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絕境生情6
馬蹄高高揚起的那一瞬, 眼見的她急急彎腰要去夠那些散落如雨的珠子。
遲疑也不曾有,他一手将她托正,自己一個淩空半邊身子都落出鞍去,揚臂撈了, 翻身回來夾了馬身就朝西城處疾馳而去。
整個動作, 彈指間若行雲流水。
待他重新落穩, 攤開手掌時,但見掌間躺着兩顆琉璃珠, 鴿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恰是一赤紅一瑩白。
這是幼童兒時玩耍用的彈珠,段征亦玩過,只不過他當年同兄長連木珠也用不起, 用的是泥巴搓的, 大小不一, 也不一般圓。
可即便那樣,兄長當時也尋了個破木匣子, 那一匣泥珠, 他寶貝似的收了許多年。
幼時的小玩意兒, 卻意義深重。
段征望着那一赤一白的兩顆琉璃珠, 忽然笑了笑, 似是渾然忘了目下十萬火急的處境。
“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你仗着身手好, 總要去做些涉險的事。”
趙冉冉從他手裏只接過了那枚瑩白的珠子,她将珠子收好, 又似随口補了句:“人總比物件珍貴。”
身後人沒應聲, 只是控着缰繩将她護在懷裏, 低喝了句:“坐穩了!”
明明老宅就貼着北城根下,半月前他們下山入城時,也是從北邊山道下來的。
等馬兒拐到東西昌明主街,就要一路朝西門疾馳時,趙冉冉突然按上他挽缰的胳膊,蹙眉試探問:“一年就這麽一回,就算夜市不去了,取道西山繞回去,又何苦奔命一般?”
身後人沉默着,只是又重重揮了下鞭子。
“告訴我實話。”預感越發不好,她探手下去覆在了他手背上,語調也愈發肅然,“何等軍務這般着急,還要舍近求遠,連北城都不敢出了?”
因是邊地情勢,先前趙冉冉都是知曉的,她又聰慧通謀算,因此,段征凝眸想了想,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堪用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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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無奈,他便将閩人來攻之事據實相告。
“雲沛山的五萬人盡夠了,不必憂心。”
“你回雲沛山,放我下去。”
又一枚煙火在夜空中爆開,獵獵夜風中有遠近人家歡聚笑鬧的聲響。
天幕火光散去之際,一直未再出聲的趙冉冉不知從何處來的氣力,突然撐着馬身朝下墜去。
“發什麽瘋!白松素來軍紀嚴明,不傷百姓,他們至多是納些錢財,傷不了性命。”
“不行!萬一帶兵的是表兄,俞家從前輕視欺辱他的人頗多,他又那般心氣小。”
青白赤藍的煙火微光映在女子淺褐的半面上,她睜大了水色眸子,竭力偏過頭哀求着看向他:“你先走,讓我回去一趟,或是想法子遣個人回去,你自回去布防,我安排了人,便會回來。”
一席話說的淩亂,正待她絕望之際,馬兒嘶鳴一記,身後人調轉馬頭,冷聲道:“你表兄心量小,我倒是還砍了他一只胳膊。邬埕沒有屯兵,先說好了,外頭炮火一響,我就掉頭。”
俞大掌櫃家在城東,二刻後,當他們才奔至一戶旁支門前時,一簇煙火裏,便有一下極為耀目的明黃色火焰燃過半個天幕。
這是探子慣用的,段征只是仰頭掃了一眼,在它還未燃盡之際,就用長刀一下砸開了主人家的門。
因他砸門的氣勢頗為駭人,主人家出來三個男人,剛要質問,就見他同主家小姐共乘一騎頗高壯的戰馬,只丢下句‘亥時城破’,便勒馬朝西一路疾奔而去了。
這一夜,水鄉的許多人家多去了城東南,這一戶人家也是因家中有人病着,才會錯過這樣難得的盛事。
主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彈指間駿馬就飛掠過兩座石拱橋。
這一次,不論趙冉冉怎樣哀告叫嚣,他都沒有應一句的,只顧神情凝重地不住揮鞭。
一直到遠遠瞧見西城門了,段征胳膊上挨了她一口,他連退避動彈都不曾有,只覺着心裏頭莫名被刺了記,不由得冷笑着問:
“你要救他們,難道就一點也不怕,我今夜會逃不出去嗎?”
