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邬寧自年少時登基為帝,站在這尋常人遙不可及的巅峰,看誰便都仿佛是山澗鵝石,黑白透徹,那些自以為将她愚弄在股掌之間的奸佞,殊不知在她看來也是跳梁小醜。

做了兩輩子的皇帝,邬寧只走眼過一次。

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最後會死在卓然手裏。

不過,正所謂狗急跳牆,當時那種情況,連鄭韞都做出了她意想不到的事,又何況小小年紀的卓然呢。

人心是這天底下最大的變數,但本性卻是難改的。

慕徐行,不壞。

方才那一瞬,他差一點就要将自己的秘密全盤托出,邬寧能感覺到,他身上有種和慕遲相似的溫度。

正因慕徐行不壞,邬寧沒辦法憎恨他奪走屬于慕遲的身體,想來,他也不情願如此。

所以邬寧不打算再繼續為難他。

原本召慕遲入宮,目的就是要讓慕徐行能為己所用,現如今,一切都在正軌上,一切都在計劃中,實在沒什麽不好的。

邬寧攥緊慕徐行的衣角,依稀還能聞到那股略有些甘冽的草木香氣。

千算萬算,只算漏了一點。

她竟會這樣的想念慕遲。

……

慕徐行一動不動,生生躺了一個時辰,等邬寧起身離開才睜開眼,長舒了口氣。

受不了,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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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姑娘就貼在他耳邊睡覺,呼吸軟綿綿的,熱氣直往他耳朵裏鑽,他好幾次都想背過身去躲開,硬咬緊牙根忍住了。

再來這麽幾回,他至少要折二十年的壽。

“少爺……”

聽到徐山的聲音,慕徐行佯裝剛睡醒,迷迷糊糊的往身旁摸了一把:“陛下呢?”

徐山道:“陛下還有政務要辦,去延和殿了,讓我跟少爺說一聲……她夜裏就不來了。”

徐山這話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通知,慕徐行聽得出來,這當中還帶着點別的意味,于是問:“陛下,是不高興了嗎?”

“我正想問少爺呢,瞧着,陛下走的時候臉色可不太好看,少爺沒做什麽惹陛下不悅的事吧?”

慕徐行被難住了。

單單從他的角度看,他當然沒有惹邬寧生氣,邬寧入睡前情緒狀态還是挺好的。

可十七歲的小姑娘和十七歲的小皇帝心思同樣難以揣摩。

“好像沒有。”

“那就奇怪了。”

徐山一邊幫他倒茶一邊說:“陛下每回從咱們這離開,都是笑呵呵的,今日也不知怎的,臉上一丁點笑模樣都沒有,我還以為是少爺哪裏得罪了陛下。”

說完,徐山将茶盞端到了慕徐行跟前,飛快地擡頭掃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讓慕徐行心頭一顫。

徐山模樣生得很普通,面相甚至有一點憨厚,卻是個正經聰明人,進宮方才幾個月,就已經借着慕遲這股東風站穩了腳跟,還在邬寧面前得了臉,琴棋書畫無不信服他,事事聽從他。

可歸根究底,他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再怎麽謹慎小心,仍會在不經意間暴露出自己的意圖。

慕徐行知道,他在試探自己。

他和慕遲從小一起長大,同吃同住,情如手足,對慕遲的了解,甚至遠勝于慕遲的父母,即便慕徐行竭力模仿着慕遲的言行舉止,也很難能瞞得過他。

“興許是為旁的事煩心吧。”慕徐行将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仰起頭對徐山笑笑:“我這陣子都夠老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山說不上來心裏什麽滋味。

他家少爺這一陣,的确是很安分,真比從前懂事不少,只不過……偶爾會流露出些許令徐山感到陌生的氣息。

“對了,小白還在鳳雛宮呢?”

“是啊,估摸着陛下忙于政務,忘了命人送回來。”

“那待會讓丹畫去接它吧,好幾日不見,還怪想這小家夥的。”

徐山看着慕徐行,忍不住笑了一聲,覺得自己簡直太疑神疑鬼了,眼前之人不是他家少爺還能是誰?

……

入夜時分,邬寧去了昭臺宮。

楊晟還在刻木雕。任憑什麽事做到他這個境界,都是要做出些成績的,如今他的木雕已經不再拘泥于小貓小狗,而是宏偉壯麗的山川石林,雖不甚形似,但神韻卻是渾然天成,可見楊晟頗有幾分天資。

邬寧喜歡他這手藝,且對身邊人從不吝啬,特地吩咐尚宮局去搜羅名貴木料,供他閑時解悶。

只可惜楊晟從來不用,全都堆在庫房裏。

“陛下。”

“你忙你的,用不着敷衍我。”

殿內沒有宮人,邬寧這麽說完,楊晟就坐回到他的小板凳上了。

邬寧抱起趴在暖爐讓打盹的貍花貓,揉了揉它的腦袋,貍花貓酣睡之際還算乖巧,一被吵醒就炸了毛,擡起爪子就給了邬寧一記九陰白骨爪。

“嘶——”邬寧縮回手,看着那只倉促逃走的貍花貓,皺着眉頭很是氣惱道:“真是什麽主人養什麽寵!”

楊晟再度站起身,猶豫了片刻,走過來問:“抓破了?”

