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邬寧一直都曉得自己睡覺不安穩,臨合上眼之前還同慕遲提了個醒,讓他好有個心理準備。

不承想,慕遲竟是位雷打不動的主。

他興許不習慣與旁人同床共枕,邬寧擠着他了,他就往一邊躲,沒躲兩回便“轟”的一聲摔到了地上,這一下子,可是摔得不輕,把邬寧都給驚着了。

邬寧猛地坐起身,只見他毫無所覺似的抱着一床被,雙目緊閉,摸摸索索的又爬上來。怎麽爬上來的,就怎麽睡,側臉壓着手臂,嘴巴像幼童一樣撅撅着,喘息不通暢,有微弱的鼾聲,但不是令人厭煩的呼嚕。

沒心事,才能睡得這麽踏實。

邬寧簡直有些羨慕他了。

自長樂七年起,邬寧清醒時就沒好好睡過一覺,有太多人意圖刺殺她,只要她一死,大晉王朝就徹底亂了。

任憑是誰,眼睜睜看着信任之人揮來屠刀,幾次三番的險些喪命,想必都會和她一樣變得敏感多疑。

那兩年間,邬寧像個聞風喪膽的驚弓之鳥,身邊片刻不敢離人,哪怕行床笫之歡,她也要鄭韞佩劍守在殿內。

可到底還是沒能躲過去。

邬寧重新躺下,一瞬不瞬的盯着慕遲。

她不能把雞蛋放到同一個籃子裏,慕遲已經在掌握之中了,雖然慕徐行還是個謎團,但總有解開的那一日,不必着急。

現在,她要想一想怎麽把鄭韞弄回宮。

邬寧從來不懷疑舅舅燕賢對她的眷顧之心,可燕賢再有本事,終究太顧念宗族,将那些終日鬥雞走狗、負暄閑看,與酒囊飯袋無異的燕氏子弟一個接着一個的安插進中樞,讓他們身居要職,似蛀蟲般蠶食着朝廷,最終釀成幾乎傾覆王朝的燕氏之亂。

舅舅不忍大義滅親,邬寧也不好對扶持自己登基的外戚下手,思來想去,還得是鄭韞。

鄭韞這個人,真有點像瘋子,邬寧被百姓冠上昏庸無道的罪名,一多半是替他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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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殺誰,從不講道理和證據,大晉律法在他眼裏亦形同虛設,凡是被他盯上的,随便尋個由頭,便是滅頂之災,若尋不到由頭,也有無數法子叫那人自戕家中,總之都逃不過一死。

鄭韞是一把吹毛斷發的快刀,用來肅清朝野最好不過。

正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把霖京城裏的蛀蟲收拾幹淨了,邬寧方能着手去對付九州藩王。

……

翌日是七月十七,沒有早朝。

慕遲從夢中醒來時,邬寧還安安靜靜的睡着。他看着蜷縮在自己懷裏的人,發了好一會愣,才屏住呼吸将胳膊從邬寧的腦袋底下抽出來。

嘶——

麻了——

慕遲的臉皺成一團,一邊揉搓掌心一邊蹑手蹑腳的退出內殿,剛繞過屏風,扭頭就被荷露吓了一哆嗦。

“侍應。”

“我,口渴。”

荷露早已備好溫水,恭敬的呈上,随即又命人伺候慕遲梳洗穿戴。

這禦前的宮人和琴棋書畫可不一樣,訓練有素,秩序井然,根本不給慕遲推拒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們面無表情的低氣壓,讓慕遲心裏有點打怵,仿佛自己犯了什麽錯。

按世間情理,他并沒有犯錯,可推己及人,他不得不理虧。

畢竟,哪怕剛進宮兩日,慕遲也知道那位遙遙見過一面的燕君後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和邬寧呢,又是青梅竹馬的結發夫妻,兩個人獨在宮裏,未必如膠似漆,卻也必定是琴瑟調和。

如今被他橫插一杠子……

慕遲暗暗嘆息,心想,怪不得有那句老話,叫“寧為寒門妻,不為侯門妾”,給人做小老婆的,就是挺不直腰板。

啊,他算不得小老婆,上頭還有兩個侍君,旁邊還有三個侍應,他該是小小小小小小老婆。

慕遲盤膝坐在塌上,掰着手指頭給自己編了號,忍不住“啧”一聲。

怎麽是老六呢,真難聽。

“侍應……”荷露輕聲喚他,說:“陛下不定幾時能起身,侍應可要先用早膳?”

“我,等她一起好了。”慕遲有點受不了這些宮人時刻環繞的目光,他穿鞋下地:“我先到外邊轉轉。”

“那等陛下起身,奴婢再去請侍應。”

慕遲點點頭,快步走出殿門,還沒等在暖意融融的陽光底下伸個懶腰,就被徐山一把拖拽到月洞門後。

“少爺,怎麽樣,昨兒個夜裏沒出什麽事吧?”