勒缰一提,他手上動作沒有絲毫含糊,控着馬首一個飛躍箭矢一般跨過城門下的攔馬障。
在幾個老兵衰殘漸遠的喝罵聲裏,他俯身在她耳畔輕笑:“還是說,阿姐盼着我落在那位手裏……不知你那位好表兄,是會将我削作人彘呢,還是直接讓人把我五馬分屍?”
這般血淋淋的話,他卻說的輕巧,甚至刻意放低了聲調,帶着些冷氣森森的惡意。
應景似的,極遠的東邊天轟然炸開一道驚雷,聽着絕不是爆竹一類能發出的聲響。
“別說了!”趙冉冉只覺着後背心出了一層冷汗。
她原本就沒想留他一起去報信,閩人驟然發難,其中的危機險處她何嘗察覺不到呢?
只是,塢埕今夜祭祀祖先娘娘,并非江南各地通俗的節日,其日幾家行會巨賈的領頭人都會去城東南坐鎮。
雖是塢埕人的盛事,南邊的州縣許多都不曾聽聞過。而閩人特特在今夜來襲,實在讓她不由得要多想。
她十五歲那年最後一次回祖宅,恰趕上那回祖先娘娘誕辰,彼時陪她逛長街至中宵的人,正是俞九塵!
偷溜回去時,乳娘戚氏迎着風坐在門檻前,大掌櫃家的夫人竟也陪坐着,兩個婦人都是暴烈性子,當着面‘提點’了表兄許多,都是些極難聽的話。
南邊天炸亮的驚雷,同城外山頭上的煙花一并,襯着往事歷歷,她忽然就覺着心口裏堵得厲害,無可奈何,也無措愧然。
就這麽眨眼的功夫,東南二處攻城的炮火聲赫然密若鼓擂。
心知再無回頭救援的可能,她望着北邊黑黝黝的蒼茫山勢,極快地揩去面上淚水,沉聲回道:
“你只管放心對敵,即便……”咽下不吉利的話,她思索了下,還是将留給自己的雲沛山北麓水道說了出來,“到時候你跟我走。”
馬兒沿山道疾馳,夜風愈發淩冽,段征有些意外地蹙眉看她,山勢愈發狹窄陡峭,他不敢多分神,只是胸懷裏溫熱酸澀,凝神又轉過一處窄坡,他才鄭重點頭說了聲‘好。’
、
篝火衰殘的營地前一片狼藉,泥地上的鮮血還有未被凍住的,昭示着不久前的混戰。
趙冉冉跟着他沿各營查看,卻始終未見的他的三名心腹将領,段征在各營間巡查清點,一言不發的,默默記下了被留下的人數。
地上散落的屍首間,夾雜着許多閩地慣用的短刀,他俯身随手撿了把起來,正細細查看時,一個先鋒過來拜見,遞上了尉遲錦的留信。
他毫不避諱地展信與她同看,只見上頭字跡潦草,似是慌亂中随意寫的,只說了閩人奸細忽然作亂,他要往北去調兵之事。
看過紙條,他突然朝她問了句:“你覺着尉遲這個人如何?”
