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慕徐行平日很少離開雲歸樓,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于旁人看來,“他”年前在禦花園遭了一次禍事,徒生許多波折,如今痛定思痛,不願抛頭露面也是有的。

可慕徐行自己心裏清楚,他打心眼裏不想遇見宮裏那些侍君,尤其是君後燕柏,感覺就像……小三遇見原配,又或者小三遇見小四小五,萬一邬寧還在旁邊,他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接受現實容易,适應起來太難。

所以慕徐行寧可足不出戶。

他就是這樣的人,再怎麽舉步維艱,也舍棄不掉自尊心,說好聽了是傲氣,說難聽了,是固執。

慕徐行當然知道這并非什麽好事,卻無論如何都改不過來了。

畢竟,他年少時一無所有,全靠着這點傲氣才不止于自甘下賤,他奴役自己的身體,糟踐自己的五髒六腑,傾盡所有,呵護了這顆自尊心十幾年,哪能那麽輕易就舍棄。

但在宮中,這是比馊臭的泔水還不值錢的東西。

徐山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那幾個入宮大半年尚未得寵的侍君了,而每每提及,必要捎帶上那風頭正盛的沈應。

都是自幼長在霖京城的世族公子,沈應為何能熬出頭?用腳趾頭想也曉得,他肯降下身段去邀寵。

邬寧乃九五之尊,按說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談不上有“身段”,可在這封建制度下的父權制社會,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和慕徐行的自尊心異曲同工。

慕徐行在書房裏擺弄着他的瓶瓶罐罐,太專注,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直至雙眼被一雙微涼的手掌遮住,才恍然回過神:“陛下……”

邬寧輕笑了一聲,順勢環住他的脖頸,側臉枕在他的肩上,簡直有些嬌滴滴地說:“我有沒有吓着你呀?”

慕徐行微微搖頭。

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後,他終于可以控制原主的情緒,不會再因為看到邬寧或看不到邬寧而心口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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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控制,倒不如說他幫助原主看清了現實。

慕徐行經常不厭其煩的勸告慕遲,譬如“你進宮是為了吹枕邊風,不是為了談戀愛”“演電視劇嗎?還想着一生一世一雙人?”“甄嬛都沒你這麽貪心,起碼眉姐姐得寵她是真心高興”之類的。

慕徐行語重心長,有時候甚至像開解他自己,雖然過程不大愉快,但結果終歸是好的。

“聽徐山說,你都窩在書房一整日了,也不嫌悶。”邬寧并非詢問慕徐行“悶不悶”,因此不等他回答,緊接着又道:“在做什麽呢?”

“洗發水。”慕徐行說着,端起一個小瓶子遞給邬寧:“你聞聞,這味道怎麽樣?”

邬寧借着他的手湊過去嗅了嗅,伸長了尾音“咦”了一聲:“桂花?我不喜歡,嗆鼻子。”

邬寧一向不怎麽用熏香,更不搽香膏香粉,衣物上多是淡淡的茶香與墨香,偶爾,會沾染上些許檀木與蘇合的氣味。

“那我換一個。”

“別弄啦,走,我陪你用晚膳去。”

就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足以證明慕徐行還是宮裏最得寵的侍君,邬寧對沈應常說“你陪我”,在慕徐行這卻換成了“我陪你”,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而區分輕重的遠不止這一點,所以徐山心急,又不是太心急,就時不時的代替慕徐行患得患失一下,慕徐行不配合,徐山也沒轍。憑他的姿色,是不能代替慕徐行去邀寵的。

可這一晚,出了一樁動搖雲歸樓在宮中至高地位的“大事”。

邬寧沐浴後會倚在床邊看看書,等頭發幹透了再睡下,宮人們習以為常,沒有很緊要的事不會進到內殿打攪。

眼看将近亥時,徐山熄滅了殿外的宮燈,也準備回房歇息。

他剛一轉身,宮門處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徐山扭頭一看,竟是瓊華宮的秋晚。

好家夥!怎麽又來了!

徐山心中警鈴大作,急忙上前,壓低聲音道:“陛下和常君已然安置了,這三更半夜的,你要做什麽?”

