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孩子

屋子裏一片死寂。

慕遲怔怔地看着門口的楚無咎, 有一瞬間竟不明白他喚的“娘親”是何意。

他為何要看着喬绾喚“娘親”?

喬绾怎麽可能是他的“娘親”?

而喬绾聽見無咎的一聲“娘親”,心中松了一口氣,卻又在對上聞敘白的視線時, 手僵滞了下。

今日二人才換了庚帖,他的生辰帖還在自己袖中,她卻在他面前被慕遲牽着手。

思及此, 喬绾用力掙了下。

慕遲下意識地抓緊手中喬绾的手, 不讓她逃離半分。

喬绾的手被攥得微痛, 眉頭緊皺。

慕遲愣了下,想要放松力道, 下刻卻聽見門口的白衣男子輕聲道:“宛娘,你沒事吧?”

喬绾因他的稱呼微怔,扭頭看向聞敘白,後者正擔憂地看着她。

喬绾看了眼緊抓着自己的手,擡眸對聞敘白笑了一笑:“敘白, 我沒事,”說着, 她看向慕遲,“殿下能松手了嗎?

慕遲目光顫動, 聽着眼前男女的親昵交談, 她喚他的是溫柔的“敘白”,喚自己卻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殿下”, 心底一股森寒滲透全身, 他移過視線,望見喬绾正看着門口那個叫“敘白”的白衣男子, 唇角甚至揚着一抹笑。

她這樣掙紮着想要将手抽出, 這樣幹脆地想與他劃開距離, 生怕與他有半點牽扯,像是……唯恐那名白衣男子誤會一般。

還有那名男子,他叫她“宛娘”。

他竟敢叫她“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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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遲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心口卻陡然顫抖了下,喉嚨一陣酸痛,擠壓得他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看着楚無咎問道:“這是你的孩子?”

喬绾的目光落在無咎身上,抿緊了唇點頭:“是。”

話落,喬绾便感覺抓着自己的手一滞,她忙趁機将手拿了回來,後退兩步。

慕遲看着她飛快躲避他的動作,雙眸短暫的迷惘,而後趨于漆黑幽沉,他徐徐擡眸,仍沒有看聞敘白,只固執地看着喬绾問道:“那他呢?你孩子的父親?”

這一次喬绾未曾言語。

慕遲如今住在知州府,秦知州與聞敘白熟識,她若撒謊,往後必會被戳穿,不如不應。

“為何不語?”慕遲見她沉默,周身的氣息陡然冷冽,眼底盡是殺意,眼眶泛着赤紅,唇卻扯起一抹涼薄的笑,幹脆轉身一步一步地朝門口的一大一小二人走去。

喬绾一驚,想要上前。

慕遲卻已走到那孩子眼前,低頭看着他,而後伸出手去,冰涼的指尖輕觸上孩子的臉頰,嗓音詭異的溫柔:“你說,她是你的娘親?”

楚無咎畢竟年幼,小臉煞白地看着他,又看向喬绾,用力地點頭:“是!”

話音落下,慕遲的手止不住地收緊。

“慕遲!”喬绾忍不住厲聲喚他,随後上前,拉下他抓着無咎的手,将無咎抱在身前,火紅的狐裘将孩童小小的身子包在其中,她謹慎地瞪着他:“你又想發什麽瘋?”

楚無咎抱着喬绾的手臂,紮入她的臂彎中,小臉微白,小聲嗫喏:“娘親……”

慕遲看着自己被拉下的手,擡眸看向二人的親昵動作,那道火紅的影子惹得他神色怔忡。

他不懂她為何要這樣護着這個孩子,那不過就是個孩子而已,即便是她的又怎樣?

哪怕從小被如牲畜般鎖在地牢裏,也可以低賤地長大。

慕遲諷笑:“不喚我殿下了?”

喬绾一滞。

一旁的聞敘白反應過來,走上前輕緩地站在喬绾與楚無咎身前,拱手溫道:“這位公子若無旁事,還請暫且移步,此處畢竟是宛娘的閨房。”

慕遲的意識因那聲“宛娘”回籠,出神的雙眸越發幽冷,他終于正眼看向聞敘白,諷笑道:“你以為你算什麽東……”

