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終章1
“世事漫随流水,
算來浮生一夢。”1
兩年後,呂宋首府馬尼拉北部巴坦主島。
椰林深處,一座五層磚石結構,占地百畝的莊園裏, 來往仆從如織, 時近農歷除夕, 一件件從北地明國運來的珍玩物件絡繹不絕。膚色黝深的仆從們皆是面帶喜色,為這莊園的主人每年年節下的慷慨。
中西融合的庭院裏, 各色花卉盛放,大掌櫃俞番正引着一名紅發碧眼的洋人,一路雞同鴨講的朝內院過去。他兩鬓斑白,卻精神矍铄,顯見的是知道這單生意的分量的。
會客的花廳裏, 大丫鬟思巧早早着人布置了香瓜鮮花, 又一遍遍地去備那熱茶點心, 她候在外頭的噴水池旁,一面等着貴客, 一面心神不寧地頻頻朝花廳裏瞧。
今日事關兩條航線的去留, 而自家主子倒從晨起就抄經飲茶起來, 那混不在意的世外模樣, 叫她實在是看的着急。
雖說跟着主子不過才兩年, 可主子待她用心回護, 連家人病痛喜喪亦主動關照。扪心說句冒犯的話, 思巧早已将主子視作生身姊妹,知道主子苦心經營域外貿易, 在呂宋立穩了腳實不容易, 此番契機實在不容錯失了。
“快快!布朗先生到涼亭那兒了!”
思巧急忙催促兩個小仆再換溫熱香茶, 自個兒提了裙擺一溜煙地就朝花廳內室跑去。
她親自将內室屏門大開,又小跑着去打落屏門上頭的薄紗珠簾。
“小心慢些,忙亂成這樣,沒個體統。”一道如鴻蒙漱玉般的柔和嗓音響起,思巧被來人輕輕拉到了紗簾後頭。
轉身瞥見一雙明澈淡然的眸子,思巧微微一愣,她總覺着主子雖溫柔和善,那眼睛裏卻似永遠蒙着一層灰,似悲憫又似豁達。
思巧俏皮吐舌一笑,妄圖從她眼裏瞧見別的情緒:“大掌櫃說了,布朗先生如今缺錢,船隊也散了,去弗朗機的航線九成定給咱們的。”
“嗯。”女子一身交領淺灰襦裙,聞言亦只是淺淡嗯了聲,繼而自顧自又坐回了茶臺前。
思巧心下發悶。旁人看她家主子常覺着菩薩般深沉豁然,可她覺着她是定是從前經歷了什麽,似是從沒有真正開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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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拿下那兩條航線,她就能開心一回?
是以當布朗先生同大掌櫃一并進來時,思巧轉身掀簾,趕在裏頭開腔之前,當先迎了出去。
她替過小仆,紅裙微旋,巧笑嫣然地就為那紅發的洋人斟起茶來。
薄紗後頭的趙冉冉見狀,不由得便蹙了下眉。
呂宋自三百年前有漢人遷來,民間崇儒,男女大妨,對女子的禮教甚至比漢地更要看的重些。
也就是近年西洋人來的多了,有些自立門庭的女戶一并做起了外洋生意,才有在貿易接洽時,女子着帷帽同外男約見的。
趙冉冉自個兒并不在乎這個,只是入鄉随俗,姑娘家但凡抛頭露面叫人瞧見了,将來說親便要成一重障礙。因這個,她外頭行走,便有心叫思巧回避。
隔着紗簾,她細細打量了番外頭景象。
但見布朗先生高鼻深目,眼珠子碧瑩瑩的同從前京城裏見過的波斯貓似的,他約莫三十餘歲,海浪裏走慣了,膚色倒不似洋人那麽白得離奇,整個人高胖壯碩,胡子拉碴,一雙碧眼骨碌碌,毫不避諱地上下看思巧。
思巧祖輩就來了呂宋,平日也會說兩句洋話,小姑娘竟一面剝果子,一面同他攀談起來。而俞大掌櫃從來只與漢人交接采買,倒是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話。
聽了兩句,眼見得布朗那熊一樣粗壯的胳膊就要挨到思巧身後,趙冉冉再也坐不住,她也不戴帷帽,随手端起盞竹蔗水,就這麽徑直掀簾朝三人行去。
“雨季天最多變,早上還有些涼的,這會兒子倒又悶熱起來,大伯伯不如喝盞竹蔗水。”
說話間,她擡手換去俞番面前的香茶,視線撇向布朗時,只略淡淡颔首,在對方熱絡生硬的漢話響起後,她回身安然落座,用一口流利的佛郎機話客氣疏離地同他對答起來。
盞茶過後,但見布朗先生情緒頹喪,顯見的是落了下風。他忽然怒目嘟囔了句俚語,趙冉冉眉間稍縱即逝地緊了緊。
“他說拉達港的口岸,近來不太平,已經死了好些守港的人?”
