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失手
算起來, 她被困在城南這所行宮也快要一個半月了,來時秋意正濃,如今臘月頭上,廣陵城的雪都紛紛揚揚都下過好幾遭了, 她卻連一步都未踏出去過。
快要年關了, 雖說知道外頭城裏定然熱鬧, 但要同他單獨出去,趙冉冉心裏還是有顧忌的。
“天寒地凍的, 你也去再添件衣服。”将她推進東廂後,段征徑直入了主屋。
站在門前猶豫了番,她想着還是不該拒絕,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等她添了件深灰的褂襖出來時,便瞧見院子裏一身常服的負手而立的男人。
方才他回來時, 穿着緋袍官服荷甲持刀。
而現下, 他一身雅白長襖外罩天青色的坎肩半袖褙子, 垂散了一半的墨發,這是江南儒生冬日裏慣常的裝束, 穿在他寬肩窄腰的高挑身形上, 不僅毫無違和, 甚至給人一種荏苒風流的錯覺。
回頭時, 雪後光暈折散在他臉上, 合着今日這一身裝束, 愈發顯得清俊出挑, 尤其是那一雙神采斐然的桃花眼,若是笑起來時, 又不曉得要催斷了多少小女兒心腸。
如今他身在高位, 平日裏不是戎裝便是官服, 就是訪友迎客時穿的常服,也都是偏貴氣老成的式樣。這樣随性年輕的模樣,倒看的趙冉冉有些出神。
“怎的就添這麽點?”段征回頭,卻是皺眉诘問,“霍嫂嫂沒與你置件大氅?”
看着門外侍從牽馬而入,趙冉冉明白過來,她搖頭解釋道:“我日日就在這院裏,估摸着也是無用…”
話沒說完,段征嗯了句,回身又去了樓上,待他下來時,手裏頭就多了件玄色披風。
他将披風丢到她手裏,接過缰繩一個翻身跨馬而上,再從馬上朝她伸了手:“坐轎太悶,咱們騎馬去,二刻都用不上。”
駿馬沿着官道疾馳,一路上雪景壯闊,縮在厚實的披風下,趙冉冉整個人都被裹成了粽子一般。
後背是男人堅實寬厚的胸膛,一路颠簸着被他那麽緊緊攬抱着,叫她依稀似回到從前,那時候,四處皆是兵荒馬亂的,他護着她南逃,缺衣少食的,吃喝用度也是樣樣都先照拂着她。
遠處廣陵城起伏的城牆顯現,她終是開口打破了沉寂:“閩地叛亂未降,王爺出府,不帶侍衛也就罷了,怎麽連佩刀也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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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我,怕我被人殺了?”他目視着前頭不斷放大的城牆,俯身挨近了懷中人,露出衣袖間的暗器,忽而朗然道:“就你我二人,不許再用敬稱。”
不許用敬稱?那她該喊他什麽?
