽還能高興的起來。

……

申時入殿面聖的這批選侍是禮部尚書做主的,他很有品位,也不敷衍,一眼望去幾乎沒有相貌太遜色的,有那麽四五個尤其出類拔萃,當真是從頭到腳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可燕柏似乎覺得她不該全憑着相貌選侍君,傳揚出去有損天子威儀,因此凡是邬寧滿意的,他都會叫上前來詢問兩句。

這兩句倒也不是為難,換做那批官宦子弟,保管各個對答如流,然而禮部尚書選的這些人裏,稍微有點姿色的,皆是商賈人家的公子哥,腦子裏只會撥弄算盤珠子那種,有的幹脆連算盤珠子也撥弄不明白,打眼一瞧便是愛花天酒地的纨绔模樣。

總而言之,俗。

邬寧雖然喜歡熱鬧,但一想到自己身邊都是這等蠢貨俗物,就覺得心亂如麻,半天下來也沒選中一個人,直到楊晟走進殿內,她的眉頭才得以舒展。

“表哥。”邬寧的聲音很輕,除了燕柏之外沒人能聽見:“就他了,別的我不要。”

楊晟今日打扮的很規整,針腳細密的錦袍,鑲滿珠翠的緞帶,腰間還挂着玉佩和香囊,乍一看與那個光着膀子的前柳河小蛟龍完全是兩個人,不過,若仔細端詳,他眉眼間仍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桀骜。

如果能馴服他,應該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邬寧這麽想着,悄悄握住燕柏的手,輕晃了兩下。

燕柏嘆息,向禦前太監颔首示意。

“楊晟——留用——”

至此,大選算是比較圓滿的結束了。

在燕柏的阻礙下,邬寧攏共看中了六個侍君,這比禮部尚書預期的要少,不過依照老祖宗留下的舊例,倒也剛剛好。

翌日,禮部尚書趕晌午進了宮,和邬寧商議侍君們的位份該如何定論。

女帝治國乃古往今來頭一遭,侍君亦如此,不能再以從前的“妃嫔”稱呼,需重新按品排布。

“陛下請看,這側九品為采男,正九品為才人,側八品為……”

“尚書大人用心良苦啊。”邬寧打斷他,笑眯眯的問:“想讓朕也坐擁三千佳麗?”

“呃……”

“太麻煩啦,荷露,拿筆來。”邬寧接過朱筆,三下五除二,劃掉十幾個品階:“就這些吧,都進了宮了,位份太低豈不讓人恥笑。”

尚書湊過去一看,五品以下都沒了,只剩正一品皇貴君,正二品貴君,正三品奉君,側三品奉應,正四品常君,側四品常應,正五品侍君,側五品侍應。

“陛下……”

“有問題?”

想要和皇帝成為“自己人”,就得說些旁人難以啓齒的“體己話”,禮部尚書咬咬牙,鼓足勇氣道:“這樣好是好,可陛下日後若再有中意的,想給個名分,納入後宮,總不能擺得太高了,一則,不合禮數,二則,叫宮裏人都盼着一朝一夕間鳳凰騰達,怎麽安心當好差事呢。”

“能叫朕中意的,位分高些也理所應當,你說呢?”

“臣說……只怕德不配位,必有殃災。”

“嗯,倒是這麽個理,那你給朕想個折中的法子。”

禮部尚書深思片刻說:“依臣之見,陛下可在宮中另設一官職,有合心意的,先放在身邊端量一陣,覺得好,便以官身納入後宮,這就不算逾制了,若是不好,大不了貶出去,眼不見為淨,也免得落人話炳。”

禮部尚書的确有一套,邬寧很佩服:“行,這辦法穩妥,剛巧,慈懿宮後面不有一座空着的宮室嗎,叫工部修葺一番,改成藏書閣,朕要搜羅天下古籍,重新纂修篇章,官職嘛,七品掌撰,八品修撰,如何?”

“好極!好極!陛下此舉當真是造福後世!”