趙冉冉疑惑地望了眼他,便垂眸照實說出了心中所想:“太過刻意了,應當……是深藏不漏,有過人之處的。”
段征颔首接口自語:“若無過人之處,真像他表現的那樣是個怯懦嗜殺又好男風的草包,交接兵權這般天大的事,陛下就是同他再親近,也斷不會将此等事托付他。五萬人在山上,易守難攻,要擋閩人十五萬人,并非是難事……”
分析至此,段征忽然面色驟變,他一下扯過她的手腕緊握着,一面讓趕來的兩個參将繼續去清點,一面疾步拉着人朝主帳而去。
還不待趙冉冉開腔,迎面過來個他平素信得過的小将,他當即攔下那人,同他耳語交代了兩句。
見那小将按吩咐去了,他突然松了手,冷着臉道:“方才那人叫周荥,是瞿副将撿回來的養大的孤兒,你一會兒同他走,他會送你到松江府口岸。”
她睜大眼驚異地瞧着他,好像一時之間有些回不過神來。
直到他進帳抱了個包袱出來,甩到她懷裏。
“等周荥帶幾個堪用的人來,你只管跟着走,一刻也不要耽擱。”
她抱着包袱愣了愣,就見他同幾個匆忙趕來的屬将們進帳議事去了,她立在帳前,不斷聽着裏頭有緊張高亢的喝罵争辯聲傳出來。
布防還未商議出來,那個叫周荥的年輕小将就帶着十餘名軍士走了過來。
周荥年歲輕人卻老成,多的話一句也無,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就朝東邊山路作了個請的姿勢。
那不正是半月前,她偷溜下山時走的路。
冥冥之中,她覺出了不對,望着那條山道,想着松江府口岸,一顆心不住得狂跳起來。
卻跳的讓她有些難受。
天色正是最濃黑如墨的四更,也不知是怎麽了,才迷迷蒙蒙地随着周荥走出了數步,她忽然說了句“你們等等。”,轉身就朝主帳疾步行去。
見那幾個屬将剛好散了,她不由得小跑起來,直沖到營帳門前,噗得同要出帳的人撞在了一處。
段征也是走的有些急,這一撞竟沒留神,直将人撞得跌出數步,連人帶包袱一屁股坐進了泥地裏。
油紙包從包袱裏落出來,數塊形狀精巧的糕點從裏頭滾落散開。
看着他兩步上前,蹲下身一把将自己拉起來,又拉過她的手一一拍去塵泥,那種用心緊張的神色做不得假。
原還在糾結迷蒙中的趙冉冉突然翻手交握上對方手掌,拉着他就朝帳子裏去。
待進了帳,她也顧不得身上污泥,直截了當地低聲道:“你換身衣裳一道走,到了南洋,再想法子去運觀音山裏的物件,若是運不出來,靠我買的兩只大船,也能叫你衣食無憂。”
段征眉目冷肅,只是遲疑了一瞬,便重重甩開了她的手。
“往日比這兇險再多的都有,我只是怕你拖累罷了……再者說,兩軍對峙,我這主帥不到迎敵就跑了,不叫天下人笑話。”
什麽兩軍對峙,縱是有山勢可依,被尉遲錦帶走了二萬人,只餘不到三萬去苦守十五萬。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她總有種更不好的預感。
“不必同我作戲。”焦急中她轉身到他面前正視,“功業再重,重不過你的命,觀音山的物件隐蔽,時局也總有安穩的一日……到時候,那些東西我盡讓與你,也沒什麽…”
腰間突然被人攬緊了,眼前一個飄忽,她便被壓在了營帳的氈牆壁上。
額上一熱,便對上一雙似笑似狂的眸子,那雙眼睛裏亦有不耐輕蔑。
只聽得耳畔幽幽傳來句:"原來江南首富俞家的本家小姐,心性竟軟和到這等地步。"
唇畔貼挨着,若即若離的,段征忽然歪了腦袋輕佻地朝她唇上咬了口,手上也不客氣地揉捏起來:"不過裝了這麽幾日,就叫大小姐動了心腸,可惜我如今沒那閑心來留你了,你要是舍不得,臨行前再好一場也使得。"
說着話,他手上動作愈發不安分起來。
可預想中的驚懼厭棄不在,她像是渾然未聽得般,一下扯開他手掌,甚至兩手攏上他的臉。
在他失神詫異的瞳孔裏,趙冉冉清晰地瞧見自己湊近放大的一張臉,她從未有過如此強勢嚴肅的時候。
“要麽說實情,要麽跟我走。”
她将段征那張輕佻怔愣的臉捧得略略變型鼓起,男人眉目潋滟瓊鼻挺秀,被她這麽攏着臉頰,便愈發顯着年輕俊秀,隐隐的還有些可愛滑稽。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同他再分辨,忽然間,就見眼前人笑了下。
那般神色叫她看愣了瞬,待要再說話時,後頸微微一麻,眼前就漸漸模糊起來。
陷入混沌前,她将他最後那一刻的神情映入心間。
她從未見過人這樣笑。
似喜複悲,那眼底裏恍然中複又帶了懊悔。彈指瞬息間,疊盡情意周折,九轉變幻,只是他面上始終笑着,始終一錯不錯地盯着她。
就像是……
就像是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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