好像是能讀懂她的心聲,他湊身下去,側臉同她貼面一蹭:“叫我名字也行,随你高興。”
右頰上的胎痕經由那位名醫診治,顏色雖是消不去多少,原本坑窪粗糙的膚質卻是好了大半。方才面頰相觸,段征也覺出了同從前的區別,想到那位大夫說的‘寒毒’之事,他不由得眸光一暗。
三年過去了,東關街的绮麗繁華在雪後也絲毫不減,又兼是年關臘月,正值巳末飯點,車馬喧阗,酒肆飄香,往來采買的百姓頗多,多有攜兒帶女的,提着各色油紙包裹的酥餅糕點。
看着同自己手心交握的男人,趙冉冉心頭恍惚。站在一個糖人攤前,她回想着這些日子,發覺若是不算最初被他買回去的那幾日,這人待她,其實…同他的為人比起來,已然算是頗為善意溫柔了。
“真的什麽形态都能捏塑?”段征環顧糖人攤上形态各異的動物神鬼,“那勞您照我兩個的樣兒塑一對。”
她詫異愕然地迅速望他一眼,而後突然抽手:“不必了,這處風大,停着等怪冷的。”說罷,她疾步就沿着運河岸走去。
意識到再往前就是霁月齋,她心下一凜,又轉了方向朝南邊大街行去。
段征兩步跟上前,恰好一陣河風吹來,瞧見她似瑟縮了下,他一指十字街頭一家三層的巍峨樓閣:“這雲裳軒名氣大的很,你既不吃糖人,就随我裏頭暖暖身子去。”
見他笑意漸淡,趙冉冉曉得自己劃清界限的舉動太過明顯,他的耐性怕是快要見了底,于是她乖順點頭,也就再沒提出異議。
雲裳軒開業百年,也是前朝就撐起的門面,算是廣陵城數一數二的制衣鋪了,店內不僅有成衣款式百千種,各季還能截到特供京城的錦緞衣料,裁衣刺繡的師傅們也是翻着花地推陳出新。
段征是個不講究的,他也不懂女兒家的喜好。進了一樓廳堂,見趙冉冉也不主動挑選,他心裏不舒服,對着女夥計只說了句:“撿最貴的,帶這位姑娘試幾套冬衣大氅,能穿的都包起來。”
女夥計當即笑靥如花,親昵客套地就拉了趙冉冉去試衣。
有眼尖的夥計注意到了,等她兩個走開後,忙陪着笑過來一口一個‘公子’地要為段征陪看新出的冬衣。怎知他早就往行宮裏買過幾大箱了,自覺穿到下輩子也穿不完的,當即擺擺手,丢了錠銀子過去,就被迎到屋後飲茶去了。
青瓷杯盞裏,普洱茶醇厚回甘。他小時候餓慣了肚子,後來入山為匪,多數時候都不能好生吃喝。這半載終是過起富貴日子,卻也沒那些武人嗜酒狎妓的喜好,也就是在這吃喝上愛嘗新鮮。
在普洱氤氲悠長的香氣裏,他閉目養神,思量起這兩月來江南的局勢。
不多時,外頭傳來女子清脆的吵嚷聲,他起身朝外行去,聽得那女聲愈發不依不饒起來。
“大小姐呀,瞧瞧您如今的模樣,這是替哪位主子試衣嗎?淪落到這樣低賤的身份,難為您不嫌給自家府上丢臉,哎,二小姐,照奴婢說來,若是尋常閨秀,早該扯根繩子吊死了事。”
趙冉冉被幾個侍女圍住,她凝眉看向眼前笑容得意的妹妹,好似沒有聽到那出言辱她的紫衣侍女的話。
紫衣侍女名芙蕖,她自小伴着趙月儀長大。上回桂氏從行宮回來,趙月儀聽得母親說鎮南王對姐姐的親昵行徑,又是狐疑又是不甘,到今日在雲裳軒湊巧碰上了,她見姐姐面色豐潤,連右頰的胎痕也平順了許多,便知她沒有在行宮裏受苦,心下不由酸痛憤恨,也就縱容芙蕖上前刁難。
趙冉冉只當沒芙蕖這個人,她盯着妹妹看了良久,想着陪自己來的那人,忽而一反常态語出驚人:“你那夫君曾同我山盟海誓,趙月儀,将來你若沒了桂家,他又會如何?”
緩緩說完這一句,她勾唇清傲,素來溫良的眸光裏竟藏了絲譏諷悲嘆。
到底是血親,趙月儀一下就看懂了她的目光。
的确,曾經的趙冉冉雖然貌陋,長久以來卻都是壓她一頭的,尤其是才情文章,也不知是為何,她兩個是姐妹,可偏生好像父親全部的才華本事都叫她一人獨占了。
想着俞九塵的冷淡無話,趙月儀但覺被她那話誅心一樣,氣的指尖都抖起來。她最恨讀書撫琴,為了讨好心悅之人,她廢寝忘食地抱了許久佛腳,到頭來那人只聽了半曲,就推說府衙裏事忙,連聽完的耐性都沒有。
“你你都是一介賤奴了,哪來的膽子,何敢對我家侍郎夫人出言不遜!”還不待趙月儀發話,一旁芙蕖叫嚣着上前,竟是劈手就要去打人。
“啊!”這一掌還沒打下去,她猛地慘叫了聲,捂着右眼就癱倒去地上。衆人回神時,才瞧見一枚箭矢釘在牆上。
箭矢不偏不倚地射破了芙蕖的右眼,又堪堪擦過趙月儀身側。兩個女侍忙去攙芙蕖看傷,見那右眼瞳孔破裂一片血肉模糊,趙月儀驚恐中又看了眼地上自己的一縷斷發。
在芙蕖的變了調的痛呼聲裏,她一把扯過趙冉冉擋在身前,對着外頭強作鎮定地斥問:“何人傷我侍女!”