“嗨呀,小小姐呀!這洋人可都沒說全呢。就是方才的信兒,拉達港的口岸叫一夥兒新來的占了,那原來守港的可也不是吃素的,往後說不得得亂一陣子。”
原本掌管拉達口岸的陳氏根基匪淺,去歲年節她還曾親去拜會過一次。并不為大家都是漢人的緣故,只是那方口岸位置太過重要,不論是去明國運瓷,還是往西洋運絲,俞家的船都得從那口岸卸貨載物。
布朗有西洋銷貨的渠道,他承諾只要俞家能定期從拉達港起錨,就願同俞家簽契十年。
送走布朗先生後,俞大掌櫃一拍大腿,豪言道:“老夫去會一會那個新來的,管是哪個拿着口岸,總不能不放船出港吧。”
再有七日便是除夕,她心裏頭孤清空忙一片,想着要在園子裏祭那人,略一猶豫,也就點頭應了。
五日後的清晨,她正捏着琉璃珠,在佛龛前出神之際,思巧領着兩個日常跑船的漢子火急火燎地奔将進來。
“大掌櫃被扣在拉達港的水寨裏了,他們說了,叫您除夕夜前過去賠罪,晚一日,就斷他一根胳膊!”
捏緊琉璃珠,她豁然立起道:“備逆風四桅大船,帶足三船人。思巧,你留下,去宮中替我向薩拉公主遞句話。”
近日去拉達港風浪大,行船十分不便,然而兩日後除夕清晨,俞家的船隊便抵達了港口南灣的水寨外頭。
說是水寨,實則是半陸半水的吊腳樓群,守着拉達門戶綿延有三四裏。此寨雖是戰略要地,卻并不适合居住,那夥人劫了陳氏的口岸,卻只住在這濕潮黴變的水寨,可見原本應當是沒根基的。
這是窮寇的做法。
雨季的海岸時常陰沉,趙冉冉看着水寨吊橋緩緩放下,一聲‘嘭’的拍擊水面的巨響過後,她忽然莫名得心念觸動起來。
寨門後頭的那些守衛,衣衫褴褛,瞧着困窘可一個個執刀提棒,眼神裏滿是兇惡戒備。
或許是這些人的處境,叫她覺着熟悉。
驀然胸腹間絞痛起來,是久違封存的悲酸滞澀。
雲沛山裏,兩年前除夕黃昏,天地遍染血紅,崖邊凜風凍土。
齒關緊咬着,呼吸急促,她眯着眼一手重重按在胸前。
腦子裏不可遏制地想起那艘飄零晃動的商船上,昏黃慘淡的油燈,她睜開眼看到老秀才同柳煙在說話,他們告訴她,楚兵沒來得及運出他的屍首。
那艘船在海上飄了不知多久,長的像是過了好多年。
整整四個月,她終日枯坐在呂宋旱季的烈陽裏,對着棕榈椰樹癡癡望海,沒有說過一句話。
觀音山那些物件原來早就被運了出來,霍小蓉同閻越山帶着親信将那些珍寶一件不落地運了過來。再後來,眀國一統,柳煙與閻越山要回去,那丫頭便也一并離開了。
再後來,她們從江南遞了信來,也送來了俞番一家。
趙冉冉清楚地記得,那一日,她撲在俞夫人懷裏,天昏地暗地大哭了一場。
兩年裏,那是她唯一一次,能掉的出眼淚的時候。
水寨裏魚貫出來十餘個持刀的漢子,各個寒刃耀目,船隊裏的親随亦立刻抽劍護了上來,氣氛立刻劍拔弩張起來。
她卻瞧着那些寒刃出神,在那些人逼近的時候,不僅沒有半分懼意,相反的,心裏頭懷念鈍痛。
區區十餘人,那日黃昏,他不也是就帶着那麽區區十人,卻敢賭命。
“都退下。”她揚手揮了揮,面上一派雲淡風輕,“各位不必緊張,俞家只是一介商戶,不擅動粗。”
對方漢子見她不過一介女流,亦為她淡然所感,倒是也收了刀劍,主事一人上前:“姑娘是來賠罪的,便一人進去。”
“可。”在親随反駁前,她只輕輕應了聲,還不待衆人回神,便款步踏上水橋。
