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絕境生情7
耳邊隐隐聽的水流奔騰之聲, 趙冉冉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所小舟上,他們剛剛蕩出長長的蘆葦叢,正朝遠處一座畫舫靠去。
“這就醒了呀。”
一道極為熟稔的女聲涼涼響起。她略略仰頭朝船蓬外瞧去, 就看到霍小蓉一身勁裝, 矮身就進了船蓬裏。
“大當家的下手也真是輕。”霍小蓉臉上挂着譏笑, 倒不似上回那般劍拔弩張了,‘哐’得一下放下手裏的碗筷:"快些吃了, 二刻後換船。"
她自是無心去吃,撐着身子強自靠上船板,一面平複着一面去問她外頭情勢。
原以為問不出什麽來,誰知霍小蓉實在不憤也是憂心,不用她追問, 小姑娘絮絮叨叨就将雲沛山的險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聽着這些自己本就有些知曉的情形, 趙冉冉卻覺着, 一顆心莫名吊得難受,她知道像這樣的險境, 段征從前九死一生, 絕不會沒有歷過, 可就是控制不住的, 沉默到氣息滞澀。
“要不是被你害的傷了肺腑, 我還倒沒那麽擔心大當家的……”
“你…你說什麽, 你再說一遍!”
霍小蓉愕然得看着自己被扯住的領口, 她從未在一向荏弱溫和的趙冉冉眼中看到這般神色,一時間竟忘了要掙脫, 只有些不憤地重複道:“大當家的那般不世出的刀法, 可都叫你一味藥毀了, 你自己用香爐同酒液混着下的劇毒,也就一年功夫,就忘了不成?!”
後面的話像是蒙了層紗似的,趙冉冉松開她的衣領失魂落魄着晃着身子退了兩步,是一句也未再聽清了。
撕心裂肺的咳喘在她耳邊響起,那張蒼白俊秀的臉,暴戾的明媚的冷厲的溫柔的,相識以來諸般種種走馬燈似的在神識裏重演。
最後停在昏睡前的那一眼裏,她閉了閉眼,那個似悲似喜的笑,像揮之不去的夢魇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阿姐,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從前都是我錯,往後必好生待你。”
“厭我手上的血腥氣嗎?有些人生來就如此,倘若我不去搏殺,這樣的世道裏,活不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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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時,她只覺胸肺間酸澀痛楚到要裂開一樣,自個兒也控制不住,只好扶着船壁大口喘息。
“你怎麽…怎麽哭了?”
“你們走,留下這只船,讓我回去。”
被她神色裏的痛楚駭到,霍小蓉隐約有些猜到了什麽,剛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務,要過去将人制住時,趙冉冉率先緩和過來,她揚手拔下發簪,将尖銳處死死抵在自己項側。
……
天光朦胧之際,在閩人十五萬大軍将雲沛山幾條主道皆圍住前,一葉小舟飄蕩着隐入北麓一處不起眼的蘆葦叢。
當第一批探子将暫時沒有援軍的噩耗傳至主帳時,周荥帶着那隊人馬跪在了帳外。
段征分派了布防,一掀帳門出來,立時整個人如被泥塑,釘在地上似的,不敢置信地望着周荥身後冷的有些微微發顫的女子。
她面有疲态,立在一地霜凍上,只是用一雙泛着水色又固執的眼眸望着他,就足以叫他動容驚異到語塞。
遣退了從人,他闊步上前,一把扣在她肩頭,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我欠你的,得回來還了。”
氣氛實在肅殺,趙冉冉強自笑了下,她朝北山看了眼,故作輕松地說:“走不了了,早知道,就該我打暈了你抗去船上。”
段征卻不理她,只是失神地垂眸看她。氣氛再次冷過霜雪,便叫她的玩笑話顯得有些尴尬。
饒是大戰在即,趙冉冉改不了臉皮薄的習慣,被他這麽沒言語的盯着看,竟是有些不合時宜地臉紅起來。
她素來只知自個兒容貌有陋,甚少攬鏡自照,從來不知自己笑起來溫良純善,也是澄淨美好到能惑人的地步。
段征心裏頭一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回 見她時的場景,她好像從來沒有變,總是那麽容易同人示好,看懂世間一切,卻似個漏鬥一樣,不留戾氣陰暗。
這樣琉璃般剔透的心境,他在母親和阿兄那裏也見過,生死場裏滾過千百遭,其實他最想要的,并不是功業富貴,而僅僅只是想再逢着這樣一個人,雖無血緣,亦能交托一世。
眉宇間柔情轉過幾番,他解下外袍披到她肩頭。
一時情意觸動,反倒語塞,不由得苦笑着嘆了句實話:“便是能走,難不成就将這三萬将士丢在山裏,我便真是閻羅轉世……要丢下這些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實在不能。”
尉遲錦沒要這些人,而他們多在江淮一代有眷屬,兩國和談不成,倘若直接降了,依陳璟的性子,怕是又要大開殺戒一場了。
所以說,他一早便想好了,此番便是再險,也不會獨自退避,叫這些部屬任人魚肉。