自那回沈應風寒,秋晚把邬寧從雲歸樓請去,丹琴就宣誓要與瓊華宮勢不兩立,徐山等人于情于理都要給丹琴撐場子,兩邊便成了勢如水火的死對頭。

秋晚假惺惺的笑道:“我找荷露姐姐。”

放屁!那不就是找陛下!

可徐山到底不能攔着秋晚見荷露,而荷露是邬寧身邊的人,沒道理偏幫着慕徐行,同秋晚耳語幾句,便緩步進了內殿。

徐山心裏頓時涼半截。

沈應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讓秋晚來雲歸樓,一定不單單是想給他家少爺添堵那麽簡單,準有要将邬寧請去的借口,一旦邬寧此刻移駕瓊華宮,那天亮之後……

徐山默默合攏雙掌,祈求老天爺保佑,邬寧能顧念往日的情分,別叫他家少爺顏面掃地。

“陛下。”荷露輕手輕腳的走到邬寧身旁,餘光掃了眼坐在床榻內側認真看書的慕徐行,開口道:“瓊華宮的秋晚來說,您前兒個給沈侍君出的字謎,沈侍君猜出來了,問是不是博大精深的博字。”

慕徐行的注意力從書中短暫脫離。

“呀。”邬寧仿佛很驚訝:“還真叫他猜出來了。”然後笑着說:“早知道他有這本事,就不該同他打賭。”

慕徐行聞言,沉靜好久的心跳忽然又猛地一顫,他看向邬寧,邬寧剛好也看向他,微笑着,卻不開口,似乎要等他先問些什麽。

比如,和沈應的賭約。

可慕徐行一點都不想知道,就像他不想從徐山口中聽到任何有關于沈應如何得寵的消息。

不過剎那的功夫,慕徐行心中已是百轉千回,他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在想什麽,但确确實實糾結了一番。

他想,和沈應争寵,相當于和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争風吃醋,真是太可笑了,他根本不需要做到這一步,再過兩個月,香皂就會大批量的出現在京中商鋪中,這樣物美價廉的東西,銷量不可能差。

邬寧急缺銀子,必會明白他的重要性,他完全可以以此作為籌碼。

至于他與沈應誰更得寵,就無關緊要了。

沒錯,無關緊要。

相較慕遲,慕徐行是內斂的,他環住邬寧的手腕,一點點收攏五指,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懇求的意味,說實話,少得可憐,不盯着他則難以察覺的懇求。

這對邬寧而言顯然不夠。

邬寧輕聲吩咐荷露:“你先下去吧。”

“先下去”“下去”,又是一字之差,又是天壤之別。小皇帝的語言藝術令慕徐行感到煩悶,他不自覺的将這種情緒寫在了臉上。

邬寧幾乎是用欣賞的目光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眼裏洇起的柔潤水意。

快了,就快了。

邬寧忽然有種幼時過生辰,打開賀禮盒子前對于未知的興奮,可她掩飾的很好,面上只有逐漸加深的為難,是想要去見沈應,又不忍丢下慕徐行的為難,是已經做出了選擇,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為難。

這意味着,慕徐行被邬寧從第一順位挪去了第二順位。

慕徐行的煩悶仿佛萬千河流彙入滾滾江水,力量驟然變得磅礴了,無法控制了,那是突然而至且不可理喻的危機感,可以沖垮沿途的一切,石橋,房屋,草木,生靈,以及理智和自尊。

邬寧只覺手腕一緊,身體像咬住鈎的魚一樣被拖出了水面。

慕徐行把她扯到了懷裏,有點蠻橫的摟住了她的腰。

邬寧詫異的擡起頭,這詫異不作假,慕徐行此刻的舉動不管怎麽看都太唐突了,不符合他往日沉穩內斂的脾氣。

事實上,一時沖動維持不了很久。

慕徐行喉結微動,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他抱着邬寧,就像抱着一顆看不到倒計時的定時炸彈。

可炸彈是冰冷的,邬寧的身體卻是柔軟溫熱的,隔着月白絲綢的寝衣,慕徐行能感覺到那無法用數學公式論證的曲線。

邬寧掙紮了一下,兩個人挨得更為緊密:“你弄疼我了。”她埋怨,試圖将手抽離。

她的手讓慕徐行想到了那個充斥着黑暗和喘息的夜晚,慕徐行凝視着她殷紅濕潤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慌張無措地低下了頭,他緊閉雙眼,用一種很青澀懵懂的方式親吻着邬寧。