當水橋收攏,水寨裏頭陷入一片森然陰翳之中,她心口一跳,在幽暗的火光裏,終是有些凝重惶惑起來。
大掌櫃被扣一事,俞夫人同兩位姊姊還并不知曉,利害得失在腦中飛速轉圜,她已經想好了數條退路,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讓這夥無名匪人傷了大伯伯。
水寨的路越發森然潮熱起來,兩邊的地勢似也在慢慢下沉,通道一點點變窄。
當半陷海水中的地牢現出時,她眸中緊了緊,還是超出了原本的預計。
地牢不大,只是兩間房的大小,幾乎半截全浸在海水裏。
肩上重重挨了一拳,她被推上一方竹筏。
地牢行房漸漸清晰,在火把的照明下,是數不清種類的各色刑具,僅有的兩個綁人的柱子上,斑斑駁駁的,俱是陳年的血污刀痕。
觸目驚心的,她才垂首移開眼,便有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他自稱黃二爺,一見趙冉冉也不說港口争奪的事,竟是直接獅子大開口,開價三萬白銀,叫她買大掌櫃的命。
趙冉冉蹙眉,心想着這夥人還真是不要命,竟直接改作了綁人的生意。而他們敢開口要這麽多銀錢,勢必也是暗地裏打探過俞家的。可一夥未立穩腳跟的流匪,就敢這麽四處樹敵,直接勒索巨賈,實在是在刀尖上搏命。
應對這種亡命之徒,便不能惹惱,得以未來的盈利得失徐徐誘之。
她耐着性子同黃二爺攀談起來,不稍兩句,對方果然語氣上松動起來。
“只要你我将布朗先生這兩條航線穩下,走幾個熟趟下來,那陳氏即便蓄力再發難,西洋人不也認準你們了嗎?”
“那往佛郎機運絲,一趟能有多少銀錢?”
她伸出二指,和煦一笑,剛想随口說至少二十萬白銀,腳下忽然重物砸來,垂眸一瞧時,連忙便蹲下身去扶人。
“小…小冉,我…我瞧見……”
俞番抖着手一句話沒說完,遠處一道聲響驟然再她耳畔炸開。
“三萬兩怕是太少…黃二,把人先綁了。”
那道聲音遙遙迫近,一字一句,似針亦似重錘,密密匝匝地直要将她的心揉碎。
不及她出言,便有兩人上前,出手極重地推搡着将她捆在了刑柱上。
她連反抗也忘了,只是睜大眼睛朝光亮處望。
木筏撞岸,那人身姿翩然而落,挎一把長刀,當他整個人完全走入火把映照的範圍後,她的身子開始不住得發顫起來,氣息紊亂心跳竄動,一雙眼只是一錯不錯地死死看住他的臉。
“老東西失心瘋了,非說認識爺。”他踱步到牆側,試了試挂在壁間的一柄鐵鞭,桃花挹露的眼底冷漠生寒,不帶一絲感情地看過去,“俞家的主事人?女人精貴,這個就要十萬兩罷。”
俞番忽然從地上去拉他衣擺,顫顫巍巍地要說什麽。
“行了,堵了這老頭的嘴帶下去,我親自同他們主事的談談。”
鐵鞭重重仰空一揮,他伸手握住,終是回頭正視眼前的女子,目光中閃過稍縱即逝的困惑。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李煜的詞
還有三章結束,酸酸甜甜不會虐女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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