邬寧在禮部尚書的誇贊中心滿意足的笑了。

她這邊這些宮人幾乎都效忠于燕家,獨一個曹全,沒有鄭韞在幕後謀劃,也翻不起什麽大浪,而入宮的侍君,皆心在親族,各為其主,她身邊很需要一些能勤勤懇懇替她辦事的得力之人。

真是剛打瞌睡,枕頭就送上來了。

“行啦!”邬寧長舒了口氣說:“盡快安排這些選侍入宮吧。”

禮部尚書連聲應着。

可此事并不歸他管,選侍進宮的吉日,所居的殿宇,以及對家眷的賞賜,都由君後和尚宮局全權負責,邬寧也只能在位分上給出一點意見。

她想冊封慕遲為正三品奉君,被燕柏私底下駁回了。因為慕遲他爹也才正五品,且沒多少功績,慕遲不能逾制,最多封一個側五品侍應,楊晟也是一樣。

好吧,反正人一進宮,只要能讨得她歡心就算功績,晉升還是加封全憑她心意,不用急于一時。

邬寧沒意見了,任由燕柏做主。

于是騎兵營副統領之子沈應仰仗着位高權重的祖父,被冊封為正五品侍君,工部侍郎之子朱晨因其父年後春汛修築水利有功,也被冊封為正五品侍君,剩下的便都是側五品侍應。

總體來說,燕柏這個君後做的很公正,沒有刻意打壓誰又或提拔誰。

七月十五這日,一衆侍君便依次入宮了。

邬寧是很想去見一見慕遲的,偏趕上望朝,為着東邊旱情赈災一事,群臣争執不下,直到晌午才散去,燕賢又因故留在了宮中,邬寧不得不和燕柏一起陪他吃頓家宴,完事還得批奏折,不知不覺天色就暗了。

每月十五,邬寧都要和燕柏同寝,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更不能壞了規矩去見慕遲。

用晚膳的時候,忍不住輕嘆一聲。

“阿寧。”燕柏往她碗裏夾了一塊剃幹淨刺的魚肉:“想什麽呢?”

邬寧把魚肉放到嘴巴裏,覺得味道很鮮美,肉質也很嫩,便問:“慕遲住在哪?”

“雲歸樓。”

“荷露,你命人把這魚再做一份,送去雲歸樓。”

邬寧絲毫不掩飾她對慕遲的看重。

燕柏垂眸,繼續剃刺:“既然送了,就每宮都送一份吧。你喜歡慕侍應?”

邬寧咧嘴一笑:“你不覺得他長的很好看嗎?”

“嗯,是很好看。”

燕柏沒有多言。事實上,他最近一段時間極少像從前那般擺出兄長的威嚴教訓邬寧,只要邬寧不太出格,他都當沒看見。

邬寧心知肚明,自己這幾個月以來隔三差五就與燕柏作對,處處不服管束,讓燕柏有些寒心了。

燕柏是君後,同時也是她的表哥。

“表哥,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燕柏動作一滞,很快恢複如常:“沒有。”

邬寧道:“我記得你原先和張禦史家的二小姐走得很近呀,你不喜歡她嗎?其實她長得也挺好看的。”

燕柏終于看向邬寧:“我幾時同她走得近?”

“就,就有一次舅舅府裏設宴,我看到的,你們倆在園子裏單獨說話,燕榆也看到了,什麽時候來着……”前世的事,早模糊了,邬寧冥思苦想半天,還是想不起來。

她不該忘的。

那一日是燕柏二十歲生辰。

先帝病重,儲君之争即将塵埃落定,尚且一團孩子氣的邬寧已經注定要登上皇位,燕知鸾鳳駕歸寧,親觀燕柏的及冠之禮,賜他表德之字——長青,并鄭重其事的将邬寧托付與他。

那時燕柏就知道,在不久之後,他要和邬寧結為夫妻。

而張禦史家的二小姐傾慕他多年,在他及冠之日終于鼓足勇氣向他表明心意,被邬寧撞了個正着。

邬寧踩着燕榆的肩膀,趴在假山上,用力朝他揮手。

“哥!你幹嘛呢!那是我未來嫂子嗎!真好看!”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燕榆迫不及待地将邬寧拽下來,然後踩着邬寧的肩膀拼命往上爬,無奈個子矮,只看一眼就摔的人仰馬翻,險些砸到邬寧,為這麽點事,兩個人在假山後頭就地厮打起來。

燕柏很失禮,他完全忘了張二小姐還在等他的回答,焦急的奔向那座假山。

看到他,邬寧和燕榆幾乎異口同聲地指着對方說:“哥!他欺負我!”

