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徐山和慕遲之間既是主仆,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比起慕遲,徐山腦筋更靈活一些,更通曉人情世故一些,而這皆是慕遲所欠缺的,因此慕總兵才會讓他跟随慕遲不遠萬裏的進京入宮。

用過晚膳,徐山就把慕遲拉進殿內說悄悄話。

“少爺,都跟你講多少次了,咱們在宮裏要謹言慎行,少說少做,多聽多看,你怎麽不當回事呢。”

“我當回事了。”慕遲眼神很無辜的伸出十根手指:“我這一日也就說了不下十句話,還要怎樣嘛。”

慕遲是個忍受不了寂寞的碎嘴,跟樹蔭底下納涼的老大爺都能絮叨一個時辰,直到把老大爺惹煩擡屁股走人為止,讓他一日只說十句話,的确很難為他了。

不過,皇宮內廷,天子近旁,遠不比別處。徐山道:“那個荷露姐姐,明擺着是禦前的人,回去之後肯定會把少爺的一言一行都學給陛下聽,陛下會怎麽想?”

“……”

慕遲沉默着搖頭。

徐山雖着急,但還是想給他講明道理:“舉個例子,少爺賞丹琴一錠銀子,丹琴不謝恩,反問少爺,這銀子是單我一個人有,還是別的宮人都有,少爺會怎麽想?”

慕遲十指歸攏,緊握成拳:“給我點時間,啊,好想答對。”

“當然是覺得你不知感恩,貪求無厭,得寸進尺啊!”

“至于嗎……我就是随口問問。”

“所以說呀,以後別随口,要深思熟慮!”

慕遲長嘆了口氣,仰頭靠在太師椅上:“小山,你找禦醫去,給我配一副啞藥,把我毒啞算了,”

慕遲随便往那一坐,就漂亮的像一幅畫,如果不張嘴,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徐山摸摸下巴,竟真考慮起毒啞他這件事的可行性。

“小山。”慕遲餘光瞥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求你了,你做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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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嘿嘿一笑:“我這不也是為了少爺你着想嗎,少爺要不說話,一定能聖寵不衰。”反之,被看穿了碎嘴子的本質,用不上十天半月就要請進冷宮了。

慕遲也笑了:“光不說話就能聖寵不衰?那挺好的,我臨出門前還特地去找那些叔伯家的妾室取經來着,想學學怎麽争寵,就別提了,真麻煩的很。”

徐山瞪大眼珠:“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

“……難為少爺有這份心。”徐山覺得自家少爺受委屈了,感動的想哭。

慕遲坐直身,煞有其事:“幹一行敬一行,應該的。”

“……”徐山收回淚意,幫他倒了杯茶:“十五是帝後同寝的日子,若不出意外,明日陛下準會來雲歸樓,少爺可想好怎麽解釋……枕邊風那檔子事了?”

“認清現實吧小山,又不是誤會,解釋啥解釋,你應該問我想沒想好怎麽狡辯,這有什麽可狡辯的餘地嗎,沒有啊,所以,往後也不用藏着掖着拐彎抹角的,就好好表現呗,争取寬大處理。”

“話粗,理不粗。”徐山說:“如今只能這樣了。”

除了丹琴一個宮婢,慕遲身邊還有三個內侍太監伺候,分別叫丹書、丹畫、丹棋,專管灑掃宮室、修剪花草、擡水沐浴這些力氣活。天一黑,他們便将熱水送到了寝殿裏間,灌滿浴桶,點上熏香,要替慕遲沐浴更衣。

太監雖都是七八歲淨的身,但從外表看還是男人,慕遲受不了被三個男人圍着洗澡,像被逼良為娼似的,忙沖他們擺手:“不不不……”

丹書以為慕遲是嫌他們粗手大腳,略有些為難:“丹琴她終歸是女子,不便入內殿……”

“不用麻煩!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小孩,自己能行。”

在殿外和丹琴打探情報的徐山聽到動靜,匆匆趕來替慕遲解圍,一團和氣的朝丹書笑:“侍應向來自己一個人沐浴,貼身衣物也是自己洗的,六七歲就養成這習慣了。”

徐山特意把話講明,怕丹書等人誤解慕遲嫌棄他們是閹人。

慕遲聽出來了,洗澡的時候忍不住唉聲嘆氣。

他想,這宮裏真比他預料之中的更複雜,不怪小山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管住嘴,好好一句話,硬是能延伸出一百個意思,稍有不慎便會得罪人,可能他得罪了人,自己還沒察覺。

慕遲屏住呼吸,沉進溫水裏,暗下決心,往後除了非說不可的話,他半句廢話也不要說。

翌日,本該去景安宮觐見君後,不過君後一大早就派人來傳話,稱一衆侍君方才入宮,夜裏或睡不安穩,晨起難免困倦疲乏,因此免去這幾日的請安。

慕遲白起了個大早,吃飽喝足,也睡不成回籠覺,無所事事的坐在門檻上曬太陽。

徐山清點完庫房裏禦賜的金銀器物,錦繡綢緞,又随丹琴到六司一局認了臉熟,兜兜轉轉一大圈,回過頭來見他還在那坐着。

“少爺,要不,咱下會棋?”

