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為了壓制住體內源源不絕的熱潮,慕徐行将臉浸在冷水裏,直到快要窒息才擡起頭,雙手撐着盥洗架,喘息急促的盯着銅鏡裏的人。

他也覺得自己瘋了。

慕徐行不敢回憶剛剛發生的一切,他竟然那樣對待邬寧。

慕遲是絕不會如此的。

慕徐行怕邬寧察覺到他的異樣,但這點“怕”僅是“擔憂”而已,遠遠不及他心中更深層的恐懼。

他為何……不想在那種時候,讓邬寧将他視作慕遲。

濕淋淋的手掌壓在胸口上,慕徐行仿佛還能感受到心髒被填滿緊接着又被貫穿的空洞。

與慕遲無關,這是屬于他的,陌生而又複雜的情緒。

慕徐行自記事以來,也算歷經人生百态,卻沒有真正意義上被人愛過,更沒有愛過一個人,所以他有理由懷疑,這種情緒是源于愛。然而,慕徐行始終認為,“愛”這個字眼應當是很神聖的,唯有生死與共,相濡以沫這些漂亮的詞彙才配得上,若只是一瞬情動,那未免太過于輕浮廉價。

雖然還不确定,但內心隐隐綽綽的猜測已經足夠慕徐行為之恐懼。

他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完成救世主的任務,消失,回家,把身體還給慕遲,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用布巾擦拭掉臉上如同凝結一般的水珠,慕徐行緩步回到內殿。

邬寧側卧着,半張臉都埋進被子裏,睡得很沉,卻微微蹙着眉,仿佛有揮之不去的心事。

慕徐行在邬寧身旁躺下,冷靜而凝重的想。

如果注定要離開,那麽,他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恣意生長,不能對這個世界産生任何留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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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過後,漸漸暖和了。

不論朝廷有多少變動,各方勢力如何勾心鬥角,宮人們卻是渾身舒坦的,一年四季裏頭,他們頂喜歡春秋,春秋不冷也不熱,做活不遭罪。

丹琴身為雲歸樓的掌事,手指頭上都有凍瘡,何況浣洗衣物的低等宮婢。

她用小鍘刀把白皂仔細切割成大小相同的長方塊,又拿油紙一板一眼的包裹,預備送給那些低等宮婢,算發善心,也算收攬人心。

徐山嫌她包的皺皺巴巴,不好看,站在案幾旁說:“你這樣不對,看我的,這樣折一下,再這樣折一下,把角收回去,喏,另一邊也是。”

荷露正巧來雲歸樓,瞧見他們倆在亭子裏忙活,走過來看,笑着誇徐山:“你手倒是很巧啊。”

徐山也笑:“少爺教我的。”

荷露便說:“那待會你再教教我。”

說完,她就領着宮人進去給慕徐行送邬寧賞賜的貢果了,徐山低下頭,繼續幫丹琴折油紙。

丹琴卻停下了動作,眨着眼睛看徐山。

“欸,怎麽還偷懶,是我幫你還是你幫我啊?”

“……小山,你覺不覺得……”丹琴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荷露姐姐對你有那個意思?”

徐山沒聽懂:“啊?”

丹琴急了:“就是那個意思啊。”

這回,徐山聽懂了,他先是一愣,馬上嗤笑出聲:“胡說八道什麽。”

“我哪有胡說八道,你看,荷露姐姐怎麽不找我教她,偏偏找你呢,而且她每回見着你都笑。”

“哦,這就是有那個意思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像話嗎。”

就事論事地說,荷露在宮裏有着非同一般的好人緣,待誰都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只因她朝着徐山笑,就斷定她喜歡徐山,不像話。

可丹琴就是有種莫名的直覺——荷露對徐山不一般。

當然,直覺也不能成為證據,找不到證據丹琴只好作罷,不再談及此事。

荷露辦完差事,又回到亭子裏,随手拿了個白皂,抽了一張油紙,扭頭問徐山:“怎麽折來着?”

徐山繃着肉嘟嘟的臉頰,像教丹琴那樣一絲不茍的教荷露。

荷露是個聰明人,心靈手巧,學什麽都快,她一邊跟着折一邊笑着說:“這可比宮外的板正多了,回頭見着少府大人,我也教教他。”

徐山看了眼丹琴,意味不言而喻。

丹琴有些讪讪,她真是沒想那麽多,就單純覺得徐山挺好的,雖然樣貌并非很出衆,但書讀的不少,且熱心、有趣、待人體貼,荷露若喜歡徐山,在丹琴看來實為情理之中。

只是丹琴忘了,荷露是邬寧身邊最得力的宮婢,朝中大臣見了也要敬她三分,日後若她有意出宮,憑她的資歷與邬寧的看重,足夠嫁到宦官人家做主母。

而徐山終究只是一介內奴。

思及此處,丹琴長嘆了口氣。

徐山卷着油紙敲她的手腕:“折錯了,會散開的。”

“哦哦。”丹琴連聲應着,忙改過來。

荷露仿佛對二人之間的“眉來眼去”渾然不覺,裹了兩塊白皂,整齊的放在一旁,笑盈盈地說:“延和殿那離不得人,我先回去了。”