燕柏盯着灰頭土臉的兩個人,腦子裏只剩一個念頭。

沒傷着就好。

“表哥,你怎麽不說話啊。”

“沒有這回事,張家二小姐早已嫁人,不要敗壞人家的名節。”

“哦……嫁人了,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邬寧又吃了口魚肉,含着筷子尖打量燕柏,烏黑的眼珠微微晃動,藏着不知多少要惹人生氣的歪心思。

燕柏深吸了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表哥,你要是有喜歡的人,可一定跟我說。”

“若是有呢,你預備如何?”

“也讓她進宮呗。”邬寧挺誠懇的看着燕柏:“表哥,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我就是想讓你高興。”

燕柏下意識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以為這樣呼吸就能順暢些。

“阿寧,等你哪日真正明白什麽是喜歡一個人,我們再來聊這件事,好嗎?”

“好吧……”

即便燕柏竭力克制,邬寧仍是察覺到他的不悅,實在不明白,自己都做出這麽大的讓步了,燕柏為何還不高興。

……

慕遲進宮前,沒想到皇宮居然這麽小,他住的雲歸樓,聽名字挺敞亮的,其實還不如家裏一座院子大。

徐山說:“少爺,知足吧,這是寸土寸金的霖京城,哪能和咱們武門郡那種窮鄉僻壤比。”

雲歸樓的一等宮婢丹琴也說:“這雲歸樓是不大,可離陛下的鳳雛宮很近呢,侍應明早見了君後,千萬記得向君後謝恩。”

慕遲雖進宮才半日,但已然曉得,這宮裏即便一根草,一片樹葉,只要是陛下和君後給的,都算得上恩賜,他必須感恩戴德。

“侍應,該用晚膳了,宮裏口味清淡,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慣。”

“我不挑食,能吃飽就行。”

丹琴忍俊不禁:“自然是能吃飽的,君後老早就同王尚宮交代過了,他說,入宮這些侍君都是年紀輕輕的半大孩子,難免吃得多餓得快,叫尚食司竈火晝夜不斷,若餓了,只管吩咐宮人去傳膳。”

慕遲聞言,心裏踏實許多:“君後人真好。”

“那是當然了,天底下沒有比君後更寬厚仁善的,日子長了,侍應就知道了,只要別……”丹琴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只要別犯了忌諱,旁的事君後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忌諱?”

“撺掇陛下,幹涉朝政。”

要吹枕邊風撺掇邬寧給遂州撥銀子征伐北漠的慕遲:“……犯了忌諱會怎樣?”

丹琴道:“三月初那會,陛下不知聽了哪個宮人的調唆,一日裏與君後争執了好幾次,侍應猜怎麽着?一夜之間,陛下身邊十幾個宮人全都消失不見了,連個頭發絲都不剩。”

慕遲脊背一涼,簡直想翻牆回家了。

一旁的徐山臉色也有些蒼白,小心翼翼的問:“是,是都殺了嗎?”

丹琴正要開口,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為首的是荷露。荷露如今在燕柏和邬寧跟前都能說得上話,是各宮婢女争相巴結的對象,丹琴忙迎上前道:“荷露姐姐,您怎麽來了。”

荷露先給慕遲請了個安,然後說:“今日晚膳的魚格外鮮嫩,陛下讓我送一份給慕侍應。”

慕遲眨眨眼,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是單送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人都有?”

“各宮都有。”荷露笑道:“不過侍應這一份,是陛下賞賜的,旁人那一份,是君後賞賜的。”

眼見慕遲的神情由陰轉晴,丹琴心說,不得了不得了!剛進宮就奔着獨占聖寵了!

作者有話說:

我只寫了五千嗚嗚嗚這章發一百個紅包(如果能有一百條評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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