“忙,都忙,忙點好啊。忙點好。”

慕遲的語氣哀怨又寬宏,說不上來的怪,像個被兒女抛棄的老太太,徐山當時就覺得自己特別不孝順:“少爺……那,去禦花園逛逛呢?”

“你去忙吧。”慕遲輕嘆了口氣說:“我想挑戰一下。”

“挑戰?挑戰什麽?”

“挑戰一天不說話能不能憋死。”

這哪裏是挑戰,分明是一場孤獨且漫長的修行。

徐山不敢再打擾,悄無聲息的遠離了。

事實證明,慕遲不說話的确不會憋死,但或多或少有點憋瘋的跡象。

在七月初那場雨後,霖京城已然沒有那般炎熱了,可末時至申時日頭仍像火球似的高懸在頭頂。

徐山和琴棋書畫四個宮人站在屋檐下,盯着慕遲看,而慕遲蹲在完全沒有樹蔭的樹根底下,盯着一窩螞蟻看。

“侍應在做什麽?”丹琴茫茫然地問。

“赈災。”徐山面無表情地答。

慕遲在螞蟻洞旁邊灑了一把糖粒子,見小螞蟻齊心合力将糖粒子運進洞裏,頗為滿足的笑了起來。

“宮裏是挺沒趣的……”丹琴頓了頓,又道:“侍應乍一開始不習慣,也在情理之中。”

“別的侍君這會都在幹嘛?”徐山發自內心的好奇。

丹琴沉默。

總之不是在給螞蟻赈災。

“咱們真的一句話也不同侍應說嗎?”年紀最小的丹棋惶惶不安:“若陛下知道了,怪罪下來可怎麽辦?”

徐山已經在段時間內和四個宮人打成一片:“沒事,咱們這也是為了陛下耳根子清淨。”

丹琴道:“其實,我覺得,侍應雖語出驚人了些,但細品倒也有趣。”

衆人既然分到了一處,伺候一個主子,那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徐山不得不講慕遲身上最大的弊病老實交代,若慕遲不慎失言,琴棋書畫在旁也好能幫着打打圓場。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個道理你們可懂,眼下還是循規蹈矩一點的好。”

琴棋書畫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又盯着慕遲看了一會,丹棋忽然說:“荷露姐姐昨兒個親自送來了陛下賞賜的魚,想必今晚陛下就會駕臨咱們雲歸樓。”

“嗯!”丹琴道:“可得打起精神來,別叫禦前的人看了笑話。”

“……我是擔心侍應,他到時候要憋不住,把白日裏沒說的話都在陛下跟前找補回來怎麽辦?”

“不能吧!”

“不能吧?”

“不能吧……”

琴棋書畫齊齊看向徐山。

徐山拍了拍滿是肥肉的肚子,信心十足:“不能,不能,我家少爺,哼,絕不是你們看到的這樣,他分得清輕重。”

徐山說話辦事還蠻謹慎的,他都這麽篤定的打包票了,琴棋書畫便放下心。

待夜幕四合,華燈初上,不出衆人所料,聖駕伴随着陣陣金鈴搖曳之聲來到了雲歸樓。

琴棋書畫手裏捏着把汗,向邬寧行禮:“奴婢恭迎陛下——”

慕遲也是要跪的,被邬寧連跑帶蹦的一把扶起:“我本來想着晌午來看你的,和你一塊用午膳,但奏折多的批不完,所以到這會才來。”

“……”慕遲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下,硬邦邦的憋出三個字:“沒關系。”

“你慌什麽呀,又不是不認得我。”

“沒,慌。”

“你是不是生氣我那會騙了你?”

慕遲舔了一下嘴唇,說:“不敢。”

邬寧握住慕遲的手,覺得他臉頰紅紅的樣子很可愛:“別一直在這站着了,走,我們進去,你用晚膳了嗎?”

慕遲低頭,喉結微動:“用過了。”

“哦……我還沒有呢,你再陪我吃點吧。”

荷露立即吩咐宮人備膳,雲歸樓裏的茶水糕點熏香也換了邬寧一貫常用的,眨眼之間,好不容易收拾妥當的雲歸樓就變了個樣子。

慕遲別扭的厲害。他這會才真正意識到,邬寧的确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這皇城唯一的主人,她走到哪裏都像回家一般自在,而他不過是邬寧的所有物。

“慕遲。”

“陛下……”

“你怎麽不叫我大哥了?”

慕遲漲紅臉,仍是不吭聲。

作者有話說:

我去發上一章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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