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除夕之夜,凡有爵位诰命在身者,皆要入宮赴宴,與天子同樂,享太平盛世,此乃無上之榮耀。

可這些權貴湊到一塊,要麽說些毫無新意的奉承話,要麽是笑裏藏刀,勾心鬥角,當真令邬寧厭煩至極。

尤其今年出了燕榆這檔子事,燕老夫人懷着怨氣入宮,冷嘲熱諷,句句帶刺,燕夫人時而就要紅一紅眼,滿腹哀怨,愁雲慘霧。還有宮裏那幾個尚未承寵的侍君,好不容易得見聖顏,免不得要使些法子博人眼球。

邬寧在大殿之上坐了不過半個時辰,就徹底失去了耐性。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出來的?”

“我喝了一整壺的米湯,然後,裝醉。”邬寧眯着眼,晃了晃腦袋。

她并未塗脂抹粉,那如雪般的臉頰卻叫燈籠照映上一抹豔色:“就是這樣,偷偷溜出來的。”

慕徐行忽而扭過頭看向別處:“小,小山呢?”

“他呀。”邬寧抿嘴偷笑,拽住慕徐行的袖口,輕輕一晃,不緊不慢地說:“他被侍衛領着去別處玩了,今晚就我們兩個在一起,不好嗎?”

不等慕徐行做出反應,邬寧便奪過了他手裏握着的瓷娃娃:“欸,這是哪裏來的?”

“小山買的。”

邬寧微微一哂:“沒少破費吧,除夕夜買這東西可是不便宜,那叫什麽來着?月老座下的玉女?欸?徐山有心儀的姑娘?”

慕徐行瞳孔輕顫,很慶幸自己沒有說實話,若叫邬寧曉得瓷娃娃是他買的,不定會怎麽想:“這種坊間的小把戲,陛……你怎麽會知道?”

邬寧将瓷娃娃高高抛起,又利落的接住,得意的朝慕徐行挑了挑眉:“太小瞧人了,不是我吹噓,滿京城好吃的好玩的,就沒有我不知道的,走,我帶你去真正有意思的地方。”

她拉着慕徐行的袖口,在人堆裏橫沖直撞,惹得周遭百姓連連抱怨,不過瞧見這二人華貴至極的衣着打扮,就自動自覺的閉口不言了,甚至主動退避,讓出一條路。

慕徐行看着邬寧的背影,強迫自己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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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一磚頭能拍到三個朝廷命官的霖京城,行事越無所顧忌,旁人越不敢招惹,寧肯忍氣吞聲,委屈求全,而這一切歸根究底,皆因權貴無視法紀,百姓狀訴無門。

朝廷的困頓……不單單只是缺銀子而已。

“看!”邬寧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興高采烈地說:“就是這!”

慕徐行微怔,擡眸看了眼匾額:“客棧?”

“你随我進去就明白了!”邬寧湊到他耳邊,小聲囑咐了一句:“到了裏面,記得叫我夫人。”

慕徐行隐隐意識到,這裏并非尋常客棧。

果不其然,走進客棧,便有一個小二快步上前來,滿臉笑意的問:“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邬寧睨着小二:“你說呢?我找你們東家。”

小二把腰彎的更低:“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小的好回禀東家。”

邬寧從懷裏拿出一枚令牌,随手丢給小二。

小二接住了,翻來覆去仔細查驗了一番,揣進懷中,又咧開嘴笑:“兩位客官這邊請!我們東家等候多時了!”

邬寧與慕徐行随着小二從後門出去,是堆滿雜物一方庭院,旁邊有個柴房,小二撥開柴房裏亂糟糟的雜草,露出一塊破舊的木板,掀開木板,赫然是個逼仄幽長的暗道。

慕徐行不自覺攥緊了邬寧的手。

“你打算讓我們摸着黑走過去?”邬寧冷眼瞪着小二。

小二早注意到他倆腰間挂着樣式相同的鴛鴦荷包,斷定這是一對年輕夫妻,且男子多半是入贅的,因此對邬寧格外恭敬,緊忙燃了火折子,先下去點亮了兩側的燭燈:“客官當心。”

邬寧牽着慕徐行的手,緩緩走近暗道。

暗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石門,小二猛勁兒推開石門,一道極為奪目的光從石門中迸發而出,仿佛頃刻踏入另一時空,裏面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如山呼海嘯一般。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大!大!大!”

“再來再來!”

這石門之內,竟是一個金碧輝煌的賭坊。

小二笑着詢問邬寧:“客官今日是在外邊随便玩玩,還是到裏頭去?”

邬寧想了想說:“這吧,我不想遇上熟人。”

“那客官自便,有事招呼一聲就行。”小二說完,轉身走了,那扇石門很快緊緊閉合。

慕徐行終于開口問:“這裏怎麽會有賭坊?”

“明面做不下去的生意,自然要挪到見不到光的地方。”邬寧把瓷娃娃還給他,又從懷裏掏出一錠白銀:“這種日子,京兆尹忙得腳不沾地,根本騰不出手搜查私賭暗娼,正是他們賺錢的好時候。”

“陛……夫人為何來此?”