聽了他這場剖白,趙冉冉頗意外地擡眸去瞧他,見他眉宇堅毅俨然,她不由得明白過來。
其實趙冉冉不過是有些文人氣節,感慨同袍之澤,他竟也是有的。直到四十餘天後,她才真正明白,這一點情誼,究竟意味着怎樣的代價。
“十五萬人足夠圍死此地,趙冉冉,你回來是送死,還是來……亂我的…軍心。”
動容過後,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恐懼鋪天蓋地般的,幾乎要将他淹沒。
言辭淩亂,再沒了往日的篤定肆意。
話出口的一瞬,段征自個兒也意識到了,只是也不願掩飾。多少年來,他再一次将無措忐忑表露人前,好似回到年幼時,貧寒難度的歲月。
涼冷卻綿軟的指尖撫上他頰側,觸了觸他泛青的胡茬。
趙冉冉觀他神色,看懂那鮮少輾轉曲折的心思。她蹙眉思量再三,忽而踮腳湊到他耳畔,低聲說了句:
“莫亂想,你若敗了,就憑我從前待表兄的情分,我不過與他為妾,也能留一條命在。”
聽了這話,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難得罵了句粗話:“做他.娘的夢去。”神色不善地晲了她片刻。及至他反應過來,心中懼意便早已掃蕩空空,遂長嘆着笑了笑,俯身忽然将人橫抱起來。
視線陡轉間猝不及防,她仰面看他,在他頭頂,東邊旭日初升,薄金噴湧着,紅彤彤萬裏長空明徹。
她也不掙動,只是語意認真地捏了捏他的臉,又一反常态地同他玩笑:“小征,你只管放手去做,世間事本無定數。到頭若你敗了,我不會同你赴死,是當真要去做妾的,早說與你,也好叫你安心。”
俏皮話過了,便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惡戰。
……
一個月後,十二月初五,雲沛山紛紛揚揚地落起了大雪。
山裏的三萬将士剩了三千,外頭圍殺的敵軍更是折了傷了整整四萬人。
到底還是有險可守的,抛去沒不顧家眷棄國投敵或是趁亂逃亡的,大楚這方,将能用的地勢陷阱并火油箭矢幾乎都用盡了,在傷亡方面,其實已經達到了以一換十的地位,史所罕見。
就連敵營中一些将領都開始私下議論對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戰績時,山裏頭那三千人迎來了更艱難的境地。
他們開始斷糧了。
糧草之于軍旅,無異于命脈。而這糧草斷了的時機,又恰恰在數九寒天的嚴冬裏。
紛紛揚揚的落雪天,山路險峻難行,閩人攻勢暫停,楚軍便紛紛躲進了山洞中,各自生火整休取暖。
趙冉冉縮在火堆旁,看着段征架鍋下米,煮着最後一頓米粥,那粥湯稀的直能将人的影子照出來,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幹癟野菜末後,才勉強有了些羹湯的模樣。
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長的,因着妻兒在軍籍,并不好私逃了事。他們比年輕的能吃苦,從半月前,上頭允了私逃的活路,他們沒走,愈發凝成一股繩抗敵掙命。
沿着山巒排摸出的這些涵洞,便是他們自發趁夜搜索的,留了最暖和避風的一所,單單留給了主将。
粥湯才滾了三四趟,段征就推醒了她,一骨碌翻身過去,拿湯勺先給自個兒舀了幾大勺,才又隔着衣袖端起整個還燙着的鍋邊,盡數倒在另一只破碗裏。
頭一回見他這麽幹時,趙冉冉還會上前制止,唯恐他燙傷了自兒。
而今連着餓了十來日,她只是瞧着他将兩只碗小心端來。
這一回,她笑着指了指他那只盡是稀湯的碗,毫不含糊地說:“換一碗,不然我一口都不會吃。”
段征默然看了眼兩只碗裏的差異,見她有些動怒,忙躺過去朝她臉上輕啄了記:
“再過些時日,倒不必這麽每日假意讓着了,只怕我得割肉喂你了。”
援軍不會來,這一場搏殺無謂到可笑,原就是天子設計,要他們盡忠而死的。
前路已然是山窮水盡的絕地,然而段征心裏只刻意忽視那些頹敗喪氣的死念,有時候,他覺着自己或許是被困餓折磨得有些瘋癫了,偶然見她在雪地裏拾柴,竟隐隐生出種歲月靜好的溫熱來。
何其荒謬。
正自迷亂間,一雙清明溫和的眸子看過來,她将剩了大半碗的粥湯遞到他面前,軟聲道:“你要想法子掙命,我每日只多躺躺,半碗盡夠了。”
同她對視良久後,他仰頭一氣飲盡殘粥,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
天地蒼茫,除了下山的主路外,四處皆是白皚皚的山崖峭壁。
既然已是死局,他索性安下心來,同袍之誼盡夠了,不過心尖上的那人,便是沒路,他也總得憑空捏一條出來送她脫險。
可是四野寂然,他亦走到窮途末路,又哪裏能護的她的平安?
視線停留在北麓一處山巅,段征驟然醍醐,想起了數月前圍剿那些豪紳的場景。
……
臘月廿九,楚軍斷糧半月,将山間的果子盡數吃完。
東麓山頭赫然亮徹,有箭矢火油不斷朝山下放去。
正領着閩人合圍的俞九塵駐足片刻,他左手不甚娴熟地握緊了寶劍,只略想了想,便交待從人道:“強弩之末罷了,傳令下去,撤回南北精銳來援,今日天黑前務要攻滅楚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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