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江城入了冬,冷空氣從北南移,帶來一片蕭瑟冷寂,風中都像夾雜着冰粒子,打在臉上,恨不得嵌進骨頭裏。
地上落葉由枯黃變得濕潤,沾了雨水之後便像爛泥一樣糊在路面,掃不掉,也吹不走。
元旦過後半個月,是傅家每年舉行家宴的日子,也就是自己一家人,傅家幾個旁支也會來。
院子裏本來的綠植在入冬後全部都敗下陣來,選擇給凜冬讓路。
檐角上挂着白色的霜花,是清晨凝結的,到午後還沒融化。
屋子裏燒着壁爐,整個客廳都被熏得暖烘烘的。
傅斯雅圍着披肩在煮奶茶,一邊聽着長輩們說笑,時不時會心不在焉附和兩句,不過沒人看得出來她心不在焉就是了。
黎默言手裏拿着一本書從樓上下來,放在了傅斯雅手邊,“你看會書吧,我來煮。”
衆人笑着說黎默言心疼媳婦兒了。
又問傅斯冕人去哪兒呢?吃午飯時也沒見下來。
雖然說家宴在晚上,但不至于為了晚上這一頓白天一整天都餓着吧,傅家還缺這兩口吃的?
“和男朋友分手啦,療傷呢。”
“哪個男朋友?”
“傅斯冕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男朋友,你以為是你兒子,一個月換好幾個。”
“分了再找嘛。”說話的美婦人還很年輕,她是傅賢最小的妹妹,傅斯冕和傅斯雅的姑姑,嫁了個俄羅斯人,結果婚後沒幾天兩人就上演你一拳我一刀的戲碼,離婚後,她便過上了與賢惠背道而馳的生活,所以她對什麽深情什麽專一是不屑一顧的。
傅清欣賞着她昨天剛做的指甲,“傅斯冕要找男朋友還不容易,至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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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雅的視線從書上移開,笑了笑,柔聲說道:“小姑姑,傅斯冕和阿軻,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傅清神情輕蔑,“都什麽年代了,誰還相信愛情?當你愛上一個人吶,你就會開始變得不幸,所以,讓傅斯冕趕緊收拾好自己,小姑姑這裏什麽樣的都有,我給他介紹幾個?”
傅斯雅和黎默言對視一眼,相對無言。
樓下的話題由傅斯冕分手慢慢轉換到了誰家老公出軌被抓,傅斯雅往樓上傅斯冕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擔心。
已經快三個月了。
傅斯冕要是消沉難過,甚至買醉消愁,她都能理解,可是傅斯冕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反而令傅斯雅更加揪心。
他看起來是正常,可是他有一次回家裏來,外套都穿反了,放在別人身上,這可能只是馬虎粗心造成的意外,可如果是傅斯冕,他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呢。
黎默言見傅斯雅擔心,“要不我上去看看?”
傅斯雅搖頭,“不用,他不需要。”
她話音剛落,屬于傅斯冕原本房間的那扇門被從裏邊拉開了,幾乎是瞬間,樓底下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看向樓上。
傅斯冕穿着黑色的毛衣,領口有些歪了,露出一邊瘦削的半截鎖骨。
他頭發也有些長了,顯得沉默陰冷。
黑色的針織長褲顯得他的腿很長,随着他下樓梯的步伐褲腿擺動。
“下午好,小姑姑。”傅斯冕路過這堆人的時候,腳步稍作停頓,勾起嘴角,對傅清打了個招呼。
傅清立馬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麽蛇類盯了一眼,渾身登時便涼透了。
以往疏離卻溫和有禮的青年,現在卻給人非常強烈的陰郁的感覺,他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說不上來哪裏不對,但就是不對。
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傅斯冕接了一杯水,又回了房間,随着房間門被重新關上,客廳裏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肩膀也跟着塌了下來,剛剛個個緊繃得仿佛死到臨頭了似的。
“傅斯冕他這,他這是怎麽回事啊?”
“讓人怪害怕的。”
“那個,還能複合嗎?”
傅斯雅垂下頭,輕聲道:“幾率很小。”
“啊?”
傅斯冕的房間裏沒有開燈,即使是午後,天光也黯淡非常,所以無法照亮他的房間。
傅家的老宅,跟他有關的東西已經少之又少,因為如此,房間顯得有些空曠。
傅斯冕坐在陽臺上,微風常把他單薄的褲腳刮起來,他也像沒有感覺似的,手指搭在扶手上,耷着眉眼,将睡未睡,将醒未醒。
他左手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雕刻得精致的葉片纏繞着戒面,精致又給人以生機鮮活。
周時軻喜歡吉他,又會彈鋼琴,喜歡寫字,掌心不大,手指纖細修長,骨節并不突出,像幾截光滑白皙的玉。
本應該戴在周時軻無名指上的戒指,此時此刻出現在傅斯冕的小拇指上,也剛剛好。
他的一杯水飲了一半的時候,唐冬冬的電話過來了。
“傅哥,林治晔已經處理好了,他說他明天就出國,”唐冬冬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還有,吳全華不肯把阿軻的電話給我,他說如果把他開了他就去投奔周家。“
傅斯冕聽到後笑了一聲,這聲笑裏的情緒太複雜了。
他覺得吳全華沒勁,又覺得欣慰。
吳全華才帶了周時軻半年,便這麽護着,傅斯冕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冬冬,是吳全華不肯給,還是你沒好好做事?”