這般變故趙冉冉也始料未及,芙蕖的痛呼聲催的她心悸難受,反應過來是何人所為後,她望了眼趙月儀緊緊抓在自己肘側的雙手,倒是沒有挪動身子。
“一時失手。”男人輕笑着挑簾走出來,掖了掖衣袖收笑冷然道:“俞夫人見諒啊。”
店裏頭客人不多,幾個夥計也早躲了櫃面後。趙月儀見無人說話,探了腦袋出來就要繼續诘問:“膽大包天的狂徒,你……”
看清行兇人模樣後,她難以置信得連退數步,多一個字也再不敢說的了。
知道對方是認出自己了,段征也不屑同婦人家糾纏,他朝趙冉冉一伸手:“過來。”
在芙蕖壓抑的泣音裏,趙冉冉木然地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摸出大楚新印發的寶鈔清了賬後,又留了李管事的名號預備下回譴人取貨,而後他從一摞冬衣裏挑出件輕軟秀氣的淺藕色大氅,當着衆人的面親自與她系了。
“小姐…”瞧見他們就要走了,芙蕖哭着拉了拉趙月儀的袖子,卻立時被她斥了句‘閉嘴’。
這兩句被正要離去的段征聽了,他忽然松開趙冉冉的手,徑直邁步過去。
“啧,眼珠子破成這樣。”嗤笑了聲,他一下掐上芙蕖纖細的脖子,好似頗為快意地又說:“若是不剜了,怕是該全爛了吧。”
說着話,他掌心微一使力,竟是捏着人提了起來,左右侍女皆驚懼着推開,趙月儀只是看着,也是沒敢出聲。
眼看着女孩兒雙腳離地,右臉上血污交縱着痛苦掙紮。
“阿征!”趙冉冉看不下去胡亂喊了句,“快些走吧,我、我有些餓了…”
嘭得一聲,芙蕖應聲被他摔落在地。望着他兩個執手出去的背影,趙月儀難以置信地瞪大美目,在出門的一刻,她甚至看到姐姐甩開了鎮南王的手,原來娘親看到的都是真的,一時間,嫉恨不甘充斥她眼底。
一直到上了霁月齋二樓,趙冉冉臉上神色始終都不大好。
“不是餓了,那麽早回去作甚,這一月你建言獻策的功勞頗大,故地重游,咱們好好吃一桌酒菜,就把從前那些不好的都忘了。”
段征自覺着近來自個兒行事過為仁善了,或許是閩地有了和談的希望,他這兩日難得閑了些,心境也就豁達忍耐許多。
他是越發看趙冉冉順眼起來,是以閑暇時,就愛來尋她消磨時辰。
然而趙冉冉不同,她感念段征救回戚氏夫婦,為她延醫治臉,可她至今還是不慣他視人命若草芥的樣子,更有一層,宅院裏的污糟事她不願摻和,當年既不與俞九塵作平妻,如今更是不會留在王府作妾。
她垂眉低眼地才應對了兩句,前頭驀地見到一雙匆匆過來的皂靴。
那人拱手說了句:“下官方從浙南回來,拜見王…”
這聲音讓她睜大了眼睛,擡眸看去時,只見是個高胖的男人,一雙熟悉的虎目,瞧起來還是那樣憨厚,穿着一身深墨綠的七品文官服。
只是掃了一眼,她便收回視線壓着心緒候着。
“亂喊什麽”段征擺擺手,示意他一同朝雅間去坐“疊石鄉的事都查清楚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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