邬寧伸出食指,蔥白的指尖上沁出血珠,傷口不算嚴重,疼卻不作假。

楊晟緊抿着唇,竟主動找來手帕遞給她。

邬寧忍不住笑了:“放心,我不會同一個小畜生計較的。”

“它不是小畜生。”

“你這什麽眼神?它不是,我是了?”

邬寧平日并非刻薄之人,說話很少含針帶刺,可對着楊晟,不知怎麽的,她總要陰陽怪氣一下,看楊晟心裏惱怒又不得不強忍着的模樣,就覺得十分有趣。

“我沒有。”楊晟大抵也曉得和邬寧講不通道理,幹脆別開視線,看向北窗。

邬寧随着他看過去,忽然想起小黑。

想起小黑,便想起了慕遲。

“這幾日,他有來找你嗎?”

邬寧莫棱兩可的一句話,換做旁人肯定稀裏糊塗,楊晟不能不明白,沒有開口,只微微搖頭。

邬寧垂眸,輕嘆了口氣。

她心裏清楚,楊晟是真心把慕遲當成朋友,即便慕遲聒噪,吵鬧,可在這寂寞的深宮裏,無疑是一種慰藉。

他若知道慕遲已經不存在這世間……或許也會為慕遲傷心一場。

“……給。”

邬寧擡起頭,見楊晟站在她面前,手裏拿着一盒藥膏:“擦一擦,傷會好的快些。”

看來他真的很喜歡那只貓。

邬寧接過藥膏,随手放到一旁:“這點小傷,用不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嗯。”楊晟低低應了一聲,又坐回到他的小板凳上。

那個木凳子實在很小,他個子生得又高大,坐在上面免不得要佝偻着背,蜷縮着雙腿,邬寧光瞧着都覺得憋屈。

不過,這個小木凳顯然有些年頭了,又不是宮裏的物件,多半是他自小就用着的。

邬寧胡思亂想着,目光又觸及一旁的藤椅。

那一日,慕遲就是坐在這把藤椅上搖搖晃晃。

邬寧心口一疼,像被貍花貓的利爪撕扯。

不該是這樣的,她想。

母後只教導她不要愛上任何人,不要生成一根軟肋,卻沒說過,這軟肋拔掉了會這般難受。

邬寧覺得這裏處處是慕遲的身影,快要叫她透不過氣。

霍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陛下。”荷露忙上前:“可要回雲歸樓?”

不知從何時起,荷露提及雲歸樓總愛用“回”這個字眼。

邬寧深吸了口氣,說:“去瓊華宮。”

帝王的儀仗很快消失在甬道。宮人以為是這冷傲孤僻的楊侍應終于惹怒了陛下,悄無聲息地走進殿內,本想打探一下邬寧離開的原由,卻見楊晟看着殿門發怔,手指滴答滴答的淌着血。

最善用刻刀的人,今日被刻刀劃傷了手。

……

自從燕榆被流放遂州,沈應便終日郁郁寡歡,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才三五日的功夫就清瘦了許多。

邬寧一見他,真是吓了一跳。

“陛下……”沈應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樣難以見人,卑怯的垂着頭:“陛下不是,不願見微臣……”

邬寧雖流放了燕榆,但對那個從小玩到大的表弟還是心存眷顧,沈應對燕榆真誠以待,邬寧很難不受感動。

“那日不過是氣話罷了,你怎瘦了這麽多?”

一旁的沈氏家仆生怕沈應向邬寧替燕榆求情,忙道:“慕常君這場風寒皆因侍君而起,侍君愧疚不已,每日自責……”

邬寧不願意聽這等虛僞至極的場面話,擺了擺手:“好了,去弄些吃的來。”

沈家在京城勢力頗大,即便沈應被禁足,尚宮局也不敢苛待,小廚房點心茶酒一應俱全,不多時便奉上一桌豐盛的席面。

這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邬寧和侍君相處時不喜有宮人在旁伺候的習慣已然成為共識,因此不用邬寧吩咐,宮人們自覺退了出去。

邬寧坐在太師椅上,盯着沈應。

“陛下……”沈應入宮幾個月,身上那股子少爺脾氣盡數被磨去,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溫順。

“吃啊,還要朕喂你?”

沈應眼睛裏泛着濕潤的淚光:“陛下不怪微臣了嗎……”

“朕為何要怪你?”

“若非微臣,慕常君便不會受風寒,燕世子也不會……”

邬寧神情驟冷:“你想替燕榆求情?你覺得我寬恕你,亦可寬恕燕榆?”

多年帝王的威勢,稍稍動怒就足以讓那十六歲的小侍君心驚膽顫。沈應驚惶跪地,瑟瑟可憐,卻沒有否認自己的意圖。

邬寧看他這樣子,也怪于心不忍,撿了幾顆芋圓握在掌心,朝沈應伸出了手。

“過來。”

沈應咬了咬下唇,緩緩跪爬到邬寧跟前。

邬寧挑眉,沒想到他會這樣爬過來:“喜歡吃這個嗎?”

沈應擡眸,微微張開口,小心翼翼地舔舐掉邬寧掌心的芋圓。

作者有話說:

我最近在外面玩,可能要兩三個月才回家,所以更新時間會不太穩定,但一定盡力日更!(特殊情況挂請假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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