電話那邊陷入沉默,只能聽見唐冬冬逐漸變得慌亂起來的呼吸聲。
“傅哥……”他語氣驚慌,簡直快失措了。
二代們的圈子就這麽大,你認識我,我認識他,連成一串兒,唐冬冬要想找到周時軻的聯系方式那是再容易不過了。
即使江城和北城相隔千裏。
傅斯冕臉上是笑着的,語氣是惬意的,眼底卻是黯然又陰沉的。
那樣矛盾,又毫無違和感。
“唐冬冬,你也不要我了。”傅斯冕用肯定的語氣低聲緩緩說道。
唐冬冬聽着傅斯冕失望至極的語氣,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傅哥,我沒有。”
他一被激,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
“我在兩個月之前,瞞着你去了一次北城,我見到了阿軻,他說……”唐冬冬覺得這些話很殘忍,所以他一直沒有對傅斯冕說,“阿軻說不想再看見任何跟傅有關的人,聯系方式我不是找不到,是我沒有去找,我覺得,阿軻不會回來了。”
在Moon組合宣布解散之後,月之聲阿軻消失在公衆視線,粉絲差點把工作室炸了,吳全華問阿軻什麽時候以原本的身份複出,也好給粉絲一個盼頭,結果人說“我還沒玩夠呢”。
他是周時軻,是周三,不是只能唱歌的阿軻了,他有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的資本。
比如,他不想再見到傅斯冕。
唐冬冬先一步感到窒息般的難受。
他甚至都不敢認,那是阿軻。
“傅哥,要不就算了吧,”唐冬冬聽電話那頭的傅斯冕一言不發,他哭得眼睛鼻子糊一塊,六年哥們兒,說沒就沒了,他也傷心得不得了,“阿軻現在好像也過得挺好的,我聽朋友說,他養的狗可彪悍了,那幾只杜賓,他走哪兒都帶着,周時旬還準備用阿軻的名字命名明年春季他名下品牌的新款……”
這些都是圈子裏的小道消息,自周時軻回北城後,關注他的人就多了起來,當然不會有蠢人把他的消息曝光到晚上,說他就是那個Moon的阿軻,就是自己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會八卦兩句。
傅斯冕聽着唐冬冬絮絮叨叨,直到對方停了下來。
“傅哥,你聽着呢嗎?”
“嗯,”傅斯冕,“還有嗎?”
唐冬冬怔愣了一會兒,然後抓狂了,“傅哥,這不是重點!”
他是傅哥的監視器嗎?而且他又不是來彙報阿軻日常在做些什麽的,他是要告訴傅哥,阿軻現在過得很好,要不就這樣吧。
“不能算了,”傅斯冕嘴角壓了下來,他漫無目的地望着遠處,“他說在一起我就要答應?他說分手我就要分手?”
“他把我當什麽,說不要就不要了,說算就算了?”