話卻在看清聞敘白熟悉的眉眼與氣場時戛然而止。

眼前人,像極了曾經的那個還是小倌的慕遲。

不同的是,他僞裝的那個小倌從頭至尾都在做戲,而眼前人卻本就如此。

眼前人在護着喬绾,而喬绾在護着懷中的孩童。

他們的身後,是門外的一片盛光,他們站在光裏,緊密得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

而他站在不堪的陰暗之中,看着他們。

慕遲怔怔地盯着這一幕,如同被刺痛似的,腳步極細微地後退了一步。

他設想過無數種見到喬绾的情形,卻獨獨沒有此種。

他甚至不懂心中的膽怯從何而來,以至于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這一切,只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剩下心在瑟縮着,喉嚨裏翻湧着濃郁的血腥味,攪弄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幾近癫狂。

良久,慕遲悶咳一聲,咽下翻湧上來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抵着絞痛的心口,他想說些什麽,可動了動唇,只恍惚道:“我的确是瘋了……”

慕遲轉身便朝外走去,腳步又急又快,背影狼狽,竟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屋內只剩下三人。

喬绾仍輕攬着楚無咎,想到方才的畫面便止不住的煩躁。

她沒想到還會和慕遲有再見面的一日,更未曾想到,那個小畜生竟還不願輕易放過她!

明明她都用“命”替他将喬青霓留在陵京了。

可眼下,她更不願面對的還有聞敘白。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聞敘白的眉眼和慕遲有相像之處,她即便說過自己“膚淺”,可到底是她理虧,若是他想要将生辰帖換回來,她也無話可說。

等了許久未曾聽見有人說話,喬绾只得轉身看向他:“聞公子……”

“宛娘……喬姑娘,”聞敘白還想再喚宛娘,察覺到不妥忙改了稱謂,如常溫和地笑,“在下方才帶着無咎參觀書院時,曾偶遇幾名學生于書院山水旁彈奏,無咎看來有幾分興致,或可一學。”

“在下也問過無咎,将來可有抱負,無咎直言想成為天下名醫,書院雖無授醫術的醫者,可若要學醫,這些基礎的功課也不可落下的。”

喬绾聽着聞敘白對無咎的事事無巨細地叮囑,安靜颔首,最終沒忍住問道:“關于方才的事,你沒有什麽想問的?”

聞敘白擡頭看着她:“姑娘可是後悔與在下更換生辰帖?”

喬绾沉吟片刻,搖頭:“倒也未曾。”

聞敘白愣了幾息,許久垂下視線,淡淡笑道:“在下也未曾。”

喬绾輕怔。

聞敘白并未多待,又叮囑了楚無咎一些入學堂的事宜便離去了。

喬绾此刻方才有些疲憊地坐到椅子上。

她總覺得慕遲不會輕易放過她。

他果然還是這麽畜生,自己不好過也不讓旁人好過。

她都逃到這裏都能被他逮到。

只盼他念在她都有“孩子”的份上,懶得再理會她,早點離開九原城!

“绾姐姐。”楚無咎睜大了眼睛走到喬绾跟前,小聲喚她。

喬绾看着眼前的無咎,許是在山賊手中受過饑餓折磨,這三年錦衣玉食地養着,他的身量還是很瘦小,往日她總催着他多吃些,如今卻又生了幾分慶幸。

慶幸無咎的身量能騙過常人。

也慶幸自己從未告訴過外人無咎的身世。

“無咎,你方才做得很好。”喬绾輕道。

楚無咎懵懂地點了點頭,片刻又問:“绾姐姐,剛剛那人是誰啊?”

喬绾默了默,冷哼道:“瘋子,畜生,以後見到他記得離遠些。”

是夜,知州府邸。

最為豪華的庭院如今一片漆黑,只隐約透過窗子傳來火苗躍動的暈黃。

慕遲自回來便面無表情地蜷在床榻上,仍披着那件姜紅色的錦裘,一動未動。

屋中燒了五六個炭盆,将整間屋子熏染得極熱,一旁燃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可他卻了無睡意,指尖泛着冷冽的蒼白,如一截晶瑩剔透的冰。

白日的畫面再次鑽入腦海,慕遲如死水的眸子微動。

喬绾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三年多,上千個日日夜夜,他終于找到了她。

可是,她卻成了旁人口中的“宛娘”,有了一個孩子,身邊也有了一位擁有她喜歡的模樣的男人。

慕遲驀地用力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腰背微微佝偻。

司禮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外,聽着裏面的咳聲,等了一會兒才作聲:“公子。”

裏面仍舊沒有動靜,司禮嗅了嗅,未曾嗅到迷香的香氣,知道公子仍清醒着,輕輕地推門走了進去,彙報着今日打探來的消息:“金銀齋是兩年前開起來的,長樂公主一行來到九原也才不到三年時間,當初來時,長樂公主身邊只有倚翠、一個叫張福的馬夫及……一個襁褓中的幼兒。”