“找樂子呀,你瞧着。”

這賭坊裏雖沒多少達官貴人,但富商極多,賭桌上滿滿當當全都是和邬寧手裏那錠銀子一樣的官銀,官銀有定量,一錠為五兩,足夠尋常人家半年的吃穿用度。

邬寧走到骰寶桌前,盯着荷官看了一會,笑眯眯地問慕徐行:“壓大還是壓小?”

“……大。”

“瞧你這底氣不足的樣子。”

邬寧将銀錠子壓在了“小”上。

“買定離手!”荷官連喊三聲,骰盅一掀,兩三一二:“八點!小勝!”

眨眼的功夫,五兩就變成了十兩。

之後不論慕徐行說什麽,邬寧都壓相反的,也不知是慕徐行運氣太壞,還是邬寧運氣太好,怎麽壓怎麽贏,才幾輪而已,跟前已然擺了上百兩。

旁邊的富商見她運勢這麽旺,便一股腦的跟着她壓,“大”這邊的銀錠子簡直堆成了山。

可骰盅一開,竟是兩一一二,小的不能再小了:“四點!小勝!”

富商們輸了錢,紛紛扼腕,可誰也沒有邬寧輸得多,剛剛贏得那些,一氣吐出去了十之七八。

邬寧沉下臉,把剩下的銀子都壓在了“大”上:“我就不相信能連開五把小!”

偏荷官真就又開出一把小,讓邬寧輸的彈盡糧絕。

慕徐行看出荷官手裏的骰盅有貓膩,笑着說:“看來夫人的運氣用盡了。”

“哼,說什麽喪氣話。”邬寧從懷裏取出一張百兩銀票,惡狠狠的壓在“大”上,緊盯着荷官說:“有本事你就再開一把小。”

荷官似乎見慣不怪,也笑了,對邬寧道:“這種事全憑運氣,夫人若信不過莊家,可以自己來骰。”

“我骰就我骰!”

邬寧擠開荷官,拿過骰盅,使勁的晃了好一會,砰的一聲拍在賭桌上。

百兩銀子的豪賭在“外邊”并不多見,左鄰右舍皆來圍觀,将小小一張賭桌圍的密不透風,鼓足力氣給邬寧助威:“大!大!大!”

邬寧挽起袖口,用舌尖舔了舔上唇,小心翼翼的揭開骰盅。

慕徐行雖知道她贏的幾率不大,還是跟着屏住了呼吸。

“兩個一,一個五,七點!又是小!”

“哎呀!看來這位夫人當真把運氣用光了!”

荷官仍是面帶笑容:“若一時運勢不佳,就該暫避風頭,客官實在太過冒進。”

賭徒無不附和,認為荷官此言極有道理。

邬寧聞言立時惱了:“你們使詐!一準是在骰子上做了手腳!”

荷官笑意頓斂:“客官可是輸不起了?既然這樣,就別怪小店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他說完,擡起手清脆的擊了兩下掌,緊接着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夥黑衣人,荷官一指,黑衣人便奔着邬寧沖了過來。

邬寧勾起嘴角,一把掀翻了賭桌,那上頭堆積的銀錠子噼裏啪啦的滾落一地,将黑衣人盡數擋下,一時間賭坊內響起陣陣驚呼。

慕徐行瞪大眼睛,正納悶邬寧哪裏來得這麽大力氣,就被她拽着手朝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跑去,稀裏糊塗的鑽進一道暗門裏。

暗門之後依舊是別有洞天,幽靜古樸的庭院,延綿不絕的游廊,小橋流水,假山林立。

“站住!站住!”

“快!攔住他們!”

“敢在這鬧事!真是不要命了!”

身後的黑衣人越來越多,眼看着就要追上二人。

慕徐行忽然想起,原主與邬寧初次見面時也是類似的情景,原主挨了好一頓打,足足兩日沒能下床。

看樣子,他也難逃此劫了。

只是這回惹麻煩的是邬寧。

一路疾馳至內院,邬寧猛地停下腳步,慕徐行反應不及,險些撞到她身上,一個踉跄才堪堪穩住。

邬寧轉過身朝他笑,像猜到他心思似的說:“別怕,咱們這回有幫手,不會再叫你挨打了。”

慕徐行擡眸望去,只見不遠處站着一個身着月白色箭袖錦衣的高大男子,他手握着一柄通體烏黑的長劍,正緩步朝這邊走來,待他走近了,慕徐行才看清楚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波瀾不驚。

“鄭韞!”邬寧命令道:“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只聽“歘”的一聲肅響,鄭韞抽出長劍,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斬斷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手臂,鮮血噴湧而出,黑衣人愣了片刻,方才慘叫起來,其餘黑衣人忌憚鄭韞快如閃電的劍法,一個個都躊躇不前,不敢再妄動。

慕徐行盯着地上那截可怖的斷臂,又望向邬寧。

她得意且興致勃勃:“哼,讓你們追我!見識到厲害了吧!”

這便是,她口中的“找樂子”,這便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

仿佛直至此刻,慕徐行才從慕遲那如夢似幻的記憶中掙脫,看清這個世界真實而殘酷的模樣。

作者有話說:

慕徐行是有成長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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