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夜幕四合時,邬寧方才來到雲歸樓。
徐山瞧見她只行了個禮,卻不似平日那般多言,顯然是為着沈應之事怄氣。
邬寧笑笑:“他人呢?”
徐山一板一眼地答:“常君剛用過晚膳,正在淨室沐浴。”
邬寧并不與徐山計較,只身走進殿內。
荷露略帶責怪意味的看向徐山:“你這又是何必呢。”
徐山也不說話,從丹棋手裏奪過掃帚,大刀闊斧的掃起落花落葉,地上沒有灑水,惹得塵煙四起,荷露掩着口鼻退到一旁,止不住的搖頭嘆氣。
在這宮裏為奴為婢久了便會如此,活着活着,忘記自己,主子高興,做仆婢的就高興,主子委屈,做仆婢的就委屈。
連一貫沒脾氣的徐山都這樣,何況慕徐行呢。
邬寧撩開淨室的簾子,在氤氲的水霧中一眼便瞧見了那平直且寬闊的肩膀,他雙臂搭在浴桶邊沿,側臉枕着手背,仿佛睡着了一般。
邬寧俯下身,在他耳畔輕聲問:“水還熱嗎?”
慕徐行只覺一股灼氣鑽進耳朵裏,後腰頓時酥癢難耐,下意識的偏過頭避開,睜開眼,默默片刻說:“熱的……”
邬寧往他鎖骨的小窩裏撩了一點水,而後笑道:“近來沈家在我舅舅手裏沒少吃虧,這節骨眼上,我總歸不能寒了忠臣的心。”
“我知道。”
“那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不會。”
慕徐行的确沒有生氣。
相較于剛穿越來那會的一無所知,如今的他已經非常了解朝中局勢,因為一切都如他當初所計劃的那樣,邬寧眼下,可以毫不避諱在他面前談論政務。
表面上,邬寧選擇了沈應,讓他受了委屈,可實際上,他才是被邬寧所信任的人。
個中道理慕徐行再清楚不過。
只是,心裏有點怪怪的。
他總是忍不住想到一無所知的原主,那個因為被保護的太好,所以一無所知的慕遲。
邬寧大抵不會舍得讓慕遲受委屈。
“真的沒生氣?”邬寧竟拿了一柄銅鏡放在他面前:“那你為何皺着眉?”
慕徐行瞥見銅鏡裏自己略顯模糊的面孔,還真是,不太友善:“……陛下為何這麽晚才來?”
他問完,邬寧便笑了:“我倒是想早些來陪你用晚膳,可沈應,你也瞧見了,我若不哄好他,他怎麽可能輕易讓我脫身呢。”
慕徐行并不想知道邬寧是如何哄好沈應:“幫我……拿一下布巾。”
“嗯!”邬寧此刻半點不像久居高位的帝王,反而像是一個無比乖順的小丫鬟,把銅鏡擱到一旁,雙手捧着布巾,笑眯眯的遞過來。
你就是這樣哄好沈應的嗎。
一種莫名的煩躁感湧上心頭,慕徐行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皺眉,可起身的動作卻又急又快,引得水花四濺,邬寧下意識的扭身閃躲,還是沒能避開,散落發絲濕漉漉的黏在雪白纖細的脖頸上,單薄的紗裙稍稍遇水便暈開大片,看上去狼狽而又清麗嬌柔:“欸——你故意的!”
慕徐行的确故意往邬寧身上撩水了,但他不能承認:“是陛下離得太近。”
邬寧攥着袖口蹭了蹭臉上的水珠,一擡頭,見慕徐行已經穿好了綢褲,正若無其事的用布巾擦拭肩背,不由輕笑出聲:“你叫我給你遞東西,又怪我離得太近,什麽道理呀。”
“我沒有怪陛下。”
“怎麽我說一句,你就要回我一句呢?”
“那我不說了。”
邬寧從背後環住他精瘦的腰身:“好了,別生我氣嘛,我也不想這樣的。”
邬寧的嗓音并不像尋常女子那般嬌嫩,低聲說話時甚至有一點威嚴的喑啞,可撒起嬌來,卻仿佛熟透的柿子,剝開一層堅韌的外皮,裏面會露出柔軟多汁又酸甜的沙瓤。
慕徐行莫名有些頭暈目眩,全然不經思考的問了一句:“你愛我嗎?”
邬寧也全然不猶豫的回答:“當然。”
慕徐行按住邬寧扣在他腰間的一雙手,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置身于危險的懸崖邊:“愛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這一次,邬寧沒有回答。
她在他的肩膀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下,幾乎咬到慕徐行心裏,又癢,又有一點痛。
慕徐行眸光一沉,掰開了邬寧的手。
轉過身,只見邬寧睜圓雙目定定望着他,和他記憶裏,望向慕遲的眼神很不一樣。
“陛下。”
“嗯?”
慕徐行抱住她,沉默地想,邬寧沒那麽愛他,這樣也好。
“你要說什麽呀?”
