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舊情

聽她突然這麽一問, 薛稷心思數轉,陡然‘嘶’聲驚問道:“阿姐!你不會用自己試過藥了?!”

見她面色凝重,他便明白過來,連忙将人拉着反複看了幾圈, 而後似是頗為氣氛地鄭重說:“姓段的何德何能, 他連個名分都不能給你, 你還替他着想,還好那藥是我親手配的, 也就是有些傷身的安神藥罷了。”

趙冉冉放下心頭這樁大事,終于直言問他:“你是何時成了河東王的人?那崔克儉…”

四下無人,薛稷也無意瞞她,便将自個兒如何回了松江府,卻被告知家人都獲罪流放, 而後又如何意外同河東王白松長子相識, 二人引為知己, 借助白松的勢利,他暗地裏訪的了爹娘的下落, 恰好被鎮南王府捷足先登, 後來便順勢化名趙永年, 借由崔克儉, 成了戶部司農。

而今他與俞九塵看着共事一主, 實則分別效力于河東王兩子手下, 是亦敵亦友的關系。

聽完了這一通緣委, 兩人剛好走到一處驿所前,遠遠的見俞九塵領着另一對人馬也趕了過來, 薛稷連忙改口道:“我已為你安排好了去處, 這些事聽過就算, 姓俞的心狠手辣,你莫多理他,咱們歇一夜,明日我讓柳煙陪你離開。”

原來閩地和談是假,那崔克儉真的已然另事他主了。

趙冉冉望了一眼來人,心底裏思量萬千,面上只絲毫不顯。她看着俞九塵跨馬下來,玩笑般地問他們:“你姊弟兩個感情深厚,倒有說不完的話,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呢?”

跟在他身後,下來個身姿矯健眉目卻柔婉的女子,名喚柳煙,她年歲比趙冉冉還要大上三歲,跟了他們一路,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待薛稷的情意。

薛稷擡眉掃了眼柳煙,正視着俞九塵的眼睛,似是有些挑釁地回了句:“阿姐明日就同咱們分開走了,我自是得囑托她幾句。”

俞九塵斂了笑,沒有回他,卻一臉淡然地去看趙冉冉。

“我有些倦了,柳家姐姐不如也一并進去歇息?”趙冉冉只當看不着他,徑自過去挽過柳煙的手,兩個就一并入了驿所大門。

原來這柳煙本是河東王養在廣陵的暗樁,表面上看去柔柔弱弱的,實則是個功夫絕頂的。這些天來,趙冉冉偶爾同她相交,已然發現她是個性子極為單純的,也因此被上頭覺着一無所用,漸漸的真就成了廣陵城裏接客的煙花女子,薛稷好心救她出苦海,她便一門心思地要跟着他了。

同柳煙說了會兒話,趙冉冉愈發覺出她私底下的好性情,甚至于經歷過這一場不算好的人生,她還是動不動就愛笑,一笑時左頰邊就會有個淺淺的笑窩。

一見忘憂,或許說的就是此等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薛稷會特意安排這人陪着自己去島上避禍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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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不亮,趙冉冉便驚醒過來。

見柳煙還在睡,驿所內外也靜悄悄的,她心頭挂着事,煩亂間也就獨自一人到外頭逛了逛。

這處村落依山傍水占地極廣,約莫有百八十戶人家,說是村落倒比一般小縣還要繁盛。此處臨近邊界,民風彪悍,天還有些黑,就有保甲民戶在村頭列隊操練。

繞行了一大圈,天光熹微,她望着遠山仙境般的蒸騰晨霧,不由得勸慰自己——世道離亂兵燹不絕,觀此地百姓尚算富足,那河東王治閩地,聽說倒似比新楚的皇帝還要勤勉清明許多。本就該有能者得天下,朝堂詭谲,段征若是連江南也守不住,那也是天意。再者說,她都走到這一步了,也不可能回去自讨苦吃吧。

既然思索無用,微末之身,不若活的暢快些。

晨曦綠意映着薄雪,晴光漸漸爬上連綿山頭,趙冉冉思索明白,正要往回走時,轉身時冷不丁撞進一人懷裏。

“身子好些了?”久違的溫潤聲線一如往昔,兩個人離着極近,從前種種記憶恍惚間襲上心頭。

她連忙從過往中醒悟過來,撐着胳膊抽離出那個懷抱。

印象中,他們從前私會,也總是這樣親昵的舉止,家中曾有好心的婆子撞見過,曾直言不諱地告誡過她男人的劣根性。可那時候,她只覺着俞九塵是不世出的君子,并長久地認定了,這個人會是與她相守一世的良人。

算起來,發乎情止乎禮,這一點上俞九塵比起段征來,确實算是個君子了,只是這些年來他做的那些事,用冷血無情來說,或許都算是輕的了。

“已然大好了。”她退後些淡漠着同他點了點頭,“出來的早,一會兒柳姑娘該尋我了。”說罷,作勢就要回去。

“表妹厭我至此,竟是連說話的機會都不願給了?”