慕遲的指尖微緊。

司禮繼續道:“長樂公主府中的婢女與護院皆是九原城中人士,并無黎國人。近些時日長樂公主和月見書院一名叫聞敘白的夫子走得極近,聽人說,二人是經人牽線面親相識的。”

說到此,司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背對着他的公子,見他始終無異狀,又彙報了一些其餘事情,便要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三周歲的孩子,當有多高?”身後的慕遲倏地開口,茫然問道。

“孩子”二字,對他而言,不過就是那個被鎖在地牢裏如牲畜一般的自己。

司禮愣了一息,應道:“約莫二尺七八到三尺左右。”

說完,他等了一會兒,見公子再未應聲,轉身走了出去。

聽見身後的開門關門聲,慕遲長睫輕顫了下。

良久,他擡手遮住眼眶,喉嚨裏溢出一聲嘶啞難聽的笑來。

所以,那孩子的父親并非那個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也不過就是個面親相識的人罷了,也只比陌生人好些。

可轉瞬,他的眼眶一紅,掌心沾染了些許濡濕。

她消失足有三年七個月又十四日。

司禮說她來到九原不到三年,距她離開陵京之間隔着大半年的時日,她初到九原時抱着襁褓中的幼兒……

那大半年,她在何處?與誰人在一塊?做了什麽?那個孩子的父親又是誰?

還有白日她溫柔輕喚的那聲“敘白”,她為何要與那名叫聞敘白的白衣男子面親?她喜愛他了嗎?

可明明是他先來的,她想要的他明明也可以給她!

無數念頭在他的腦海交雜,天人交戰一般攪得他頭痛欲裂。

慕遲猛然起身,看着火爐中燃燒的炭火,唇齒之間溢出一絲寒氣。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暖一下,可手将要觸碰到炭火,他仍覺得心被凍得打着顫,沒有一絲一毫的作用。

錦裘沿着他的手臂滑落下來,落入火爐內,頃刻燎燒起微弱的火苗。

慕遲忙亂地探入火爐中,将錦裘拿了起來,以手緊緊捂着火苗,指尖灼壞了幾塊皮肉,他只看着錦裘上那個一指節長的小洞。

這件錦裘是她送與他的,可白日裏,她卻連看都未曾看一眼。

而今喬绾就在九原城內。

他大可不用忍受這些冷與痛。

下瞬,慕遲驀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萬籁俱寂。

片刻後,慕遲安靜地站在白日來過的庭院中,看着前方安靜的院落,窗子隐隐約約映出一盞燭火,等着它自行燃盡。

這是喬绾一貫的習性,她不喜歡太黑暗的地方,即便是在歇息時也要亮着一盞燭火,到了九原城亦未改變。

似乎終于找到了些以往的痕跡,慕遲的唇不覺勾了勾,擡腳便要前行,腳下卻踢到了什麽,發出一聲脆響。

慕遲低頭看去,腳下是一柄供孩童玩耍的木制小劍,劍身上雕刻着麒麟的圖案,以金漆嵌邊,精致至極。

一看便知是喬绾的眼光。

慕遲偏頭看去,唇角的笑意僵凝,他很清楚這是誰的卧房。

良久,偏房的房門被人悄然推開,照看的侍女正在外間的榻上合衣淺眠,而裏間小小的床榻上,楚無咎正沉睡着。

慕遲的目光徐徐掃過他的身量,而後雙眸一沉。

三尺左右……

慕遲的指尖忍不住動了動,手落在他稚嫩的頸間。

只要他收攏手指,便能要了他的命。

殺了他吧,殺了這個孽種,只當中間那三年多的時日,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只當喬绾從未離開。

慕遲的手忍不住收緊,收緊,指尖難以克制地顫抖着……

卻在此時,楚無咎輕輕翻了個身,被炭火烤得紅通通的臉頰正對着慕遲的方向,一只肉肉的小腳從被子下鑽了出來,翹了兩下,尋了個舒适的姿勢偏頭睡着了。

慕遲看着這個孩子熟練蹬被子的動作,手猛地停住,目光怔愣。

喬绾也曾這樣,睡覺一點兒也不老實。

似乎察覺到脖頸的涼意,楚無咎憨憨地低頭蹭了蹭,砸吧了下嘴巴。

察覺到手背的觸感,慕遲的手飛快地收了回來,複雜地看着他。

若這是喬绾的孩子。

那他體內流着的,有一半是喬绾的血。

手緊攥了下,慕遲豁然轉身大步朝不遠處的房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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