“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邬寧挑眉,輕撫着慕徐行的脊背,聲音愈發甜膩:“知道啦,以後不會再叫你等。”
……
少府斂財的速度十分驚人。
不過三兩月而已,邬寧的私庫裏便攢下了一筆不小的積蓄,雖然比起用銀子的地方,這點積蓄可以說是杯水車薪,但好歹是有了進項,随着香皂、發露、鉛筆等物件遍布九州,私庫裏的銀子定會越來越多,日子也是越來越有盼頭。
大臣們明顯感覺到,邬寧這一陣格外寬厚仁慈好說話。
可即便如此,亦無人敢輕易造次。
時至今日,若誰還瞧不出龍椅上的小皇帝是個面甜心狠的主,那當真是蠢到無藥可救了。
不看旁的,單看鸾司衛,短短幾個月的功夫,查辦了多少朝中重臣,絲毫不顧大晉律法,不分青紅皂白,随便找個由頭便能把人抓起來,相府的小朝廷已然被攪的七零八落了,沒有邬寧的授意,鄭韞怎敢如此猖狂。
擺在燕家人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最後一條出路。
“宰輔大人……再這般下去,恐怕,燕氏一族多年經營就要毀于一旦了。”
“我又何嘗不知。”
燕賢微微駝着背,面容略顯蒼老憔悴,自打被他藏起來的燕澤憑空消失後,他便知道燕家大勢已去,無力回天。
可燕家不是他一個人的燕家,分明有抗衡之力,又怎甘坐以待斃。
“大人!”見燕賢眼含死灰之色,一旁同宗的官員急了,連聲喚道:“大人,大人,聖上對燕家始終留有餘地,并非是顧忌骨肉血親之情,狠不下心才優柔寡斷!她是在用鈍刀子割肉啊!只待燕家氣數将盡,好能兵不血刃的除去她這心頭大患,到那個時候,燕氏全族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大人!”
沒錯。
邬寧對燕家,遲遲不下狠手,只是通過各種形式不斷的打壓,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的拔下燕家羽翼,反倒令絕大部分燕家人心存着僥幸,以為自己能避開禍事。
但燕家也不乏能看清時局的明眼人,邬寧既然和燕賢撕破了臉,就不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總有一日要血洗一場。
“前個剛得的消息,鸾司衛下一步便要将矛頭對準五城兵馬司,大人,一旦失了五城兵馬司,咱們可就再無扭轉乾坤的籌碼了。”
“扭轉乾坤……你意欲何為?”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燕知鸾在世時擘劃數載,只為将邬寧送上皇位,她當然也做過最壞的打算,要麽逼宮,要麽被逼宮,因此在內廷禁軍、五城兵馬司,近京駐軍中皆安插了自己的心腹。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自己在邬寧登基不久後便病故身亡,邬寧尚且是根基不穩,燕賢則正如日中天,這些心腹自是選擇效忠燕賢。
如今內廷禁軍雖被鄭韞徹底接管,但五城兵馬司仍在燕家的控制下,放手一搏,不是完全沒有扭轉乾坤的機會。
燕賢站起身,在廳堂內來回踱步:“這……若如此,九州藩王豈能坐視不理,只怕會惹出更大的動亂,萬一事敗……”
“大人再這般瞻前顧後!恐要悔之晚矣!”那官員忽然壓低聲音:“大人莫不是忘了,先帝的死……聖上若要為父報仇,燕氏一族必将慘遭屠戮,既然怎麽都是絕路,何不傾力而為,賭上一賭?”
燕賢不語,官員長嘆一聲道:“若太後娘娘還在世,燕家何至于淪落到如此境地。”
燕賢的臉色當即變了,卻還是說:“我去向聖上請辭,告老還鄉,想必聖上會留幾分情面,可邬氏藩王一旦舉兵入京,後果不堪設想。”
“……下官有一計,或許可行,這些年來淮北王邬振一直在暗地謀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們不如與他聯手,一則成算更大,二則能穩住其他藩王,三則落得個清白。大人真正顧忌的,無非是他儋州王邬複,就算邬複不認邬振,揮師北上,也與我們燕家無關,邬複在外多年,想于京城立足,還得用我們燕家。”
此計的确是條妙計。
燕賢默默良久,終于開口道:“她先不仁,就休要怪我這做舅舅的不義。”
“大人早該看清,聖上的性子,與太後何其相似。”
“是啊……”
燕賢背過身,盯着廳堂上的匾額,慘淡一笑。
燕家在京中藉藉無名時,燕賢一心光耀門楣,終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埋頭苦讀,可他遠不如妹妹燕知鸾得父親看重,父親總斥責他優柔寡斷,難成大事,反倒終日将那句“有女如鸾此生無憾”挂在嘴邊。
燕知鸾也不負所望,一入宮便獨占聖寵,不予餘力的提攜燕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嫡親哥哥燕賢。
一母同胞的兄妹,理應相互扶持。
燕賢聽從着燕知鸾的差遣,官越做越大,也越陷越深,等他發覺燕知鸾入宮意在複仇而不在燕家時,已然騎虎難下。
殘害皇嗣,陷害忠良,謀害天子,一步又一步,走到今日。
回首這漫長的數十載,燕賢實在不知自己究竟為誰而活。
作者有話說:
這章評論前三十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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