“……”慕遲稍一猶豫道:“只那一樁事,我也沒有同陛下說太多話,她昨晚還問我是不是結巴了。”

他挺坦然,徐山安了心:“行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徐山講話比他家少爺更文绉绉,這要歸功于慕遲年幼時太過貪玩,成天到晚不是拿個彈弓打小鳥,就是到荒漠裏逮跳鼠,學究布置的功課總推給身為書童的徐山。

徐山長年累月的替太子讀書,肚子裏裝了不少墨水,若非要陪慕遲入宮,他都打算去考個功名了,舉人或許艱難,秀才不成問題。

“哎,小山。”慕遲嘆道:“太難了。”

“沒那麽難,你這一天一宿沒說話,不也好端端的嗎。”

“我的意思是,在宮裏做侍君太難了,虧得爹娘還跟我說容易,讓我把陛下當成上峰那麽溜須拍馬就成。”

“不成?”

“真不成!”慕遲蹲在牆根底下,臉頰又有些漲紅。

徐山從他的神情裏品出一點深意,暗道糟糕。

昨晚邬寧駕臨雲歸樓,徐山偷偷瞄了一眼,當時心裏就想,嗬!這長樂女帝竟還是個實打實的美人!單看樣貌和他家少爺很是相配!這宮入的不虧!

現下問題就出在這了。

他家少爺又不是在寺廟裏敲着木魚長大的,就算當了十八年和尚撞了十八年鐘,清心寡欲到極點,那冷不丁還俗也吃不消如此大魚大肉啊。

對天子動凡心!能不出事就怪了!

“咳……少爺。”徐山蹲到慕遲身旁,與他勾肩搭背地說:“你得這麽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慕遲瞥了他一眼:“說人話。”

“難肯定是難。”徐山老氣橫秋的“啊”了一聲:“不過都是一時的,往後習慣就好了,何況,是少爺你一個人難嗎?這宮裏頭好幾個侍君呢,保不齊陛下今晚就到旁人那去了。”

“……”

“陛下對少爺你怎麽樣,也會對旁人怎麽樣,就……沒什麽區別,所以你也別太放在心上,能明白不?”

原本,慕遲想着邬寧今早像小貓似的依偎在他懷中,心裏是一陣陣酸軟的,可聽了徐山這話,就莫名的又痛又澀了。

他抱着自己的雙膝,生平頭一次不太想說話。

徐山正想再勸解勸解自家少爺,忽聽月洞門內傳來荷露的聲音。

“侍應,陛下起身了,侍應?”

徐山忙将慕遲從地上拉起來,壓着嗓子道:“少爺,千萬記住老爺夫人的話,就把陛下當成是上峰,再不行,當成親爹親娘,溜須拍馬不會,彩衣娛親還不會嗎?”

當成上峰已經很難了,還當成親爹親娘?

慕遲随着荷露走進內殿,見邬寧睡眼惺忪的坐在妝鏡前,看到他仰臉一笑,就覺得徐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小遲……”邬寧有點含糊道:“你怎麽不多睡會呀。”

“我,睡不困了。”

救命啊!他這是在說什麽呢!

邬寧看着鏡子裏的慕遲輕笑了一聲,又問:“早膳想吃什麽?”

慕遲這次回答的很幹脆利索:“我吃你剩下的就行。”

“嗯?”

“我看,你昨晚,都沒吃幾口,還剩好多……”

慕遲越往後說聲音越小。

邬寧終于反應過來他為何總吞吞吐吐,是怕自己無意間失言。

在宮裏,人人都要相互忠告,将謹言慎行這四個字當做鐵律,而慕遲恰巧很聽話。

若非聽話,那麽向往江湖的小遲怎會乖乖進宮做侍君呢。

邬寧随手将長發一攏,用白玉簪子束起,起身走到慕遲身旁。慕遲其實個子很高,很挺拔,邬寧這樣颀長的身段,才堪堪到他肩膀,所以邬寧不得不仰着頭看他:“好呀,準了。”

慕遲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邬寧是恩準他吃她剩下的早膳。

“哦,哦。”他紅着臉略微慌張地說:“謝謝。”

剛滿十八歲的少年人,飯量是真不小。

邬寧才漱了口,還沒等把手擦幹淨,那滿桌的小盤小碗就有一半見了底,完全可以稱之為風卷殘雲。

不過,他的吃相并不難看,沒有丁點狼吞虎咽的樣子,擱下筷子,拿起勺子,擱下勺子,拿起筷子,每一個動作都是慢條斯理的,穩而不亂的。

就是吃得快,吃得大口,吃得很有章法,不像邬寧喝粥只淺淺舔一下勺子前端,他要在粥上面堆一點小菜,然後整個放進嘴巴裏,再補上一塊茯苓糕。

邬寧盯着他,都忘了擦手的事,還是荷露将帕子接了過來,替她細細地拭淨指尖。

作者有話說:

我真是不到淩晨寫不出來,而且一天比一天晚,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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