邬寧感受到貼在後腰上那愈發滾燙的手掌,悄悄彎起嘴角。

她很滿意慕徐行的生疏,這說明在此之前,慕徐行沒有親吻過別的女人,可生疏同樣代表平淡,不能在邬寧心裏掀起任何的波瀾。

但是,慕徐行長進的很快。

他有着慕遲的記憶,邁出第一步後,他完全清楚該如何走第二步,本能讓他無師自通,也掀開了在他胸口積壓許久的巨石。

在床笫之歡一向占據優勢的邬寧,生平第一次落了下風。

慕徐行用膝蓋頂住她的腿窩,将她按在床圍上的瞬間,邬寧忍不住驚呼出聲:“你做什麽!”

與無理霸蠻的舉動不同,慕徐行聲音溫吞吞的,簡直滿懷愧疚:“陛下……就這樣……我不想你看着我。”他近乎溫柔的擁緊邬寧。

而邬寧背對着他,雪白的肩膀布滿星星點點的紅痕,喉嚨裏溢出聲聲低吟,以玉簪绾起的青絲已然散亂,一縷縷從耳後垂落,黏在汗津津的脖頸上。

瘋了,慕徐行一定是瘋了!

邬寧跪的雙腿發軟,卻不肯卸下力氣向後依靠,好像身後是什麽刑具。

她終于明白,小遲,那個看起來總是很莽撞的小遲,其實已經在竭盡所能的克制自己了。

慕徐行不懂克制,只是挨在邬寧耳邊,很輕很輕地說:“陛下……我會幫你的……”

灼熱的呼吸鑽進耳朵裏,讓邬寧頭皮發麻,後腰酸癢,再也撐不住,向下墜落,腳趾繃直,徹徹底底的潰不成軍。

慕徐行将臉埋進她的頸窩裏。

到最後,也不敢直視她。

慕徐行憎恨自己的怯懦,卻更怕在邬寧眼裏看到這具年輕的身體。

……

荷露在外殿等了很久,聽到裏面傳來的動靜,不禁面紅耳赤,攏着雙手走到院中,叫冷風一吹,熱度方才退下。

“荷露姐姐。”秋晚預感不妙,悄聲問:“陛下她……”

荷露淡淡道:“陛下已經安置了。”

秋晚咽了咽口水,從腰間解下荷包,暗暗塞到荷露袖中:“給姐姐添麻煩了。”

銀子不多,算份心意,荷露笑着将秋晚拉到一旁,低聲囑咐:“回去告訴你們侍君,鵝毛被風托的再怎麽高,也不能老在天上懸着,更不能指使風往哪邊吹,摸着良心說,我這話是難聽了,可要不難聽些,想必你們侍君也不會放在心上。”

秋晚沉默。

沈應終歸年紀小,很容易被寵壞,她也是,明知不該來,可偏叫沈應一哀求就心軟了。

荷露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再者,咱們在宮裏為奴為婢,如履薄冰,不過是為了來日能有一份體面,好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千萬別被眼前一點榮辱沖昏了頭,不能忘了,宮裏這些侍君,都是陛下的人,咱們服侍的,是陛下。”

“多謝荷露姐姐提點……”

“行了,你早些回去吧。”

秋晚施了一禮,轉過身,見徐山領着琴棋書畫站在花壇旁,五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看。

秋晚笑了笑,随着陣陣寒風無聲的離開了雲歸樓。

徐山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拐角,快步跑到荷露身旁,憨憨厚厚的一笑:“荷露姐姐,你剛剛同秋晚說了什麽啊?”

荷露輕嘆了口氣:“廢話。”

“啊?”

“甭管我說了什麽,人家若沒往心裏去,那就是廢話。”

徐山谄媚道:“姐姐同我說,我保準一字不漏的刻在骨頭上。”

“當真?”

“當真!”

“那我便背一背千字文吧。”

“呃……”

荷露很少這麽不正經,真把徐山給弄愣了,好半晌沒接上話。

荷露被他逗笑,雖然也沒什麽可笑的。

作者有話說:

救命,我怕(懂的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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