傅斯冕被一種陰沉又痛苦地情緒籠罩,他用力抓着手機,仿佛電話那頭就是周時軻。
“他做夢。”傅斯冕聲音顯得哀痛,又似乎是在咬牙切齒,裏邊含雜的勢在必得令唐冬冬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唐冬冬沒見過這樣的傅斯冕。
從他認識傅斯冕的那一天起,對方的情緒就極其穩定,他在學校是最優秀的學生,畢業之後又是最優秀的管理人。
他一直慢條斯理地走在前頭,他幾乎沒有輸過,除了在周時軻身上。
傅斯冕機關算盡,把林家,林治晔,傅家,傅賢,還有周時軻全部都圈進了他的計劃裏,而周時軻這一環在關鍵時候卻出了問題,脫離了掌控,甚至最後連他和周時軻的關系也脫離了掌控。
這才是令傅斯冕感到不安的。
即使是在這種事情脫離了傅斯冕控制的時候,唐冬冬發現對方依然淡定地安排着所有事情,像是沒有七情六欲。
他拿下了城西的地,讓傅賢也退休了,他把事情一件件按順序都完成了,現在,輪到了阿軻。
唐冬冬感到前所未有地膽寒。
為阿軻感到驚懼。
傅哥這種性格,要死要活的事情他是幹不出來的,可是把周時軻逼到走投無路,乖乖回來,卻是他最擅長的進攻戰術。
一千多公裏外的北城。
空氣幹燥得很,柏樹的葉子都幹巴巴地打着卷兒。
一輛摩托車飛快地從那排柏樹底下飛了過去,沒過多久,後邊幾條狗唾沫甩到飛地跟着也跑了過去。
摩托車在周家門口停下,幾米高的鐵鑄大門在确認是主人到家後,緩緩向兩邊打開。
人能刷臉,狗可不行。
大門在摩托車開進去之後,無情地準備合上,三條狗盯着大門跑瘋了,趁着最後的縫閃了進去。
男生穿着黑色皮夾克,寬松的運動褲,褲腳紮進了靴子裏,他長腿一跨,下了車,勾着鑰匙進了屋。
周時萱今天休息。
她聽見引擎聲後下樓,看見周時軻吊兒郎當地走進來,冷漠評價,“不務正業,游手好閑。”
她說完,三只杜賓齊刷刷地出現,氣喘籲籲地在周時軻腿邊排排坐。
周時萱面不改色,把三只狗也評價了:“狗裏狗氣,街溜子。”
“……”
顆顆仰着脖子“嗚”了一聲。
狗随主人,顆顆年紀最小,是最像周時軻的。
周時萱也最喜歡它。
她招手讓顆顆過去。
顆顆立馬屁颠屁颠過去了。
“傅氏娛樂明年要來北城開分公司。”周時萱只是在和周時軻唠嗑,她索性在樓梯上坐下來了,讓周時軻坐到她旁邊,因為逗着狗,她才沒注意到周時軻變得有些僵硬的神色。
“啊,頭疼,”周時萱捏了捏狗的耳朵,“我記得你當時就是在傅氏娛樂出道的,你覺得傅氏如何?”
周時萱朝周時軻看過來,俨然是“放學了?我來考考你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麽”的家長口吻。
周時軻迅速掩蓋住自己紛亂的心緒,手肘往後面一撐,“就那樣,傅家主要又不是靠娛樂行業。”
“話是這樣說,”周時萱也贊同,傅家在商界是靠婚紗禮服設計與電子而穩坐江城大哥的地位,就算是來到北城,也是要被恭敬對待的,“為什麽來北城發展娛樂?他們的娛樂只能是一般。”
周時軻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記得,傅家在北城是有資産的。”
“是有,”周時萱點頭,“但他們發展重心不在北城,在南方,如果傅家要來北城,某些企業又要從人變狗了。”
“顆顆,是不是呀?”周時萱拍了拍顆顆的頭,讓它一邊玩去。
周時萱諷刺人時候的樣子,翹起的嘴角,揚起的眉眼,與周時軻一模一樣。
“有說是傅家的誰過來嗎?”周時軻耷着眉眼心不在焉地問道,招手讓阿周過來,阿周蹲在他腳邊,用頭頂了頂周時軻的手心。
“傅清,傅家上任家主的妹妹。”
周時軻松了口氣,他不想見到傅斯冕,至少現在不想,等他把這個人從心裏徹底趕走,以後也不會想。
“傅清人挺不錯的,姐姐你要是想與她合作,帶上幾個俊俏小夥子,成功的概率為百分百。”周時軻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睡覺了,拜拜。”
他懶散地慢悠悠地往房間裏晃。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要平靜,在他以為過來北城的會是傅斯冕的時候,他沒有自己預想中那樣失态與痛苦,那些不甘心和當時以為能一輩子的堅定,早就随着冬日的到來,和院子裏的草坪一起衰竭了。
幾個月前,他說,如果傅斯冕來北城,他就玩死他,其實應該糾正一下,如果傅斯冕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會玩死他。
從未有人那樣戲耍自己。
傅斯冕可以漠視,可以沒有回應,可以無所謂,但欺騙,戲弄,就是他的不對了。
周時軻眼底重新覆上陰霾,那丢在桌子上的合同,林治晔的臉,被要走的戒指,再一次出現腦海中,愛和恨交織在一起瞬間又淹沒了他。
傅氏娛樂是麽?
他的腳步在三樓欄杆那裏停下。
“姐姐。”周時軻低低地叫了周時萱一聲。
周時萱仰起頭來,“說。”
“我不喜歡傅氏娛樂。”周時軻說道。
周時萱只深深看了一眼周時軻,她想到周時軻剛回北城那段時間消瘦萎靡的樣子,阿軻在傅氏娛樂出道,之後在家裏再沒提過唱歌,傅氏娛樂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是推波助瀾的幫兇。
“老三,”周時萱看似不經意地問,“你還沒告訴姐姐,在江城到底發生了什麽?”
周時軻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想說。
別人追問或許是為了八卦,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可周時萱若是起來,沒有別的,就是為了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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