徐山放下手裏的東西,一路将荷露送到宮門外,旁敲側擊的打探:“陛下為何讓姐姐大晌午的來送貢果,瞧瞧這毒日頭。”

邬寧若賞慕徐行什麽東西,夜裏來,必定親自帶到,勞煩荷露送一趟,多半是要宿在旁的宮裏。

荷露抿嘴一笑,說:“這貢果就是吃個新鮮水靈,等到傍晚可不是這個滋味了。”

徐山眼珠子噌的一下就亮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荷露姐姐慢走,貢果我給你留兩個,回頭你好吃來解渴。”

“這時節入宮的貢果攏共也沒多少,我哪有這個福氣。”

徐山沒有多言,只是一回去就從慕徐行跟前的食盒裏捧出了兩枚貢果,用冰水鎮着,放到了陰涼處。

慕徐行扭頭看他:“你怎不吃?”

“留給荷露的。”徐山想了想,又道:“咱們總承她的人情,理應表表心意,她嘛,肯定是不缺銀子使的,珠寶首飾胭脂香粉咱又沒有,我思來想去,也就是這口吃的還稀罕點了。”

慕徐行雖然不明白徐山為何要解釋這麽多,但實在很有道理:“嗯……”

徐山已經習慣慕徐行蔫不拉幾的樣子了,最近這陣子他老是這個狀态,不知道的還以為失寵了呢。事實上邬寧五日裏有四日都來雲歸樓,剩下那一日八成是去瓊華宮。

入夜時分,邬寧果然來了。

她穿着一件較為輕薄的小紅襖,用綢帶紮着俏皮可愛的雙平髻,打扮的像個未及笄的小姑娘。

慕徐行看她這般,不由一怔:“陛下……”

邬寧笑了一聲:“我今日出宮來着,還沒來得及換衣裳。”

邬寧愈發頻繁的出宮,有時光明正大,有時卻行蹤隐秘,慕徐行聞到一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但眼下這些事還與他無關。

邬寧沐浴更衣後,宮人照例退下。

慕徐行坐在床榻旁,摸了摸邬寧尚且濕漉的長發,問:“你覺得發露好用嗎?”

“還行。”邬寧揭過一頁書:“比起香皂,更能賣個好價錢,如今坊間的香皂當真供不應求了。”

慕徐行看了眼邬寧手中的書卷,小聲道:“我幫你絞發吧?”

“不要,你力氣太大了。”

“……”

邬寧的頭發又長又密,還有一點自然卷,起碼半個時辰才能完全幹透。慕徐行沉默片刻,将炭爐往前拖拽了三尺。

邬寧起初沒察覺,直至有些熱了才擡眸看去,皺着眉頭問:“你冷嗎?”

“有一點。”

“那你把被子蓋好,我都快出汗了。”

慕徐行又把炭爐推回原位,順便倒了滿滿一杯冷茶。

他喝得很急,邬寧甚至能聽到咕嘟咕嘟的聲音。

誠然,慕徐行心思深沉,可在某些事情上,他實在不懂得掩飾。

初嘗情愛滋味的男人,是會上瘾的。

只不過,邬寧不打算滿足他。倒也沒什麽特殊的原因,雖然那晚激烈的歡愉很爽很舒坦,但也叫邬寧腰酸了足足兩日,一下子就心如止水四大皆空了。

邬寧沒道理勉強自己,取悅慕徐行。

慕徐行咕嘟咕嘟的喝完兩杯冷茶,心裏還是燥熱的厲害,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早就感覺到了,這兩日他甚至在抄寫佛經。

可是沒用,一閉眼睛,還是邬寧看向他時迷離朦胧的目光。

慕徐行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尋常男人沒兩樣,低俗而龌龊,他簡直有些痛恨自己身體本能的反應了。

“徐行。”邬寧喚他:“也給我倒杯茶,好熱哦。”

“……嗯。”

慕徐行把茶端過去,邬寧借着他的手喝了兩口,視線往下一掃,又立即收回。

其實挺有意思的。

邬寧記得,慕遲那會也這樣,只要看到她就兩眼發光,小狗搖着尾巴似的撲上來,分明是很容易害羞的性子,偏偏攤上個總是欲求不滿的身體。

“好了,不喝了。”

慕徐行随手将杯子放到一旁的矮櫃上,一聲不吭的跪爬到邬寧身後,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即便邬寧不看他,也曉得他此刻神情是黯淡無光的。

多大個人了,還裝可憐。

邬寧很不吃這一套,到底是把書看完了,等頭發幹了才躺下。雖然她這會清心寡欲,但仍遵循約定,摟着慕徐行的腰入睡。

慕徐行覺得這簡直是一種缺乏人道主義精神的折磨。他閉上眼睛,嘗試默誦三字經,元素周期表,圓周率都背到了小數點後一百多位,可還是……根本睡不着。

慕徐行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陛下……”

“嗯?”

邬寧也睡不着,為着燕家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多多少少會有些心煩。

慕徐行垂眸,隔着被子,緩慢地輕拍着邬寧的肩膀:“別想太多,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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