在她擡步之際,俞九塵驟然開口,他一身雅白布衣也沒有佩劍,只松松挽了一半頭發,此刻溫言含笑,如竹菊般清淺的眸子裏,卻帶出一絲憂惶動容。

三年前他說要娶她作平妻時,亦是這樣的神情。

那時候,她一頭跌進污黑的泥沼裏,幾乎是肝腸寸斷的心痛。

而今日,趙冉冉駐足默然,她不再避諱,心如止水地擡眉望他。

“你心中有什麽不妨明示,如今我一無所累,厭透世路,只想尋一處安身終老,俞家的祖業我亦都給了趙家,以你如今的成就,應當也是看不上了。”

一串話緩緩而述,盡數發自本心,沒有一絲藏匿,也是不屑再為他有任何波瀾動搖。

俞九塵愣了下,這樣坦然直白的态度,實在是出乎他的料想。原本想好的各種說辭,一時間也都顯得蒼白無用,對上那雙昔日含情而今漠然的熟悉眼眸,他張了張嘴,從來未有過的詞窮起來。

關于他殺妻叛逃之事,趙冉冉也不願再多提,始終是自己心動過的人,兜兜轉轉走到今日這一步,對着這張從前朝思暮想過的臉,她也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

“就此別過吧,替我向伯母問安。”

見他只是矗立着,她勉強和煦地笑了笑,釋然般地輕嘆了聲後,便同他颔首告別,越過他就要回去。

擦身而過的一刻,左臂卻被人一把握住。

他垂着眼,沒有看她,口中低聲卻強硬地說道:“河東王是位真正的明主,二皇子年幼賢能,再有幾年,我必在闵粵位極人臣,再不會有過往那些不得已。冉冉,你跟我走,這世上再沒有第二人比你更能懂我。”

“我從來不懂你。”她斬釘截鐵地回了句。

俞九塵一雙眼脫塵忘俗般的明淨,忽然擡眸深切含情地去看她:“從前負你的,餘生我賠給你。”

那雙眼裏情意叫人心悸,他無比懷念從前那個乖順相知的她,這種不可掌控甚至被無視的感覺很是不好,不自覺地,就加重了掌下的力道。

左臂傳來一陣壓迫疼痛,趙冉冉心下更是冷靜,她也不呼痛,反倒再不回避地轉頭對上他的眼睛,言語間不再留一絲情面:

“承澤哥哥。”手上力道松了些,她淡笑着語出驚人:“當日我俞家無嗣,而你是家道中落的貧寒遠支,你改名九塵,并非是因喜歡道家的玄談清淨,其實那時候,就是為了讨我太外祖的歡心,而後樁樁件件,年年歲歲,一言一行皆是刻意接近,籌謀着将來科舉無望,也好得嗣俞家祖業……後來,你去薛家拜谒,聽了我的身份,特意于家宴後留下與我巧遇。”

說着說着,她還是有些催動心腸,深吸一口氣又繼續道:“還有你也并不真的喜撫七弦,不過也是個籌謀的手段。再後來,順天府城破,你大約是被我母親說動了,明知我會去等你,卻将我獨自一人留在亂軍之中……”

“不對!”男人忽然厲聲打斷,一下将人拉近了,他顫聲道:“我哪想的趙尚書會被繼室瞞着,竟連女兒也糊塗丢下。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當日絕不會任你一人留下!”

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了,俞九塵丢下了慣常的冷然自持,幾乎要将她貼入自己懷裏去,他面露惶恐,說起多年前那一日,似乎還是後怕不已。

如此作态,只會讓早已看透他的趙冉冉心中愈加厭惡。她掙動了兩下,眼看着四下無人,知道此般下去激怒了他,反倒是要吃虧的,不由得又放軟了聲調,任由他抱着,誠心問道:

“多說無益,如今我已有歸隐之所。你若真心,大可三年不娶,待得山河平複,再來尋我就是。可是…倘若權勢與我,非要你擇一個,你可扪心自問。”

見他果然怔楞,趙冉冉慨然笑道:

“百歲匆匆,世間事,還是功名好、權勢好,有此二者多覓些嬌花美眷,享些富貴榮華,已是無上的圓滿,表兄該是知足,若是還念分毫你我過往的相交,今日你我好生餞別。”

俞九塵從前将她引為知己,常常自嘆于科考之外,理辯雜論自己總是缺些靈氣,便頗喜歡聽她說話。此時這一番話倒叫他也沉溺,可他手上力氣不減,片刻後不管不顧地将人攬抱緊了。

他在廣陵時私交了多少名伶美伎,臨走時尚可以冷硬心腸一個不念,可對眼前這人,冥冥中只有種預感,若是再錯過,這一生縱是再極盡享樂,到頭來仍只會索然無味的。

“我沒有錯!你身世清貴,又豈會懂我少時所歷窘迫。酷暑嚴冬十餘年日夜苦讀,國朝動亂裏用命搏前程,我不敢走錯一步!冉冉,你跟我走,我待你好一世。”

最後一句,讓趙冉冉心頭一跳,在他懷裏莫名出神了瞬,忽然間,俞九塵神色狠厲,俯下身就要去輕薄。

作者有話說:

明天男主就出來=-=   後面可能會狠虐一周,搓手手  0-0   不過玻璃渣裏作者菌會摻些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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